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要废九品,世家对天子积怨已深,他们早就想换皇帝了。
薛太尉爱惜羽毛,他不想沾上废帝的骂名,便想通过废后来立威,间接迫使天子放弃改革。
可又顾忌霍肃手中的兵权,因此希望得到徐州军的支持,联手废后。
他若是支持,日后就要被天子清算,若是不支持,他就要被薛太尉排挤。
陈晖没有直接表态,而是把妖女关入了晋陵狱中,一直未做处置。
不想薛太尉竟然在建安也同时制造舆论动作,为废后造势了。
他看着匣中旧物,是宋太师与刘司空多年往来的信笺。
刘司空一生都在调停士族矛盾,维持平衡,如今他接下舅舅衣钵,又岂能为乱国帮凶?
陈晖不再犹豫,派人与宋瑾同往晋陵狱,诛杀妖女,彻底平息此事。
与此同时,裴雍也接到了薛太尉的吩咐,建安的一切动作,暂时停下。
“停下?”
胡法境不可思议,“这种时候,舅舅应该暗示御史们上奏,讽喻陛下广开后宫,趁着皇后精神薄弱,再给她以致命一击。”
裴雍摇摇头道:“徐州那边不愿意配合,现在局面还是五五开。”
“都走到这一步了,若是停手,前边做的可就功亏一篑了。”胡法境继续怂恿着,“舅舅虽为薛太尉做事,可也不必事事依从,不若放手搏一把,若是功成,以后就无需仰人鼻息了。”
裴雍眼神一动。
她承诺着,“等我生下儿子,辅政幼主的,一定是舅舅,舅舅也能位极人臣。”
裴雍沉默。
裴氏衰败已久,他作为家主,有责任重振家族,他有野心,他不甘心曾经显赫的裴氏,如今只能依附薛氏。
沉思片刻后,他把早准备好的东西交给胡法境道:“你让准备的东西,拿去吧。”
胡法境扬眉一笑,知道裴雍已然默许了,接过道:“多谢舅舅了。”
徐州妖女之事虽已解决,可皇后专宠,天子无嗣的问题也正式被提上台面了。
御史台果然开始纷纷上奏,讽喻天子广开后宫,早绵子嗣。
只是这些奏折一到中书省,就统统被杨肇压下了,杨季华告诉他,皇后的情绪很低沉,不能再遭受打击了,他不敢让皇后知情。
萧昱为了让魏云卿远离朝廷风波,也哄她搬到了华林园小住散心,自己隔两日去看她一回。
魏云卿也能感受到,萧昱越来越忙了,可是他什么都不告诉自己。
这一日,萧昱照旧来看她,二人一起在池塘边喂鱼,他跟她说着一些宫外的趣事,想要哄她开心。
魏云卿却始终蔫蔫的,有一句没一句的回应,突然,她问萧昱,“徐州的事情解决了吧?”
萧昱话音一顿,勉强道:“嗯,已经处理了。”
“幕后指使人抓到了吗?”
萧昱一怔,含糊其辞道:“涉事人都已处死,事情已经结束了,不用担心。”
“是谁指使的呢?”她不依不饶追问着,“杀的这么急,有审问过吗?”
“卿卿,事情已经过去了。”
“幕后指使到底是谁?”她全身颤抖,突然生气了,把手中的鱼食统统扔进了池塘,“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查?是怕审出什么不该说的人吗?”
萧昱看着洒了一地的鱼粮,耐心道:“没有人指使,就是两个疯子,卿卿,没有人想针对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吗?”
“胡思乱想?”魏云卿自嘲着,质问他,“是薛太尉指使的对吗?因为他是你的舅舅,所以你不愿意追究?”
萧昱眼神一动,神色微不自在,“谁跟你说了什么吗?”
不是不让跟她乱说话吗?
“门侯能放那妖道进宫城,定是有人提前跟禁军打过招呼,而禁军是薛领军负责。裴侍郎又将道士所言上奏,这二人都是薛太尉的人,还需要谁跟我说什么吗?这显而易见的事情,我自己猜不到吗?”
萧昱神色愈发不自在,无言以对。
魏云卿继续说着,“你说我们是帝后,行为要作世人模范,我有听话,努力做好一个皇后,可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为什么仁义道德约束的只有我们,我们在克己复礼,可他们都在为所欲为。”
萧昱告诉她,“我们是帝后,我们必须要有最崇高的道德感,我们必须对自己约束更多。”
“可是我本不需要承受这些啊,我感觉很累,很痛苦。”
她本可以一直做她的世家贵女,轻而易举得到世家的拥护。却为了他,站到了世家的对立面,反成了他们讨伐针对的对象。
萧昱眼神一动,感觉心里突然被扎了一下,他问她,“因为痛苦,因为辛苦,所以你要放弃?要妥协吗?约束自己总比堕落自己要难的多,可你不能软弱,你不能跟他们同流合污,你要向着光明去。”
魏云卿眼眶渐渐红了,“他曾经只是骂我,攻击我,我忍。可现在他竟然想废后,你让我怎么忍?他想要拆散我们,你让我怎么忍?”
萧昱愕然。
“我不是因为权势富贵才做这个皇后,因为你是皇帝,我才做皇后。”
魏云卿突然有些崩溃,很想痛哭一场,她告诉他,“我没有野心,没有报负,我就想做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子,和我的丈夫携手走完一辈子,我就是这样软弱的一个人。”
萧昱心中大动,他向她走近一步,魏云卿后退着,他停下脚步。
他告诉她,“卿卿,你要坚强,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给你支撑,给你力量,可你自己也要坚强,哪怕遍体鳞伤,你也一定要学会坚强。”
魏云卿摇摇头,泪流满面,“我把你的理想视作我的理想,我全力支持着你的理想,即便我不喜欢这些朝政权谋的黑暗,不喜欢这些仕途经济的虚伪,可我还是努力配合你扮演好皇后这个角色。”
她一字一句哭诉着,好似一把一把尖刀,扎在萧昱心上,他想伸手给她擦擦眼泪,却被她躲开了。
“世人总拿道德纲常约束我,可即便我再谨慎的遵守着他们的三纲五常,他们还是不会放过我,总能挑出我的错,骂我妖后,骂我悍妒,骂我狐媚惑主,专宠擅房绝了天子的后,可我要我的丈夫只爱我,有什么错?”
萧昱看着她,心如刀绞,她想要很多很多的爱,她想做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子,从始至今,她都是在努力扮演好皇后魏云卿,而不是真正的魏云卿。
为了皇后这个身份,她必须磨灭掉本我。
“他厌恶我,他想废了我,他想逼死我,你明知道这些都是薛太尉做的,为什么就是不肯给我一个公道,为什么就是不肯惩治他?”
她痛哭着,连连质问。
“陛下是天子,陛下是天子啊,难道连自己的妻子都无法保护吗?”
萧昱仿佛当头挨了一闷棍,痛心欲绝,他看着她,心口揪在了一起,他不知道要如何安抚她了。
他声音微哑,哽咽问她,“好,那你告诉我,你想怎么样?你要我怎么办?只要我能做到。”
魏云卿一怔,听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情绪好像突然找到了宣泄口,抓住了希望的稻草。
他们是至高无上的帝后,她突然想要抛去所有谨慎、顾忌,利用身份特权,任性一次。
她不哭了。
一直以来遭受的打击委屈,在这一刻全部积聚在一起,人性中最纯粹的邪念被激发,第一次压倒了她的纯真,她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邪恶,一股想要杀人的冲动。
她看着萧昱,冷冷道:“我要他死,你能做到吗?”
萧昱脑中轰然一声,心中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当朝三公,一品太尉,秦州都督,杀了他?”
二十万西府军无主,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萧昱无法回应。
魏云卿黯然垂眸,唯一一次任性,竟是提出这样一个难以实现的要求,她太恶毒了,那是他的亲舅舅,她的要求太无理了。
他永远没有办法给她公道,她只能一次又一次承受着来自薛氏的攻击,这种攻击永无止境,层出不穷,将要伴随她,直至源头死去。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承受多久,她没有那么强大的内心,可以不间断的遭受流言暴力的攻击。
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啊……
她突然转身,恍若失神般往水池边去。
她感觉全世界都抛弃了她,没有人理解她,没有人懂得她的痛苦。
肝肠寸断,悲痛欲绝。
她抬头看着天, 太阳如此刺眼。
她伸出手,挡着刺眼的光线,从指缝中窥见苍穹,风吹云过, 天高鸟飞, 只有掌心内的她,不得动弹。
她继续往池塘走着。
深秋的池水如此冰凉, 池水濡湿了她的裙摆, 她恍若不觉, 失神一般继续往水中走去。
萧昱大惊失色,跟在她的身后, 呼唤着她,“卿卿, 回来。”
魏云卿置若罔闻,麻木不仁的继续往水里走着,池水淹没了她的小腿、大腿、直到腰腹她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她感觉自己置身于一片虚无之中, 漂浮无依, 她很痛苦,很无助。
“卿卿。”
萧昱跟着下去, 趟着水去拉她,脚步踉跄, 跌跌撞撞。
魏云卿手掌胡乱拍打着水面,用尽全力、拍打着,水面炸起一朵朵水花, 随着她的泪水, 一起落入池中。
满腔愤懑无处发泄,她只能对着这池无论如何打击, 都能迅速恢复原样的池水宣泄自己的郁闷。
“卿卿,快回来,不要再往前走了。”
萧昱快要疯了,她真的如此痛苦,绝望到可以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吗?
他拉住她的手臂,想要制止她,安抚她。
魏云卿哭着,用力挣开,“你别管我,别管我。”
萧昱的被手臂甩开,惯力使他脚步踉跄,他想要站稳,可水的浮力立刻将他的腿抬起,他失去了重心,跌倒在水中。
他挣扎着,可越是挣扎,越是站不起来,这不足一人高的水深,在他跌倒的时刻,却足以淹没他的头顶,胸口感到压迫,渐渐没了力气。
可他顾不上自己,还在挣扎着想要唤回他失神的皇后。
魏云卿还在往深处走去。
岸上传来梁时焦急的声音,“快来人,快来人救驾,陛下不识水性,陛下不识水性啊!”
声音入耳,魏云卿脑中“嗡”的一声,猛然回头,水面已经不见了萧昱人影,只有一圈涟漪,一片茫茫。
她吓坏了,她哭着划开水,向那一圈涟漪游去,从茫茫水底寻找着他的痕迹。
她不该任性,她不该软弱,即便伤心至极,她也不该伤害自己,连累爱她、关心她的人受伤,让那些坏人得意。
她把萧昱从水底捞起,痛哭着,“你为什么要跟下来,你都不会水,你跟下来做什么?”
萧昱闭着眼,没有回应。
内监们纷纷下水,合力把帝后救到了岸上。
魏云卿吓得魂飞魄散,边施救,边对着昏迷不醒的萧昱愧疚道:“我错了,我不该软弱,我会勇敢,我会坚强,我会跟他们斗争到底,求你醒过来,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
萧昱吐出水,人渐渐清醒。
魏云卿喜极而泣,张开手臂抱住了他,“陛下。”
萧昱轻咳着,不断有水从他的口中吐出,他似乎还没有从窒息的恐惧中回神,整个人看起来麻木不仁,异常冷漠,他冷冷推开了魏云卿。
魏云卿跌坐在地上,怅然若失。
萧昱很失望,失望于她的不爱惜自己,他拼劲全力想要救她,可他所有的努力仿佛都无济于事。
她要振作起来,她要自己救自己。
内监们搀扶起萧昱,匆匆返回式乾殿。
魏云卿犹在地上发呆,感觉自己被抛弃了,宫人呼唤着她,想要扶起她。
她又好像清醒了过来,突然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追随在萧昱身后,往式乾殿而去。
回去的路上,萧昱还在用虚弱的语气吩咐梁时,“今日之事,谁都不许说出去,若是走漏半点风声,杀无赦。”
梁时心知事情的严重性,连连点头。
太医们来为天子诊治后,说并无大碍,只是呛了两口水,受了惊,毕竟陛下不识水性,难免会恐惧,开服安神的汤药喝一喝就无恙了。
魏云卿跟来了式乾殿,可萧昱面对墙壁躺着,不愿见她。
她让他失望了,他生气了,她不该这样任性,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爱她的人。
魏云卿坐在床榻边的脚榻上,小心翼翼伸出手,想要去触摸他,手停在半空,却迟迟不敢落下。
二人就这样沉默僵持着。
宫人端来热水,魏云卿亲手执帕,温柔地给他擦着额头、脸颊,萧昱没有回头,也没有拒绝,始终背对着他。
阵阵酸涩涌上心头,魏云卿心如刀割。
萧昱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转身,攥住了她的手,四目相对。
魏云卿身子一僵,巾帕从手中落地。
萧昱眼眶发红,神色憔悴,他看着她,目光如炬,突然发问——
“你为何而来?”
魏云卿脑中轰然一声,毫无头绪,她哽咽了。
她为何而来?
宋太师的声声嘱咐,母亲的咄咄逼人,魏氏的家业历史,一幕幕如潮水般涌现,成为皇后,是因为她要扛起一个余晖家族的最后辉煌。
“家业凋零,仅吾一女。”
这是她作为魏氏独女的责任。
萧昱眼神微动,手指沿着她的手臂,缓缓移到她的下颌,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令她的眼睛直视着自己,再度发问——
“你为何而来?”
四目相对,一者灼灼逼人,一者楚楚柔弱,刚与柔,帝与后,天与地,她嘴唇微颤着,一股酸涩涌上心头。
“天下所望,陛下圣安。”
这是她作为一国皇后的责任。
萧昱眸色微沉,光影在眼池中涌动,他迫视着她,深邃的视线似要将她的心底看穿,再一次问出了那句话——
“你为何而来?”
魏云卿脑中轰然作响,眼中掀起滔天水雾,心中的防线被杀的溃不成军。
她看着他——
她是他的皇后,他,是她的丈夫。
“我……”
羽睫轻颤,泪珠盈盈。
“我为陛下,忧心如狂。”
她,是为他而来。
萧昱眼眶赤红,嘴唇微颤,捏着她下颌的手终于放松,一滴晶莹的泪珠在他的指尖破碎,他按着那滴泪,手掌移到她的后颈,往前一带,对着皇后那嫣红的唇,深深吻了上去。
魏云卿闭上了眼睛,有温热的痕迹在脸上流过,嘴角弥漫着不明的酸涩。
他的唇只是简单的碰触了一下她的唇,却比以往任何一个吻都来的热烈、留恋、痴狂。
她哭了。
二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风动帐暖,锦衾凌乱。
“我知道你爱我,我从未怀疑过。”
她哽咽着,缱绻缠绵。
“我只是不自信,对我们的身份,对你作为帝王理智的不自信。”
她泪眼朦胧,“我不是真的想杀他,我只是害怕,我怕他真的会拆散我们。”
萧昱抱着她,鼓励她,“他伤害了你,如果愤怒,如果痛苦,你可以迁怒他,但是你不可以伤害自己。”
看她如此痛苦,如此绝望走入水中的模样,他真的怕她会寻短见。
那一刻,他是真的动了杀心了。
“我是如此无用,我不想成为你的拖累,不想阻碍了你的大业。”
萧昱无声回应,只是抱着她,不停地安抚着她,让她感受到自己的爱,让她知道自己有多爱她,有多需要她。
她从来不是拖累,她是他的理想,他的家。
吻落在身上,催人泪下,她哭了,呜咽出声。
“我很爱你,真的很爱很爱很爱你。”
她告诉他,紧紧抱着他,她没有见过大海,此刻却仿佛看到了海浪的翻滚汹涌。
萧昱莫名有种潸然泪下的感觉,汗水和眼泪,像此刻的他们一般交织在一起。
一夜狂风暴雨。
魏云卿睡熟后,萧昱起身,在案前给自己点了一只小烛,他静静呆坐在那里,坐在那一圈朦胧的灯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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