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智容反抗激烈,挣扎推搡着,仆妇们不敢动手。
“我不落,我不要出家!”
裴雍怒道:“此事我已奏明圣上,落不落都由不得你了!”
“我不要,我不落!”
祠堂一片混乱,裴智容挣开仆妇,狼狈躲避着,仆妇恐伤了裴智容,不敢乱来。
裴雍一把夺过仆妇手中的剪刀,怒斥道:“把她给我抓回来,压到祖宗灵前跪倒。”
仆妇们不敢怠慢,几个人制服了裴智容,裴雍亲自动手,拿起剪刀,咔嚓剪下第一簇秀发。
青丝落地,裴智容崩溃了——
“不要,兄长,求你,我求求你了,不要剪,不要再剪了。”
她手脚都被压制着,半分不得动弹,她无法反抗,只能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裴通痛心不已,看不下去了,扑通跪倒,跪行到裴雍面前,哭求道:“大哥,别再剪了,你饶了智容吧,你会逼死她的。”
“滚!”裴雍一脚踹开裴通,裴通疼的倒地哀呼。
裴雍继续毫不留情地剪着裴智容的头发,边剪边道——
“婚宦失类,是授政敌把柄,当初王侍郎贪财,把女儿嫁给庶族满氏,就被御史弹劾免官,终身不用,这是前车之鉴。”
魏国是门阀政治,婚宦失类,是在破坏士族游戏规则,他若让妹子低嫁,不仅他仕途全毁,连带裴氏一族也会被世家抛弃。
家族百年基业,如今交到他的手上,他作为裴氏一家之主,维护家族基业,是他不容推卸的责任。
秀发簇簇落地,裴智容心也沉到了谷底。
“我宁愿没你这妹子,也绝不会给政敌任何弹劾我的把柄,不会让裴氏陷入任何风险!”
剪刀飞快舞动着,随着咔咔之声,裴智容头发已被剪的参差不齐。
片刻后,裴雍将剪刀扔出,沉着脸,一言不发,大步跨出祠堂。
满地青丝委地,裴智容眼神涣散,神情麻木。
裴通跌跌撞撞爬到裴智容面前,心疼地看着一地青丝,轻轻唤了她一声,“妹妹?”
裴智容屡遭打击,心灰意冷,状如痴傻,已然说不出一句话了……
裴家祠堂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宫里。
萧昱额头青筋隐隐暴起,奏折狠狠扔到了地上,内监们吓得跪了一地,爬着去捡奏折。
他纵是天子,也不好去干涉人家的家务事,可裴雍纵是不答应妹子嫁柳弘远,也不至如此狠心,将妹子折磨至此,面目全非。
而这一切,无非是因为那扭曲的士庶不婚的律法,在这对有情人之间,横起了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此刻,萧昱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愿景——
他要废九品。
他要打破这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门阀垄断。
夜里, 魏云卿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端午那日,王孙公子们在马球场上尽情挥洒汗水,端方明艳的小女郎们摇旗呐喊着。
她拍手喝彩着,正要走向凯旋归来的帝王时, 梦境开始扭曲, 艳阳高照的天气,顷刻陷入一片黑暗。
她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 身旁突然出现了一道道白影鬼影, 围绕在她的身边呜呜哭泣。
白影如同一个个无骨的布偶, 身子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在她身边飘荡着, 头部像极了曾经见过的小女郎,女郎正呜呜向她伸出手。
魏云卿吓出了一身冷汗, 猛然惊醒,手掌胡乱拍打着床榻,似要驱散什么。
萧昱被惊醒, 抱住了恐惧的魏云卿, “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赶走, 快把它们赶走。”她挣扎着,还在胡乱拍打着床榻, 仿佛那些白影鬼魅,还停留在她身边。
“别怕,没事, 没事了。”萧昱拍着她的背安抚着。
魏云卿恐惧道:“白影, 我看到好多白色鬼影,你怎么看不到呢?”
萧昱掀开床幔, 四下看了一下,寝殿一如既往安静,窗户半开着,月光洒了进来,窗外那一丛竹子摇曳着,在地上投下婆娑的影子。
“别怕,只是月光的影子。”
他抚着她的头发,柔声安抚。
魏云卿抬头看着他,无措而恐慌地比划着道:“我看到一个影子,长得跟袁氏女一模一样。”
萧昱安抚着她不安的情绪,眉峰却渐渐蹙了起来,不解道:“你是皇后,与我同受天地正气滋养,不该被邪祟入侵。”
魏云卿神色微微一怔。
“定是近来事多,你过分忧思,才会被这些邪祟入梦。”萧昱看着她的眼睛,给她力量,“卿卿,安定心神,他们的悲剧不是你的错,你已给了袁氏女一个圆满的结局,即便梦到她,也不该感到恐惧。”
沉稳的语气,仿佛是一个个稳定人心的咒语,魏云卿渐渐安静下来。
萧昱静静拥着她,魏云卿闭上了眼,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沉香味,同时,也感受到了窗外婆娑的风吹到身上,有些微微的寒意,却让人清醒。
夜,静静的。
不知过了多久,萧昱问她,“还睡得着吗?”
魏云卿摇摇头,“我不敢睡了。”
萧昱沉默着,拉她起身,为她裹上狐氅,“走,我们去个地方。”
月明星繁,天朗夜清,临近年关,月亮只有弯弯一勾。
萧昱再度带她来到了太极殿。
太极殿是皇城主殿,只有元会日和皇帝登基、帝后大婚、册立太子这样的国之重典才会在太极殿举行,平日里大殿都是深闭无人,二人站在殿前石阶上。
冬日的夜晚天然带着几分冷冽的孤寂之意,让人感觉凄静,只有忽闪的繁星,给这夜空增添了几分活力。
萧昱站在她的身后,按着她的肩膀,道:“我曾跟你说过,太极殿是天下之中,正对紫微帝星,集天下正气于一地,你就站在这里,静静感受这天地之精。”
魏云卿抬头仰望,月光照亮了她的身型,她静静感受着天地正气,沐浴着日月精华,心中渐渐宁静。
“现在,还怕吗?”
“不怕了。”魏云卿摇摇头。
这恢弘壮丽的太极殿,是国家权威的象征,大约真是那磅礴稳重的气势,驱走了所有阴暗邪祟,怪力乱神,让人安心。
萧昱在她身后,高大的身躯将她整个包裹,给她温暖,给她力量。
他安慰她道:“袁氏女你问心无愧,裴氏女也尽力了,如今这般结果虽然不是我们想看到的,可这是人家的家事,我们是帝后,更不能开这个以强权去干预他人家事的头。否则,朝堂世家也会上行下效,以强权去压迫那些更弱小的人。”
魏云卿吸了口气,近期发生的事情,一幕一幕在她面前浮现着,心中万分感慨。
“我懂,我只是很感慨。”
魏云卿垂眼,看着地面,缓缓道:“从小,母亲就告诉我,我是魏氏的女儿,我要以家业为己任,我要为魏氏不坠的门户奉献自己。”
她顿了一顿,抬头看着夜空闪烁的星星,眨了眨眼。
“所以我要入宫,我要做皇后,我要让魏氏在皇后的光辉下登顶。”
萧昱静静听着。
“我们也像男子一样读过书,也知礼仪,看似什么都懂,实则什么都不懂。女儿只能被养在深宅大院,我们对世界的认知,都来自于家族的教育。”
魏云卿说着,语气突然多了几分自嘲。
“可我们从小就在被家族灌输、洗脑着,一切要以门户为重,家族至上的思想,我们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因为一个世家贵女,联姻就是她最大的作用,她如果不为家族联姻,就会成为家族弃子。”
萧昱抱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
魏云卿却转身,面对着他,“如果裴氏没有遇到过柳弘远,那她大概跟我一样,服从家族安排,嫁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君,被冠以某某人妻子之名,没有自我,只需要相夫教子,循规蹈矩的过完一生。”
萧昱眼神微动,瑟瑟夜风吹动他们的发丝,衣摆彼此纠缠着。
“可她遇见了,柳弘远的出现给她的人生开启了另一种可能,她发现自己可以自由选择爱人,自由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自由主宰自己的命运。”
至于这结果是好是坏,都无需外人评说。
“她反抗的、她追求的,从来都不仅仅是爱情,爱情,只是一个被家族宗法禁锢的女子觉醒的起点,她追求的是自由。”
魏云卿一字一句告诉他,“拥有选择的自由。”
萧昱想,或许有着一样出身,一样成长经历的魏云卿,才能真正理解这些贵女,理解她们所抗争的。
即便不是嫁给柳弘远,裴智容也可以自由选择嫁不嫁人,嫁给什么人,而不是像一件物品,被人逼迫出嫁,被家族安排的明明白白。
她们曾经不反抗,只是因为被家族禁锢,从未走出过这片池塘。
而当她们走出去,见识过这个天地的广阔后,她们也会向往江河湖海的浩瀚。
反抗不是叛逆,不是不孝,不是异类,是人们对自由的向往。
他思索着,突然问她,“那你觉得你有这个自由吗?”
“我没有。”
她没有迟疑地说着,母亲歇斯底里的呐喊又在耳边回荡——
你会成为皇后,你会入主中宫。
魏氏纵是无男再振门户,你也要让魏氏的列祖列宗随着皇后的身份,载入史册,永垂不朽!
你要让魏氏在皇后的光辉下登顶!
“所以我佩服她们、惋惜她们,她们比我勇敢。”
“我从来没有自己做过什么决定,我从小都是对母亲百般顺从,讨她的欢心,母亲说我应该做皇后,我就做了,那一夜陛下问我登临高台,所为何意?我不知道,因为曾经的我,入宫只是为了家业。”
萧昱眼神一动。
魏云卿看着他,“那时我觉得,我是魏氏女,我就是应该扛起这份家业责任,维护魏氏门户不坠,不让魏氏列祖列宗的功业沉寂。”
哪怕是被迫接受一场政治联姻,她也不想让母亲失望。
可魏云卿又话锋一转,告诉他,“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入宫之后,我看到了更多的选择,我不是只有联姻这一个用处,我选择陛下,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萧昱神情微动,他想,她跟自己说这些,应该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了。
从顾太傅初提废九品,至宋世子度田改革,到如今他谋齐州、立盐禁、压世家、收四郡。
一步一步,经过几代人的努力,踩着无数动乱与鲜血,有条不紊的将权力一步一步集中,都是为了走向那最终的目的——废九品。
她选择了他,便是无论他做什么选择,她都会与他共进退。
这是一条艰苦卓绝的路,他必须告诉她。
“百姓总以为造个反,推翻了皇帝,再换一个皇帝上去,他们的日子就会好过,其实是没有认识到造成自己苦难的真正根源。”
魏云卿看着他,认真听着。
“不从根源解决门阀政治的问题,解决士族与寒门之间的矛盾,百姓哪怕造一百次反,换一百个、一千个皇帝,一切也只是在原地打转。”
“皇帝轮流做,政权在世家,新的皇帝还是要和这些世家联姻,交换利益,来维护自己的统治,不改变这一套制度,谁做皇帝都一样。”
萧昱看着她,认真告诉她——
“我生于此,长于此,将来也要亡于此,我这一生都与这建安宫不可分离。”
魏云卿眼神一动,那一夜在太极殿前,他对自己说了同样的话,两道声音,跨越了时间,在她耳边回荡交叠着。
“我之后要做的事情,可能会得罪尽士族,可能会留下无数骂名,可能会一无所有,可我是皇帝,我必须去做。”
帝王的声音悠远回荡着太极殿前,宣誓着变革的决心。
“只如今你是我的皇后,以后都要与我荣辱与共,我答应过会保护你,会护你周全,可若有一日你被我连累,卿卿,你会不会后悔做这个皇后?”
“我不会。”魏云卿语气坚定,她告诉他——
“我希望这个天下,以后可以选官不问出身,婚姻不看阀阅。”
“我希望以后所有人都有公平入仕的机会,可以自由选择婚姻。”
“陛下选择的是一条艰苦卓绝的路,你是皇帝,我就做皇后,帝后一体,我们共进退。”
空气安静了下来。
萧昱看着魏云卿,看着她坚定的神情。
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又倒映在他的眼眸中,看起来十分明亮,他抬头看了看星空,突然对这一片夜色产生了一股无可名状的爱怜之情。
他把她抱到了怀里。
魏云卿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视线落在了他背后的太极殿屋顶上,仿佛感到那庄严肃穆的宫殿在以沉重而恢弘的气势向她倒来,有点儿令人敬畏。
转眼就到了年底, 宫里也忙碌了起来。
祀灶前夕,天子在式乾殿行封宝礼,将玉玺和御笔清洗毕后,入匣封藏。直至第二年初一, 这段时日, 皇帝是不能动笔处理朝政的,京城内外各官衙亦照例封印。
杨季华和吴妙英清点着今年的结余, 以皇后之名给各宫宫人内监以及显阳殿的大小官吏发放过年的赏钱。
腊月二十八之后, 皇后卫尉营里, 家在京城附近的官吏也要陆续归家过年了。
杨季华分发完赏钱后,还特地给宋逸送了一套新的冬衣, 宋逸不肯接受,杨季华早料到他会拒绝, 便称是皇后的意思,卫尉营中的将士都有发,不是只给他一人, 宋逸才勉强接受。
显阳殿。
晚间, 魏云卿和萧昱都穿着宽松的寝衣,坐在榻上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萧昱到开年都无需理政, 近期索性直接住到了显阳殿。
魏云卿在灯下做着针线,萧昱斜倚在一旁看书, 有几个小宫人在院子里放焰火玩儿,窗外不时传来宫人的欢笑声和焰火的光芒。
魏云卿把绣了一半的荷包递到萧昱眼前,问他, “你看, 好不好看?”
萧昱扫了一眼,笑道:“这绣的是鹅吗?”
魏云卿脸一垮, 埋怨他不识货,认真告诉他,“这是大雁。”
萧昱哽住,意识到说错话后,忙连哄带安抚道:“挺好,挺像的,我刚刚是没看清,大约是还没有绣完,这晚上光线又暗,才错认了。”
魏云卿不以为意道:“我不是很擅长这些,绣的不好,等我多多练习,会越绣越好的。”
萧昱合上书,看了一眼窗外的焰火,道:“你本就不需要学这些,有宫人给你做,何劳你动手。”
“这是我给你做的,怎么能让宫人代劳?”魏云卿蹙眉。
萧昱眼神一动,身子微微坐直,手掌伸向她,“来,拿过来让我再仔细瞧瞧。”
魏云卿不给,身子往后闪了几分,把荷包捂在手里,“等绣好了再给你看。”
萧昱一笑,没再勉强,问她,“怎么突然要学女红?”
魏云卿边绣边对他道:“季华整理了一些我明年必须参与的重大节庆和仪式,二月有皇后亲蚕礼,需要我自己养蚕、缫丝、织布,可这些女红我都不熟练。”
萧昱笑了笑,对她道:“魏国很多年没有皇后行过亲蚕礼了,不会也无妨,这仪式很多事并不需要你亲力亲为,宫人代劳即可。”
魏云卿摇摇头,给他说着自己的道理,“世家女子就是因为是被家族养着,自己不参与劳动,所以在家以父母为大,出嫁以夫为天。”
萧昱眼神一动,看着她。
“而小户百姓家的妇女,也是家中重要的劳动力,她们需要参加到劳动中,不像世家女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所以这些小户妇女在家中还掌有一定话语权。”
萧昱合上书,认真听着,讶异于她是从哪儿听到的这些道理。
魏云卿继续说着,“我听说齐州世子夫人,曾在齐州兴办织坊,帮助了很多贫苦无依的孤寡妇女。”
萧昱点点头,“这个我知道,高夫人在齐州,扶持了很多妇女兴办织坊,让她们自力更生,很了不起。”
魏云卿认真道:“我是皇后,无需靠辛勤劳动来获取生存之资,但我要做天下女子表率,以自己的行为,来鼓励妇女参加劳动,自强自立。所以亲蚕礼,我还是要亲力亲为的。”
萧昱赞许地点点头,认可她的道理。
或许是近来发生的事情,让她对女子的生存问题有了更多的感悟,她这稚嫩的肩膀,也必须开始学习扛起一国皇后的重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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