她现在需要关爱,可仅仅有他的爱是不够的。
她需要更多。
萧昱让宋朝来入宫,住进显阳殿陪伴皇后。
这段时日,母女二人都是同食同眠。
宋太师逝世后,宋朝来好像瞬间清醒了。
过往,她仗着父母的宠爱,总是逃避现实,任性妄为,不愿长大,沉浸在对丈夫的追忆中不可自拔,从未真正坚强自立。
她软弱的甚至想要随父亲而去,可是她不可以,她还有她的女儿,这是她和丈夫在世间仅存的联系,她若离去了,她的女儿就彻底孤零零一个人了。
这个世上,她再没有人可以依靠了,她必须要坚强的活下去,她必须要自立,她要保护自己,还要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保护她的女儿。
宋朝来如同照顾婴儿时的魏云卿那般,为她调护眠食,母女之间难得的有了一段平静美好的和谐时光。
这日夜里,二人侧躺在床上,魏云卿像小时候一样,缩在母亲怀里,渴望着母爱的温暖。
宋朝来给她盖着被子,母女二人絮絮对语。
“你父亲喜欢研读道家学说,他以前总爱跟我讲道,我听不懂,可我喜欢听,我只是喜欢他讲给我听。”
魏云卿缩在温暖的被窝里,静静听着父母的恩爱往事。
“他跟我讲过一个词,叫‘法天贵真’,他讲过很多遍,我都不懂,而今走过半生,才突然领悟了几分真意。”
宋朝来眼里隐隐有泪水涌动,“在他二十岁就明白的道理,我到了这个年纪,才真正理解他。”
“那是什么意思?”魏云卿抬起脸,问她。
宋朝来嘴角挂着慈爱的微笑,她看着魏云卿,告诉她——
“被儒教的仁义道德,三纲五常束缚,无异于把自由的风捉进了瓶子里,这违反了你的纯真天性。”
魏云卿讶异地看着母亲。
宋朝来回想着丈夫的音容笑貌,感慨道:“你的父亲是一个很天真的人,道家追求返璞归真,儒家这些苛刻自己、雕琢自己的仁义道德,三纲五常,对道家来说是约束,保存自己的纯真天性,才是道家的终极追求。”
魏云卿静静听着,名士的父亲,名士的丈夫,母亲自幼耳濡目染,她懂得很多,只是精神不稳定,以至于忘记了教导她的女儿这些道理。
她不是疯,她只是在失去丈夫后的极度痛苦,让自己陷入了偏执误区,她把自己关进了一间屋子,始终无法走出去,而宋太师的离世,给她打开了这扇门。
宋朝来告诉她,“我一直自责于自己只生了一个女儿,绝了魏氏的后,自以为替他守住魏氏的荣耀,维持魏氏门户不坠是爱他。可他早已超脱世俗,这家业门户,他根本不在乎啊,他只希望我是无忧无虑的,我们的女儿是自由自在的。”
魏云卿愕然,鼻子微酸,泪水突然涌了出来。
“是母亲错了,是母亲的偏执固执害了你,误你一生,也违背了你父亲的追求。”
宋朝来抚着她的脸,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珠,像对待幼年的她一样,把她抱在怀里,拍着、哄着,“你和你的父亲一样,脱离世俗,脱离功利,都是天真自然的人,你们都是美好的人。”
“母亲。”
魏云卿哽咽了。
“睡吧。”宋朝来抱着她,慈爱的抚着她的头发,“我的客儿,我的好孩子。”
这一夜,母女终于和解。
这个秋天,是宋朝来陪魏云卿度过的。
幼年的她,因为宋朝来的情绪不稳,对她时而关爱, 时而冷酷, 使她长期处于一种对母爱患得患失,惴惴不安的恐慌之中。
她自幼谨慎, 乖巧讨好, 以至缺乏自信。
这也使得她入宫后, 既渴望与萧昱建立亲密关系,又害怕会失去这段关系。即便知道他爱她, 也会害怕天子会为了大局,为了天下, 放弃她。
她渴望爱,她对爱有着极度的需求,这都与她幼年的经历有关。
童年的创伤, 丈夫给她再多爱也是弥补不了的, 只能由造成这一切的源头来治愈。
只有治愈她内心的不安与不自信,她才能真正坚强勇敢起来。
她想要的爱, 都会得到。
所有善良的人,都会得到救赎。所有邪恶的人, 都将作茧自缚。
入冬的第一天,杨季华带着宫人们开炉,准备着过冬事宜。
宋朝来坐在窗前给魏云卿缝补着过冬的棉衣, 她是皇后, 不缺衣服,可宫人预备的再好, 也比不上慈母亲手缝制的贴心。
宋朝来认真缝制着,她针线不好,可还是想为她亏欠太多的女儿做些什么,她想着,这些穿在里边的贴身小袄,纵是不好看,也不会有人看到的。
魏云卿用温水淘洗着糯米和赤豆,准备熬煮豆羹。
有了亲情的抚慰,她不安尽消,在这个冬天,反倒愈发丰盈鲜活了起来。
一贯冰冷无情的皇宫里,难得出现了几分家的温馨与烟火气。
豆羹煮好后,魏云卿先是给宋朝来盛了一碗,然后又收拾了食盒,准备到式乾殿,给萧昱也送去一份。
宋朝来放下针线,嘱咐她道:“过去之后,就在陛下那边留宿吧,多陪陪陛下,他近来很操劳。”
“嗯。”魏云卿含笑点点头。
因为宋朝来住到显阳殿的缘故,萧昱如今只是偶尔过来坐坐,晚上都不在这边留宿了,她就只好每隔两日去式乾殿找他一回,稍稍温存一番。
晚些时候,魏云卿提着食盒,来到式乾殿。
萧昱还在批奏折,他好像变得更加沉郁阴冷了,只有魏云卿过来的时候,他才会强迫自己缓和面色,对她温柔以待。
魏云卿挨着他坐下,给他盛上粥,端给他道:“先喝点豆羹吧。”
萧昱点头,端起羹静静喝着。
魏云卿一如既往地整理着奏折,如今,她哪怕是看到弹劾自己的奏折,也可以从容面对了。
她的一切变得淡然从容,可以从容应对世人的流言,任它自生自灭,她自岿然不动,恍然有了几分超凡脱俗的境界,似乎真是悟了道了。
萧昱问她,“和你母亲相处的还好吗?”
魏云卿嘴角噙着笑,动容道:“我感激陛下,我以为我永远得不到了。”
萧昱笑了笑,柔声对她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你的亲人,都是爱你的,你的母亲,一直都是爱你的。”
魏云卿心中感动,重重点点头,她突然很想抱抱萧昱,在他怀里撒撒娇,可他还在喝粥,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准备等他吃饱了再说。
萧昱看着她浅笑着,经过这段时间的休整,她似乎已经稍稍从之前的抑郁中走出来了,他很欣慰,心思总算没有白费。
他收回视线,继续喝着豆羹。
魏云卿继续整理着奏折,蓦地看到一封奏折后,神色一滞,问他,“要暂缓改革之事吗?”
萧昱眼神一动,眸色沉了下来,解释道:“过刚易折,朝堂反对激烈,得循序渐进。”
魏云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不再那么急着推行新政,朝堂上各大世家间尖锐的争锋,也难得有了喘息之机。
世家觉得迫于如此大的压力,天子可能是要妥协了。
可魏云卿却觉得,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徽音殿。
这一日,萧昱来看了看萧玉姒,公主下个月就要生了,加之入冬天寒,已经很少出殿门了。
萧昱和公主坐在暖榻上下棋,棋局已进入了决战时刻,黑白双子互相厮杀,谁也不肯低头相让。
最终,白子略占上风,萧昱赢了这一局。
萧玉姒把棋子随手往棋盒里一丢,端起了茶,从容饮着,“身子笨拙了,脑子似乎也迟钝了,又让陛下给赢了。”
萧昱淡淡笑着,看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黑白子,仿佛自己也置身在棋局之中,他突然道:“他们都藐视我的权威,这朝堂之上,前狼后虎,我已被环绕,要如何突出重围呢?”
萧玉姒神色一动,放下茶盏,若有所思的看着棋局,“那就先抓一只大的虎,以儆效尤。”
“大的——”
萧昱手指轻叩着棋盘,若有所思,突然,他抓了一把棋子,哗啦撒在了棋盘上,好好一盘棋局,顿时就被散落的棋子震得七零八落,彻底打散,溃不成局。
萧玉姒微愕,不解道:“陛下这是做什么?”
撒完棋子后,萧昱又开始一颗一颗分拣着黑白两色的棋子,将它们重新分类,放入棋盒,他问道:“我想收回秦州的兵权,能做到吗?”
萧玉姒心中一震,微微坐直了身子,眉毛微拧,语气也郑重了几分,提醒道:“魏国自开国以来,只要是三公出守方镇,除非身死,不卸兵权。”
萧昱继续分拣着棋子,面色无波,沉吟不语。
气氛沉默了片晌后,萧玉姒微攥着手指,试探道:“陛下,是想卸了薛太尉的兵权吗?”
萧昱不置可否,把捡出来的一把黑子哗啦放入棋盒中,面无表情道:“能做到吗?”
猜测得到证实,萧玉姒面色凝重,连连摇头,为他分析利弊——
"薛氏世居西府,人心归附,除了薛太尉,没人能压住秦州那些豪强世家。何况,薛太尉也绝不会放弃秦州兵权的,想要收回秦州兵权,我们只能像熬死宋开府和宋太师一样,熬死薛太尉。"
“熬死他?”
萧昱吃吃笑着,往棋盒一颗一颗扔着棋子,“我跟他比谁的命长吗?他会老死,可不代表我不会英年早逝啊!”
他不由又想起来魏云卿那崩溃的模样,虽然她现在在母亲的关爱下已经稍稍恢复了平静,可若再被攻击几回,恐怕就不会像现在一样好治愈了。
只怕不等熬死薛太尉,他们就先被折磨的抑郁早逝了。
那一夜,他坐在烛光里,静静想了很久,这样的压力,魏云卿撑不住的,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顶多久。
改革的阻力很大,对帝后的攻击层出不穷,他不能一直这样被动,他必须主动反击。
萧玉姒心绪复杂,“难道,陛下还真想杀了他不成?”
萧昱沉默着,有几分默认之意。
他感激魏云卿,是她给了他无比的勇气,把那个他压抑心底,想为而不敢为,当做而不该做的念头给激醒了。
那不是她心底的邪念,而是早存于他心底的邪念。
他感激她,她说出来了。
把这个问题,正式提到台面上来了。
他一贯太过理智,他想不理智一次。
萧玉姒面色忧重,连连劝谏着,“抛开骨肉亲情不谈,薛太尉跟宋太师这样的文官权臣是不一样的。宋太师身死权灭,可薛太尉不一样,他手里有兵,这样一个权臣,不是好对付的。”
萧昱垂眸,沉吟不语。
萧玉姒继续理智的跟他分析着,“何况,他于陛下的江山也的确有功啊,杀功臣,不是明君所为。”
萧昱幼年登基,无法亲政,薛太尉作为元舅外戚,在摇摇欲坠的局势中,世家虎视眈眈下,以雷霆手段威慑群臣,肃清朝野,稳住了魏室的江山,保住了萧昱的皇位。
于社稷,他是有功的。
即便晚年弄权,他也没有真的要谋反,当朝三公,若无故要他性命,会出大乱的。
萧昱将最后一颗棋子放入盒中,楠木的棋盘上,一子不剩,泾渭分明。
他没有回应萧玉姒的话,反倒继续问她,“我想不战而屈人之兵,能做到吗?”
萧玉姒脸色一垮,他这是真下了狠心了,暗叹了口气,正色道:“想卸他的兵权,势必会有一战,即便薛太尉不反,他底下的人也不会束手就戮。”
萧昱目光微垂,看着空净无物的棋盘,陷入了沉思。
一个权臣,杀了他这个人是很容易的,难的,是怎么分解他背后的势力,和那几十万的西府军。
他必须想办法先卸了他的兵权。
有兵才有话语权。
自古以来,大将交兵,都离死不远了,薛太尉不可能不知道失去兵权意味着什么,他绝不会松手秦州兵权。
可如果不卸他的兵权,他会仗着手里的兵,不停攻击皇后,阻止改革,而自己还要忌惮于他的兵权,不得不对他的所作所为睁只眼闭只眼。
不能追究,不能过问,不能给他的皇后一个公道,不能给他的子民一个交代,也不能让自己出了这口怨气。
他面无表情地说着,“那就让驸马清点兵马,令齐州军全面戒严,备战。”
萧玉姒身子颤了一下,面色震愕,“陛下,当真要如此吗?”
萧昱继续陈述着自己的打算,“我会下旨,以宋太师薨,朝中无人可用,征召薛太尉还朝辅政,让七叔代替薛太尉出镇秦州。”
萧玉姒摇摇头,这根本不可能成功,提醒道:“除非让薛策出镇秦州掌兵,否则,薛太尉绝不会交兵还朝的,七叔根本进不了秦州,陛下的任命诏书,将会成为一张废纸。”
“他不回,那就是抗旨不遵了。”萧昱手掌在棋盘上拂过一遍,道:“那我们便有弹劾他的口实了。”
萧玉姒哑然,眼神微动,怅然叹道:“陛下这是存心要逼反他们啊?”
“反了又如何?”萧昱语气平静,“僧孺说的不错,还怕他们不反呢,反了正好,一股脑全灭了,重整格局。”
萧玉姒愕然。
“或许我们可以像对待这盘棋一样。”萧昱手指缓缓划过棋盘上的经纬线,指点天下,“把这些世家当成棋子,打散了、打乱了、全灭了,再由我们摆上新的棋子,重整格局。”
萧玉姒摇摇头,劝谏道:“陛下,维持世家平衡稳定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样太疯狂了,陛下会在史书上留下昏君、暴君的千古骂名。”
可是,他又何时在乎过身后名呢?
萧昱淡淡笑了,从容抬头,看向窗外,目光悠远,他告诉她,“长姐,这魏国已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了。”
萧玉姒一怔,愕然看着冷颜沉声的天子,
“倾覆一切,重塑新生,才有一线生机。”
萧玉姒很快就往齐州给霍肃去了密信。
如今齐州、定州的兵权都在霍肃手中, 秦州、并州军权在薛太尉手里。
可霍肃做过多年并州牧,惠政遍布州郡,人心归附,即便秦州作乱, 并州那些文武, 大概也不会一起作乱。
定州刺史魏崧,是帝后的人, 可安心。
庐江郡是建安门户, 现今是由宋穆之镇守, 可无虞。
徐州牧陈晖持中立态度,可争取。
只要守住建安门户, 守住台城,即便改革太急, 人心逆反,州郡作乱,也不会对国家造成毁灭性动荡, 他们手中的兵力, 也足够镇压叛军。
他们依然有五成胜算。
写完信后,萧玉姒起身, 看看窗外渐渐暗下的天色,冬夜清寒, 草木凋零。
她抚着将要生产的肚子,目光灼灼,她的孩子, 一定会生活在一片太平安逸的乐土。
显阳殿。
廊下的灯笼被点亮, 朦胧的光影,一直蔓延到窗台。
窗内, 小火炉上,茶壶滋滋冒着热气,男子静坐观书,女子娴熟煮茶。
魏云卿情绪稳定后,宋朝来就离宫归家了,萧昱又一如既往过来留宿。
撤膳后,二人便坐在窗边的暖榻上观月煮茶。
魏云卿很久没有这般悠闲的煮茶了,她拨动着茶果。
萧昱抬眼静静看着她,突然道:“你身上这件袄,不似宫人手艺。”怎么会给她穿这么粗制的衣服呢?
魏云卿拨茶的手一顿,然后张开手臂,像个孩子一样展示着身上的小袄,道:“这是母亲给我缝的,是不是很不错?”
萧昱了然,怪不得手艺差了一截,含笑点点头,“嗯,果然知女莫若母。”
魏云卿抿唇一笑,茶沸后,她用竹勺舀起煮好的茶汤倒入茶碗,端给萧昱道:“冬日喝些姜果茶,暖身暖胃。”
萧昱接过茶,饮了一口,茶中煮了姜,喝下去热辣辣的,腹部一股暖意流淌,驱散了冬夜的寒冷。
魏云卿挪到他身边,紧挨着他,和他一起看着书。
萧昱长臂一伸,把她搂到了怀里,他身上有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沉香气,魏云卿深吸了一口,顺势把手放到他腰间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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