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衰朽,恐怕不能为陛下的大业尽忠了,愿一死之后,还能护陛下江山永固。”
萧昱心中微涩,正色道:“太师莫要如此说,太师是满朝文武的主心骨,朝廷正值艰难时刻,还需要太师早早康复,出山主持大局。”
宋太师哀叹,“这一局,老臣怕是撑不过去了。”
“阿公,你会长命百岁的。”魏云卿蹲在床榻边,哽咽呜呜道。
宋太师颤抖着枯瘦灰白的手指,怜爱地抚了抚魏云卿的发髻,叹道:“可怜阿奴年少如花,单纯质弱,只是阿公不能再给你遮风挡雨了,以后,你都要靠自己走下去了。”
这一路护她至今,终是要放她自己展翅了。
“阿公。”魏云卿泣不成声。
萧昱心里亦是万般滋味翻涌,他与太师,亦君亦臣,亦师亦敌,既是师徒,又是对手,而今看太师垂垂暮年,曾经那较劲斗争的心性,竟也磨去了几分,徒留感慨。
许是大限将至的清明,宋太师仰头释然,兀自感慨着,“老臣这一生,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亦做尽了,今者死得其所,不累陛下大业。老臣该死,陛下与皇后,都无需伤感。”
魏云卿泪流满面,哽咽不能言,不再以皇后的身份,而是重新以外孙女的身份,跪在宋太师榻前,磕头拜恩。
萧昱肃然,最后以弟子之礼,向太师深深作揖。
太师一生,无愧师字。
宋太师,薨。
本处于阴云的笼罩中的台城又灰暗了几分,萧昱走出式乾殿,伸手接着天空落下的第一滴雨。
哀鸣呜呜的哭声响彻建安宫, 官员们各自忙碌请示着宋太师的身后事。
天子于朝举哀三日, 亲笔为宋太师写下挽联——
大雅君子,社稷纯臣。
算是对宋太师的一生盖棺定论了。
千里之外的秦州, 阴云密布, 山雨欲来。
薛太尉褰裳涉江, 遥望建安方向,斟了一杯清酒, 洒入江中。
虽是政敌,也是惺惺相惜的对手。
此番阴阳两隔, 薛太尉竟然生出了几分物是人非的苍凉之感,那较劲要强的心思也一下子淡了几分。
白幡在江流边岸飘扬着,远处传来呜咽丧鼓之声, 薛太尉手上的酒杯坠入江中。
此去一别, 再会无期……
宋太师的葬礼持续了月余,是以帝王规格下葬, 陪葬西山帝陵。
下葬之日,帝后车架亲临致哀。
生前享尽尊崇, 死后极尽哀荣,魏国名臣,未有能与之相比拟者。
西山帝陵, 白幡飘扬在初秋的风中, 愈发多了几分凄凉。
宋氏子弟皆白衣服孝于前,宋朝来已经流干了眼泪,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会无条件包容宠爱她了,她真的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魏云卿早已哭肿了眼眶,阿公至死都在担心她,可她如今是皇后,被皇室君臣的身份阻碍着,她连为他哭拜守孝的资格都没有。
棺椁一点一点下葬,宋氏子弟纷纷跪倒。
魏云卿还是忍不住跪在了宋太师墓前,“阿公。”
依礼,她不该跪,可是,悲痛已经压的她站不起来了,她只想以一个外孙女的身份,跪别宋太师最后一程。
皇后一跪,满朝皆倒,文武公卿纷纷跪拜。
萧昱扶起她的身子,给她力量,给她支撑,她是皇后,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去。
魏云卿依偎在萧昱怀里,无声流泪。
待墓穴合上之后,鼓吹哀乐大作,文武百官齐齐痛哭哀鸣。
“太师啊……”
雪白的纸钱纷纷洒落,漫天飞舞着,好似一场白茫茫的大雪,落得一片干净,是非功过,留待后人说。
萧昱闭上了眼。
葬礼之后,朝廷也开启了新一轮的人事变动。
宋太师去的从容,且临终前早已安排好了朝廷各官署人事。
他至死都在发挥着影响,利用自己的死,最后给帝后铺了路。
经过一番讨论之后,朝廷决定由齐王领司徒,录尚书事,总领朝政。
尚书令李嗣源进位司空,侍中高承调任尚书令,中书令刘讷调任侍中,秘书监杨肇调任中书令,秘书丞殷恒升任秘书监,散骑常侍荀恺出为河南尹。
天子通过给所有人升官,不动声色将尚书台、中书省这些掌握实权的重要部门长官,河南尹这样拱卫京师安危的重职,全部换成了自己的心腹。
兵不血刃,将朝堂之上大换血一遍。
内朝的官职安排落地后,建安那浮云蔽日的流言也渐渐平息了。
大约世家们也都知道,就算再造谣生事,打击皇后,打击宋氏,也无法改变朝廷的安排了。
宋太师临终还能将他们一军,在一片风平浪静的情况下,悄无声息的把朝廷布署一遍,还安排的各方心服口服,无话可说。
可局势又偏偏是朝着对天子有利的方向发展了,论权谋,他们终是玩不过宋太师啊!
权谋是什么?
权谋是表面风平浪静,看似一切如常,什么都没有改变,实则于无声处、于暗处,已经重整格局了。
夜里,魏云卿陷入了沉睡。
梦中,宋太师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向她张开手臂,笑呵呵呼唤她,“阿奴。”
幼年的她抬起小短腿奔跑着,扑到阿公怀里。
睁开眼睛时,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回归现实,她才恍然意识到,阿公已经不在了。
一股彻骨的哀痛涌上心头,酸涩布满眼眶,她又呜呜哭了起来。
两个月了,她还是会时不时梦到宋太师。
进宫之后,就很少见宋太师了,她总有一种阿公没有离去,她只是在宫里不容易见到阿公罢了,她甚至有一种阿公从未离开过的错觉。
哭声惊醒了萧昱,他抱住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哄着。
“不哭,阿奴,不哭了。”
“我又梦到阿公了。”
“太师不放心你呢。”萧昱拍着她的背,“我会日夜守着你,让太师放心,我们卿卿有人疼。”
“我无法承受,所有爱我的人都要一个一个离我而去了,这个世上最后会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人的。”
“不会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不会是一个人。”
魏云卿呜呜哭着,突然捧着他的脸,请求道:“答应我,不要离开我,不要在我前面离开。”
“卿卿,我不会离开你。”他给她擦着眼泪。
“我要和你一起生一起死,如果你敢先我一步离去,请先毒死我,一定要让我死在你的前面,不要让我一个人活在痛苦的追忆之中。”
萧昱愕然看着她。
“答应我,答应我好不好,不要让我变成母亲那样的人。”她急切的恳求着。
萧昱突然抱紧了她,魏云卿的眼泪落在他的肩头。
“卿卿,你会长命百岁,我们都会好好活下去的。”
魏云卿呜呜哭着。
这一日,胡法境出了一趟王府。
长水校尉营,萧澄看着近期的公文,他如今已经是个被朝廷边缘化的半闲人了,内朝局势如何,似乎都和他关系不大了。
胡法境找到了他。
萧澄看着一脸冷漠阴沉的齐王妃,冷嗤了一声,“怎么?在齐王那里受委屈了?”
还不是自作自受。
胡法境对他道:“我知道你喜欢皇后,你得不到,就想毁了她是不是?”
萧澄眼神一动,抬眼看着她。
“恰好,我们的想法不谋而合。”胡法境微扬下颌。
“皇后跟你可没仇怨吧?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这么恶毒呢?”萧澄懒得理她。
“她跟我是没仇怨,可谁让她挡了我做皇后的路。”
萧澄鼻腔发出冷笑,“还在做你那皇后的美梦呢?”
“不,我现在不要做皇后了,我要做太后。”胡法境挑眉,“宋太师薨,宋氏男丁都要去官守孝,宋氏失势,皇后没了仰仗,伤心欲绝,这是对付她的千载良机。”
“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如今因为策试改革之事,各州反叛心理很重,先前舅舅跟我说过,薛太尉来了密信,想要通过打击皇后,来试探徐州的态度。”
“徐州?”萧澄蹙眉,“薛太尉是想争取北府军的支持,来反对改革吗?”
薛太尉掌握秦州、并州兵力,若是再得到徐州支持,他手中的兵力,对霍肃便是压倒性的优势了,若是霍肃那边撑不住,天子的改革也不得不停了。
“我们可以联手,扩大薛太尉对皇后的打击,皇后如今正是精神虚弱的时候,只要逼死她,天子就绝后了。天子没有子嗣,就只能过继齐王的子嗣,等我的儿子成了皇帝,我会让你重回内朝,担任司徒。”
“就你?”萧澄嗤笑,“你有这能耐吗?”
胡法境眼神阴寒,恨声道:“那个贱婢怀孕了,我恨呐,殿下怎么能如此羞辱我,让一个贱婢在我前头有了孩子,辜负我的狗男人全都该死,只要我有了儿子,我就要把他们通通毒死,我会成为太后,我会临朝称制,你说我有没有?”
“你可真是个疯子。”萧澄看了她一会儿,“不过,疯的甚合我意。”
死了也好,逼死了魏云卿,他就可以跟她一起死了,他们死也要死在一起。
萧澄又问她,“不过,齐王到现在都没碰过你吧,你怎么生儿子?”
胡法境冷笑着,手指突然暧昧地沿着萧澄的胸口往下游走着,“只要我有齐王妃这个身份,无论儿子是不是齐王的,最终都会是他的。”
萧澄厌恶地避开她的手,“疯子,你可真让人恶心。”
胡法境哈哈笑着。
八月的时候,萧昱不顾群臣反对,强行下达了策试改革的政令。
可政令虽已发出,各州官吏却都不配合,平民之家来报名考秀才,都会被官府赶出去,不许报名,更有甚者,还会被冠以扰乱官府的罪名,遭到殴打。
虽然内朝各部的长官,都是天子心腹,可政令的实际推行,还是要靠底下那千千万万基层小吏,他们不配合,改革是寸步难行。
只有霍肃在齐州全力推行配合着,严惩了一大批不配合的官吏,强势推行着改革。
这一日,魏云卿又来给公主把脉,情绪微微低落。
听说吴妙英怀孕了,魏云卿愈发黯然,连齐王都有孩子了,自己还是毫无动静,又遇上了宋太师白事,她每日想起阿公,想起出阁前阿公对自己的疼爱,心中就不由酸楚,也无心要孩子了。
“听说有三个月了,齐王倒是不避忌王妃。”萧玉姒算着日子,“妙英的孩子,估计要比我晚几个月出生,皇后几时有喜呢?”
魏云卿叹道:“我如今也没了要孩子的心思,就顺其自然吧。”
萧玉姒沉默,宋太师的去世,对皇后的打击太大了,她如今,整个人都跟失了魂一样。
二人闲聊之际,杨季华匆匆赶了过来,面色凝重,“皇后,公主,大事不好了,刚刚有个妖道,来到宫门前胡言乱语,大放厥词,攻击皇后呢。”
魏云卿心中一震,诧异道:“他说了什么?”
“说徐州晋陵郡有一女子,年已二十,尚未出嫁,自称从天上来,得征瑞印绶,是天帝的女儿,因天子无子,天帝便遣女下凡配天子,为天子绵延子嗣。”
“那妖道还说此女足下有七星,星皆有毛,长七寸,是上天派来母仪天下的,当为天下母。”
话音落,魏云卿脑中“轰”的一声。
云送贵卿, 天上来客。
魏云卿心下一凉,她小字客儿,定是有人知道了这小字的来历,才故意编排这些流言来影射她, 攻击她。
萧玉姒立刻斥道:“放肆, 哪儿来的妖道,竟敢如此不敬!”
杨季华继续说着, “那妖道在止车门口, 称是作为圣人使者, 来求见天子,门侯信了他的说辞, 把他放入了宫中,谁知竟是个疯的, 一顿胡言乱语。”
“门侯是怎么回事?这妖道现在何处?”
“裴侍郎将此事上奏后,陛下大怒,已经下令将这妖道处死了。”
裴雍?萧玉姒心里一咯噔, 看向魏云卿。
魏云卿面色平静如常, 她微微垂眸,只是语气掩不住的失落黯然,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们都要这样针对我?”
这不是第一次了, 一次又一次,不停的,攻击似乎永无止境。
为什么都只针对她?
为什么都要欺负她?
一直以来, 她接受的教导, 都是如何做好一个夙娴礼训,有母仪之德的皇后, 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做皇后,还要承受如此多的流言攻击。
萧玉姒安慰她道:“皇后没有做错任何事,错的是造谣伤害你的那些坏人,皇后不需要怀疑自己。”
魏云卿本就还没有完全从宋太师的逝世中走出来,因为外公不在了,她没背景仰仗了,他们就愈发肆无忌惮的欺负她。
她心里愈发难过,眼圈不由就红了,道:“他们根本不了解我,没有和我相处过,为什么就可以理所当然的,把我想象成他们以为的那种人呢?”
先前骂她是克死天子的灾星,骂她是狐媚惑主的妖后,现在,直接来攻击她不配做皇后,想要废后了。
为什么?
她没有干预过朝政,没有给家人求过官爵,她谨小慎微,安守本分,他们为什么还要这样攻击她?
仿佛只要她在皇后的位置上坐着,哪怕一动不动,他们都有办法找到攻击她的借口。
“殿下是皇后,他们攻击的是你的身份,而不是你这个人,皇后无需介怀。”
魏云卿失落道:“这个皇后,我可能做的没有那么好,可是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他们为什么要骂我?”
“可以不爱我,但为什么要骂我?”
魏云卿说着说着,突然就难过的掩面哭了起来。
因为漂亮,就说她艳女多淫,因为得宠,就说她狐媚惑主。
现在,又来讽刺她专宠不孕,绝了天子的后,不配做皇后,想废了她。
她哪怕再努力的做好一个贤惠的妻子,为天子洗手羹汤,织作缝补,都无法令所有人满意,他们总能找出讨厌她、攻击她的借口,实在没有,他们就自己编造。
做皇后以来遭受的所有打击挫折,似乎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她突然有点儿崩溃。
她痛哭着。
萧玉姒大惊,好一阵安抚,才把人劝住。
晚上,萧昱来到显阳殿。
他想着白天高承对自己说的话——
皇后最大的问题,是专宠擅房又不能诞育子嗣,天子不能无嗣,只要陛下没有子嗣,对皇后的攻击只会层出不穷。
现在当务之急,是让皇后尽快诞育子嗣,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人祸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御史台就会纷纷借此上奏,讽喻陛下广开后宫,绵延子嗣,这会对皇后造成更大的打击。
萧昱脚步沉沉,步入寝殿。
听说她白天哭了,哭的很伤心,萧昱心里也很不好受,都是因为自己,才会让她遭受这么多的打击。
他掀开床幔,看着床上缩成一团的小皇后,可怜又无助,从背后把她搂到了怀里。
魏云卿本就睡得浅,立刻就被他惊醒了,她翻了个身,面对着萧昱,缩到了他的怀里。
萧昱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小孩子一样安抚着,“别怕,我已经派人去晋陵诛杀那妖女了,见怪不怪的事,只要杀的干脆,以后他们就不敢了。”
魏云卿脸贴着他的胸膛,失落道:“我太软弱了,连这点儿打击都承受不住,我可能没有办法做好这个皇后。”
“别说傻话,你就是最好、最合适的皇后。”
萧昱低头吻着她,安抚她。
魏云卿又往他怀里拱紧了几分,无比渴望着他的温暖。
萧昱翻身,用身躯将她整个包裹,他想尽快给她一个孩子,可是魏云卿情绪太低落了,她现在的情况,恐怕根本承受不住,难以受孕。
萧昱的动作停了下来,心疼地抱着那柔弱无助的小可怜。
“睡吧。”
孩子的事,慢慢来吧。
妖道被诛杀后,宋瑾亲自去了一趟徐州,将宋太师临终前留下的匣子交给了徐州牧陈晖。
陈晖看到匣中的东西后,神色一黯。
晋陵妖女之事一出,他便知道是薛太尉在试探他的态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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