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武帝末年, 长子惠帝痴愚, 不堪家国重任,胞弟秦王贤明, 深得朝野人心,朝野上下请武帝立秦王为皇太弟的声音很高,武帝不同意,因此忌惮秦王,将其赶去封地,而立长子惠帝为太子。
就在讨论起武帝让秦王离开京城,与让惠帝做太子这两件事,哪一件事的过失更大时,众人有了争执。
多数人认为,让软弱平庸的惠帝做太子,致使皇后乱政,天下大乱,亡国败业,这件事的过失更大。
可也有人认为,自古都是子承父业,惠帝作为嫡长子,登基是名正言顺,违背宗法,兄终弟及才是取乱之道。
惠帝虽智力平庸,可若得贤才辅佐,也足以做个守成之君,前朝亡国,非是惠帝登基之故,而是妖后乱政,滥杀贤良,朝令夕改,致使天下大乱之故。
讨论激烈之际,帝后相携而来。
众人向帝后行礼致意。
萧昱让他们无需拘谨,继续畅所欲言。
众人便放下拘谨,在帝后面前继续激烈争论着。
魏云卿静静听着,听到认可之处,便会心一笑。
萧昱看着她的神情,突然问她,“皇后有什么看法?”
秀士林中的争论声停歇,学子的视线都投向了皇后。
魏云卿淡淡一笑,语调轻缓的发表着自己的看法,“朝政之事我不懂,只是窃以为子继父业,弟承家祀,有何不可呢?”
萧昱含笑不语。
士子们默然,在皇后的看法中,结束了这个议题的争论。
魏云卿因有别处应酬,又稍坐了片刻后,便悄悄跟萧昱低语几声后,先行离开了。
萧昱点点头,在秀士林中,与众学子们一同高谈阔论着。
上巳节,又称女儿节,所以今日魏云卿特地将胡法境也请到了宫中赴宴。
不久之后,胡法境便要与齐王大婚了,这也是她婚前过的最后一个女儿节了。
飞仙阁,案上放了各式各样的果食,二人凭轩饮茶。
天子金口已开,婚事已成定局,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魏云卿只是担忧齐王婚后会慢待了胡法境,致使王妃不满,朝野非议。毕竟胡昶有功,齐王也不能太冷落了他女儿。
才说了几句话,魏云卿就让宫人呈上一匣珠宝首饰,送给胡法境作为婚前贺礼,于公于私,她都算做好表面工夫了。
胡法境看着那满匣子珠宝,淡淡一笑,“多谢皇后了,只是大婚之日的衣物首饰,有司已齐备,臣女实在不敢再收皇后的赏赐。”
魏云卿便顺势问她,“大婚的吉服已经赶制完工,先前又派了女史去为你试过,觉得还合适吗?”
胡法境道:“吉服倒是合适,只是那髻冠我有些不满意,想让他们再改一改。”
魏云卿蹙眉,道:“可这婚期就快近了,首饰恐怕来不及再打造一套了。”
胡法境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好似不经意说道:“其实也不必再做一套,我想着跟皇后借几件,也就够用了。”
魏云卿微微一笑,拒绝道:“我平素里妆点时用的头面简陋,可比大婚需要的规格差的多,恐怕会委屈了女郎。”
胡法境摇摇头,往魏云卿头上瞄了一眼,试探道:“皇后如今戴的这顶北珠凤冠,华贵璀璨,很是漂亮,若能借给臣女用一用,便也不必再浪费物力打造新的了。”
魏云卿神情一怔,笑意渐收,从她的语气中听出几分挑衅之意,却还是保持了体面,客气回绝道:“这顶珠冠,是先后遗物,陛下赐予我,不好擅自转借他人。”
“陛下与齐王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齐王娶亲,王妃冠以生母遗物,不也是告慰先后在天之灵的最好方式吗?”
胡法境见她语气客气,便更觉魏云卿软弱可欺,不依不饶,得寸进尺。
魏云卿摇摇头,手指拂了一下珠冠上的明珠,语气多了几分强硬,正色提醒道:“凤冠,唯皇后可佩戴,亲王大婚,王妃的首饰自有其规制,这顶珠冠,虽然只是闲冠,不是正式的礼服用冠,恐怕也不能借给女郎。”
胡法境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她当然知道皇后的凤冠不能借,她无非是要以此试探魏云卿的底线。
今日能借冠,他日便能摘了她的冠戴到自己头上。
皇后之位,魏云卿坐得,她胡法境也坐得,何况,相士说她才是天生后命。
二人之间的气氛一时有些冷肃,魏云卿沉默不语着,突然想起萧昱那一句,她谋划的,可不只是齐王妃之位这句话的深意。
眼前的小女郎,心思的确比她想象的更深沉。
不多时,有宫人来报,说齐王在宴上又误触了桃花,犯了病,陛下已经让人送齐王到华林西馆休憩了。
魏云卿故意责怪宫人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明明知道齐王不能碰这些,你们也不看紧点儿。”
宫人们低下了头,微微惶恐。
胡法境听闻后,笑道:“这些宫人也不是时刻跟着殿下,等臣女入了王府,一定会好好照顾齐王殿下。”
魏云卿看了她一眼,道:“今日天色也不早了,女郎先行回去吧。女郎不知道,齐王这病一犯,那面上身上都是红疹,着实可怖,得尽快康复,以免耽误了婚期。”
胡法境心中嗤笑了一声,胸有成竹,别说满身红疹毁了容,就是走不成路,他也非娶不可了。
便颔首道:“那臣女就先行告退了,烦请皇后替臣女问候齐王殿下。”
魏云卿点点头,让容贞去送送胡法境,又将那一匣子珠宝给她带上。
待人走远后,魏云卿才恢复了往常的神色。她本想亲自去西馆看一眼,又顾虑避嫌,便嘱咐宫人道:“你去跟季华说一声,让她代我去齐王处问候一声。让妙英也跟她一道过去,宫里人不清楚齐王习性,看看有没有需要她提醒的地方。”
宫人领命告退。
空旷的飞仙阁,很快只剩下魏云卿一人,她坐在那宽阔的榻上,看着窗外那一丛竹林,不知思索着什么。
晚间,宴会结束后,萧昱来到飞仙阁休息。
二人面对面躺在榻上,絮絮低语着。
“真讨厌,今日那胡氏女郎,还想借我的珠冠,陛下给我的,我才不给她。”
萧昱蹙眉,抚着她的头发道:“跟你借凤冠,她是疯了吗?得寸进尺,当你软弱可欺呢,就算你答应了,我也替你再要回来。”
魏云卿解释着,“她说陛下与齐王一母同胞,齐王大婚,她戴上先后的遗物,也是对先后的纪念,告慰先后在天之灵。”
毕竟胡法境给的理由也算冠名堂皇,也不好斥责她什么。
萧昱沉思了片刻,正色道:“若只是想纪念母后,挑几件日常的旧首饰赏赐就是了,可凤冠不行,这是身份的象征。”
“所以,我才不要给她,就给了她另外一些首饰安抚。”
萧昱把她抱到怀里,拍了拍她的背,安抚着,“回头,再给你做几顶更好更华贵的凤冠,让她眼红去。”
魏云卿抿唇一笑,又抬起脸问他,“今日我走后,你跟士子们又谈了什么?”
萧昱回忆道:“又辩论了一些关于当下朝政得失,与现今人才选拔的弊端问题。”
“那他们怎么说?”
“早先都是士族垄断官员晋升之路,若是废除九品中正,这些寒门学子是最大获利者,所以他们自然支持,我们也需要得到他们的支持。只是问题在于,废九品之后,是否如当年顾太傅的提议,恢复前朝乡举里选的荐才制度。”
魏云卿思索着,道:“可是恢复察举制,乡里推举人才的话语权,不还是在那些乡绅豪强手里吗?最后选出来的还是他们自己的人,久而久之,依然是九品中正这一套,还是在原地打转。”
“对,历史是向前发展的,没有回头的道理。不过前朝察举,亦需策试。我在想,我们是否可以改良策论这一部分,以五经科考,唯才是举,建立更完善的科考制度,无论是寒门还是庶族子弟,不论出身,随才录用。”
“科举?”魏云卿隐隐惊愕。
过往的选官,士族有优先入仕权,寒门也可以通过策试入仕。
而庶族百姓,是没有科考机会,入仕做官的。若是能建立更完整的科考制度,唯才是举,那是连百姓都有了入仕的机会,定会得到民心拥护。
之后,会有大量出身微寒的平民子弟,纷纷读书应试,冲击门阀制度,一代一代下去,即便不刻意打击这些士族,门阀也会日渐衰微的。
“虽然前景展望的很美好,可是,既得利益的士族,必然会强烈反对吧?毕竟,魏国现今最有权势,拥有土地最多的,依然是这些世家,你看,连外公都不支持你。”
萧昱沉默,勉强笑了笑,“是啊,毕竟一套政策制定后,还是需要这些这些世家的人来执行,难保他们不会阳奉阴违。连最深谙魏国国情的太师都不支持,就知道推行起来的阻力有多大了。”
毕竟一国上下的官职就这么多,僧多粥少,很多世家子弟都分不上官,再挤进来无数寒门庶族平民来竞争,哪里还有空位给他们?世家定然强烈反对。
二人陷入了沉默。
夜,渐渐深了。
魏云卿沉默了片晌后,又想起白日里学子们讨论的前朝皇后乱政,致使亡国之事,突然又问他,“你说我干涉了这么多朝政,会不会也被人议论是狐媚惑主的乱政妖后啊?”
萧昱闻言一怔,嗤笑,认真告诉她,“卿卿,这要看你干政的出发点。如果是为了维护士族利益,引起百姓不满,纷纷反抗,天下大乱,那叫乱政。如果是为了百姓,而引起世家动乱,那不叫乱政,而是惠政。我们是帝后,是应该对天下苍生负责。”
魏云卿静静听着,心里突然轻松了几分。
而后,萧昱话锋一转,点点她的额角道:“再说,你这样的脑瓜儿,没那么多心机城府,想成也成不了乱国的妖后。”
先前他装病的要死时,她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像一般后妃一样哭哭啼啼,担忧皇帝的病情,说什么用自己的命去换皇帝命这样感动人心的场面话。
那些后妃也未必是真的关心皇帝,只是心里清楚,皇帝没了,她们就没有任何仰仗了,她们哭的是自己的荣华富贵。
魏云卿是直接把那些心思都说破了,直接告诉他,害怕皇帝没了,那些朝臣会把她当靶子,欺负死她这个皇后。
有点儿什么心思,就全写脸上了,装都不会装一下,吓得萧昱是完全不敢死了,必须好好活着,保护好他单纯的皇后。
“你是在说我蠢吗?”魏云卿秀眉竖了起来,微微不满,嘟起嘴,捏着他的脸道:“撕你的嘴。”
萧昱顺势握住她的手指亲了一口,笑道:“卿卿,你不是蠢,而是不够世故圆滑,可这不是坏事。这世上,圆滑的聪明人太多,就显得正直的聪明人很笨拙。卿卿,你的单纯,你的赤诚,不是蠢笨,是美好的品质。”
魏云卿听着他的赞美,心里有些小窃喜,“陛下也很聪明,总知道怎么哄我开心。”
“来,我抱抱你。”萧昱一笑,对她张开双臂,他还知道怎么让她更开心。
魏云卿立刻钻到了他怀里。
萧昱又低头亲了亲她,逗她道:“再亲亲你,把我的聪明再分给你一点儿。”
魏云卿一怔,回过神后,小拳头不满地捶着他的胸口,不让他亲。
“你还是骂我笨。”
萧昱大笑,抱着她一起滚到了榻上。
魏云卿问她齐王的情况如何。
吴妙英勉强回道:“殿下已经醒了,我吩咐了几个宫人, 跟她们说了怎么处理后, 就回来了。”
魏云卿点点头,看着她低落的模样, 试探道:“齐王有跟你说什么吗?”
吴妙英眼神闪躲, 摇摇头道:“没有, 没说什么。”
魏云卿看着她那不自在的模样,便料定齐王定是跟她说了什么的, 便对她道:“先前齐王几度求我,想见见你, 因为你不愿意,我才拒绝了他。可如今他要大婚了,我再不让你们见上一面, 会有遗憾的。”
吴妙英默然不语, 见于不见,现状都无力改变, 齐王妃即便不是胡氏,也有陈氏、李氏, 永远不会是她吴氏。
魏云卿顿了一下,继续道:“哪怕,是做个最后的道别呢。”
道别……
吴妙英嘴唇微颤, 情绪突然崩溃了, 她想,她是应该彻底从齐王的人生中消失了。
她哭着告诉魏云卿, “他想让我跟他回去,可是我不想,我不想跟别人分享丈夫,也不想伤害王妃,我年纪这么大,又是个婢女,世家看不起我,他也会被人耻笑的。”
魏云卿心里微微泛酸,叹道:“齐王没介意过你的身份,世人的眼光不代表什么,这个世道会变,世人的偏见也会改变。”
“人生总有得失,我本就打定主意一辈子不嫁人了,我的归宿不在于婚姻,我现在也有自己的事情做,皇后就留我在你跟前侍候吧。”
她说的决绝,魏云卿不知道他们到底都谈了什么,可这一次,她似乎已经打定主意彻底斩断和齐王之间的关系,此后,两不相干。
这一见,不是道别,而是永诀。
魏云卿面色郑重,对着她默默点了点头。
吴妙英释然一笑。
桃花散尽,世事纷纷,几人得意,几人落寞。
三月底,齐王与胡法境大婚。
帝后以主人身份,亲临婚礼,为齐王主持大婚。
胡法境得偿所愿,顺利登上齐王妃之位,无人能动。
至此,一切尘埃落定。
齐王婚后,便开始频频久留台城与天子共论改革事宜,不愿在王府多停留,不愿面对王妃。
胡法境也不以为意,她本来就只是要这个身份罢了。
这几个月,萧景频频出入东斋,与天子商议着策试的改革。
当初高祖皇帝确立九品官人法,本意是要把官员的学识才能划分为九个品级,而随着世家门阀逐渐掌控选拔人才的中正权力后,九品便变成了以家世高第来定品。
以至如今的官员选拔,策试考核并不重要,举荐人以及家世才是起决定作用的。
于是,就是家世显贵的子弟,互相吹捧,积累清誉,再互相举荐,甚至不需要考核便可直接入仕,以至于人才良莠不齐,有名无实。
而寒门子弟与布衣百姓,没有背景,几乎没有被举荐的可能,即便被贵人赏识举荐,也要经过策试筛选等待入仕机会。
而占着官位的世家子弟清高,不碰\"俗务\",各级官衙,做官的多,做事的少。
高位的世家子弟拿着丰厚的俸禄却不做事,官署不得不再聘用大量有才学的寒门子弟,来担任那些低阶官职,处理复杂的政务。
以至于各级官署人员冗杂,给国家财政造成了沉重负担。
四月的时候,萧昱发了官制改革的第一道诏书——
诏令京城百司,官僚衙门,非必要官员,一律革除!
这道诏书如同一道惊雷,引起世家震动。
各官衙积弊已久,裁减官员,是一道良策,朝臣没有反对的理由,可一旦真的执行下去,便会翦除各大世家的党羽,破坏士族抱团,损害他们的利益。
所以,百官明面虽然奉诏,可执行时却是阳奉阴违,裁撤的都是一些没家世、没背景,以及临时聘用的寒门子弟,敷衍了事。
问题,根本没有得到解决。
反倒因为这些踏实做事的寒门子弟被裁撤,各处官衙的做事效率愈发低下。
世家嘴上不反对,却以行动变相逼迫皇帝收回政令。
萧昱心力交瘁。
这日下午的时候,魏云卿提着亲手做的绿豆百合汤来到式乾殿。
萧景刚刚和萧昱讨论完政事准备离去,看到魏云卿后,脸色微不自在,只微微一颔首,便匆匆离去。
魏云卿神情淡然,默默看了一会儿他远去的背影后,抬脚步入式乾殿。
萧昱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头枕着一只胳膊,手里还拿着一封奏折。
魏云卿把汤放在一边,轻手轻脚走近他,看着他疲惫的模样,准备拿走他手上的奏折,让他睡得轻松一些。
细微的动作惊醒了萧昱,他睁开眼,看到是魏云卿后,紧蹙的眉峰才微微缓解,勉强笑了笑,用奏折拍了拍身旁的空处,“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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