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弘远手中的笔吧嗒落在了案上,写了一半的宋世子传记上,被溅上了一大片墨迹。
只听得裴智容今日就要出嫁,顿时心神打大乱,抬脚往官衙外走去,匆忙的脚步,带翻了案上的纸墨。
“弘远。”
殷恒制止不及,暗自叹息,两姓联姻,他去了也是无可奈何,恐柳弘远冲动出事,连忙抬脚跟上。
官衙的马被柳弘远骑走,殷恒无马可驱,恰逢李允乘车而来,殷恒见此,立马跳上他的马车,在李允一头雾水的情况下,驱车追赶。
另一边,柳弘远一路纵马,追上了裴氏送亲的队伍。
白雪茫茫,十里红妆。
他遥遥望着那长长的送亲队伍,泪水模糊了眼眶。
婚车中,裴智容面色麻木,再厚的脂粉都盖不住心中的绝望,她手中紧紧攥着那早已偷偷磨的尖利的金簪,下定了赴死之心。
既然兄长要她为家族完成联姻,那她便以温氏妇的身份死在温氏,遂了他们的心愿,以她的身躯还裴氏养育之恩,自此之后,她与裴氏两不相欠。
眼泪落下,在脸颊的脂粉上滑下水痕,忽然,她似乎又听到了熟悉的呼唤声。
“智容,智容。”
裴智容猛然抬头,更加清晰的听到了呼唤声,她立刻掀开车帘,看到了送亲队后一路驱马跟随的柳弘远。
“弘远。”她带着哭腔,呼唤了一声。
柳弘远看到裴智容后,眼泪溢满眼眶,心中大慰,幸好,她还活着,“智容,你要活下去,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裴雍在队前送亲,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看到柳弘远一路驱马跟着裴智容的花轿,给她诉说着什么,眼神一寒,怒火中烧。
这小子真不是识相,大喜之日来触霉头,立刻吩咐下人去把他撵走。
顷刻,十几个家丁包围了柳弘远,柳弘远被拉下马,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一身雪污。
“你一定要活下去。”他犹在呼喊。
“弘远。”裴智容看着狼狈的柳弘远,泪流满面道:“你快回去,你忘了我吧。”
裴氏家丁的拳头如暴雨般落下,柳弘远狼狈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向裴智容奔去,一句一句的嘱咐着——
“智容,你要活下去,一定要勇敢的活下去,我会在你身后一直守护着你,你会长命百岁,你会儿孙满堂,你要往前走,不要再回头。”
“弘远。”裴智容心如刀割,泪水糊尽了脸上的脂粉,“对不起,对不起……”
她可能没有勇气活下去了。
柳弘远被打的遍体鳞伤,殷恒及时赶来,和李允一起跳下马车,驱赶着行凶的下人。
殷恒怒斥,“他是朝廷命官,裴侍郎欺人太甚!”
裴雍冷声道:“今日是我裴氏大喜之日,挡路者都该死!”
“裴雍!”
于此同时,婚车传出裴智容的声音,“大哥,你让他们走,我嫁,我嫁!”
裴雍面色稍缓,抬手制止下人。
殷恒和李允一起扶起昏迷的柳弘远,手忙脚乱将人抬上马车。
裴氏送亲的队伍继续往温氏驶发。
裴智容眼泪已经流干,绝望阖眸。
与此同时的温氏,全家上下乱作一团,大喜的日子,新郎却不见了,这可如何是好?
温母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厅堂团团转,眼见着新妇都要过门,儿子却不见踪影,这可怎么跟裴氏交代?
很快的,家丁急急来报,“夫人,郎君找到了。”
温母松了口气,“三郎在哪?”
说话之际,袁延伯大步跨入,把五花大绑的温三郎扔到了温母面前。
“三郎。”温母愤恨地剜了袁延伯一眼,给儿子解着绳索,心疼道:“何至如此狼狈?”
袁延伯冷冷道:“你儿子诱拐我妹妹私奔,今日是他大喜之日,我暂时不予计较,送他回来成婚,待他婚后,我定是要开堂公审,给我妹妹一个公道!”
温母半张着嘴,大惊失色。
温三郎面色痛苦,抗拒道:“母亲,我不娶,我要和袁妹妹在一起,我不要娶裴氏女!”
温母闻此,脸色瞬间阴寒,“啪”的给了儿子一个巴掌,温氏袁氏是世仇,岂有结亲之理?
“无知!”温母厉声斥责,然后吩咐下人,“来人,给郎君更衣,出门迎亲。”
温三郎被强行换上新郎服,被两个下人押着出门迎亲,与此同时,裴家的婚车也到了温家门口。
门口聚集了一群凑热闹的路人。
袁延伯也在道旁看着,他必须亲眼确认了温三郎完婚,好彻底断了他妹妹的念想。
温三郎神情麻木,犹如行尸走肉。
婚车中,裴智容亦是形如槁木,心灰意冷。
裴雍与温母互相见礼后,家丁拖着温三郎去接新娘子。
温三郎脚如灌铅,不肯挪动。
这时,一道绝望又凄美的声音传来——
“三郎。”
温三郎诧异抬头,只见袁氏女泪流满面,不知何时摆脱了官吏看管,绝望地向他奔来。
袁延伯心中一紧,一手拉住妹妹,"回来。"
“大哥,你放了我们吧。”袁氏挣扎着,痛哭流涕。
“袁妹妹。”温三郎惊唤,眼眶瞬红。
路人窃窃私语着。
裴智容也听到了外边的动静,掀开车帘往外看着,只见一对年轻男女被两方下人拉着强行分开,生离死别。
场面一时乱哄哄一团。
温三郎拼命反抗着,好不容易挣开下人的束缚后,他一瞬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了,他没有向袁氏奔去,也没有去接新娘子。
他就静静站在那里,仿佛天地都静止了。
他恍然意识到,他再逃一百次,一千次,最终也是一样的结果,两个有仇怨的世家,永远不可能和解。
他只要活着,就是家族联姻的棋子,他没有选择,没有选择的自由。
四海官员尽是世家子弟,他无论逃到哪里,他们都能找到他,抓回来。
哪怕去深山隐居,可山林海泽尽是世家私产,竟无一寸属于他自己,脱离了家族之后,天大地大,竟无他容身之地。
他突然笑了,狂笑着,徘徊着,踉跄着,抽出一个官吏的佩刀,茫然四顾。
四面八方的人如同满面油彩的小丑,戏谑嘲笑,群魔乱舞。
温母大惊,“三郎,你这是做什么,快把刀放下。”
温三郎环顾四周,绝望而慨然道:“我恨自己无能,我恨自己是个懦夫,我恨自己不能像宋世子一样拼尽一切,鱼死网破,和这世道相争!”
“我做不到,我无法改变你们,我的一切都是任由家族摆布,自己做不得主,可唯有死亡一事,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你们做不了我的主。”
温母慌了,“三郎,你把刀放下,有话好好说。”
“你们既要我这残躯去完成你们的联姻,维护你们的荣耀,那便拿去吧。”
温三郎引刀横颈,望天长叹,“母亲,儿不孝,今去矣!”
“三郎,不要!”温母嘶吼着扑上前欲阻止。
鲜血飞溅,温母脚步一顿。
温热的鲜血喷洒在温母面上,她空洞地大睁着眼,颤抖着手摸着脸上的血迹,继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儿啊!”
昏死过去。
鲜血溅上红绸,裴雍大惊失色。
袁延伯也被这一幕震惊了,抓着妹妹的手开始颤抖。
袁氏女也不再挣扎,她表情呆滞,看着温三郎倒下的身躯,不再哭喊。
猝不及防之际,便毫不犹豫地扑到了刀刃上。
一夕之间,婚礼变葬礼。
“妹妹!”
袁延伯大惊失色,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裴智容看着这绝望的一幕,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两个人,脸颊抽搐,满目血红。
她抬头看着那渐渐西沉的太阳,只觉无边天际,仿佛血池一般,太阳沐浴其中,渐渐失去光明。
无边黑幕降临。
她一阵晕眩,骤然昏了过去。
变故突生, 裴家的婚车只能匆匆原路归家,婚礼不了了之。
翌日,温袁两家各自敲响了登闻鼓,告御状, 求天子主持公道。
袁延伯直接入宫面圣, 哭诉冤情。
若非温氏拐骗他妹妹,他妹妹也不至于命丧黄泉!
温母也恨的不行, 若不是袁氏女勾引她儿子, 她儿子也不会被迷了心窍寻短见。
萧昱听闻事情经过后, 亦是大为惊骇。
一夕之间,太原温氏、陈郡袁氏, 竟丧两条人命,这可不是小事。
两家各自诉说着冤情, 纷纷指责着对方,一副非要对方偿命不可的架势。
两条活生生的人命,说没就没了, 总要有个交代的。
萧昱揉了揉眉心, 脸色疲惫。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如今,便是天子, 也断不清这世家公案了。
与此同时的显阳殿。
“什么?”
魏云卿听说后也是大吃一惊,手上的暖炉哐当落地,“死了?”
宫人收拾清扫着地上散落的炭火, 又给她换了新的手炉。
“是啊——”
徐长御去世后, 杨季华接任了魏宫一品大长御之位,宫中之事, 内监都会向她汇报。
杨季华啧啧感叹着,“可惜温袁两家有世仇,不得婚配,二人相约私奔逃婚,不想又被袁延伯抓了回来,听说婚礼当天,温三郎引刀自尽,以命反抗,袁氏女也自尽殉情了。”
吴妙英神色一滞,瞳孔微微张大,追问道:“是那位曾经侯选过齐王妃的袁氏吗?”
魏云卿一怔,这才想起这个人,愕然良久,惋惜道:“端午宴上,这袁氏女入宫,我还见过一面,不想竟落得如此结局。”
数月前见过的年轻活泼的小女郎,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转瞬竟是阴阳两隔了。
“对,就是她!”
杨季华说着,又想到自己,感慨叹道:“幸好我跟宋逸是门当户对,两家又没有世仇,如今他父冤得雪,也没有推脱不婚的理由了。只如今他不喜欢我,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有结果。”
魏云卿摇摇头,正色道:“如你这般的是少数,你不能以个例代表多数。这世上更多的是门不当户不对,碍于士庶不婚的律法不能在一起的人,你这没有律法阻碍的,尚不能得偿心愿,他们只会更加艰难。”
杨季华方觉失言,悄悄瞄了一眼身旁低着头的吴妙英,噤了声。
吴妙英不以为意,只哀叹着温袁二人的悲剧道:“只是逃又能逃去哪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想当年南阳长公主的驸马,不愿尚公主,逃了千里之远,最后不还是被有司找到,绑回来成婚了吗?”
天大地大,竟无方寸容身之所,南阳长公主驸马最终被逼成婚,与公主成了一对怨侣,无儿无女,英年早逝。
吴妙英说着,突然鼻子一酸,转头掩面而泣。
殊不知,齐王与胡法境日后会不会也是这样一对怨侣,她的殿下,为何如此坎坷多难?
魏云卿看了看她,心绪复杂,又转问杨季华,“听闻有人今日一早敲登闻鼓,是温袁两家来告状吗?”
“是啊,如今在陛下跟前吵的不可开交呢!”
魏云卿眼神一动,起身前去。
式乾殿。
温氏和袁氏还在互相指责推卸着责任。
袁氏指责温氏子不孝不义,身为人子竟自我了结,有愧孝道,不配为人子,罪该万死,可他妹妹无辜,不该枉送性命。
温氏指责袁氏女不知廉耻,一个在室女,不顾身份名节,与外男私奔,不配为人女,死不足惜,倒是白白拖累她的儿子。
两家人吵吵嚷嚷个不停,殿上乱哄哄一片。
萧昱有些烦躁,一贯不在臣下面前轻易显露情绪的帝王,此刻也有些动怒了,尚未发作,就听得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
“人都被你们逼死了,你们不反思自己的过错,还在互斗,互相推卸责任,哪里还有为人兄,为人母的慈爱?这般言辞,与禽兽何异?”
随着步摇环佩之声,皇后步入殿中。
长长的袍裾在地上拖行着,魏云卿拂袖转身,语调挟怒,冷冷看着殿上的温袁两家人。
猝不及防地呵斥,吓得温袁两家不敢吱声。
萧昱起身相迎,拉住魏云卿的手,欲引她上座。
魏云卿没有上座,而是走到温袁两家面前,继续道:“魏国以孝治天下,温郎自尽,的确有愧孝道。可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你们自己看看,你们这兄长父母做的可有半分慈爱的模样?人都死了,还在利用他们互相攻击,你们哪儿来的脸指责他们不孝不义?”
温袁两家惊呆了,皇后一介女流,竟会用如此激烈的语气斥责他们。
萧昱也吃了一惊,魏云卿一贯温顺,不想今日竟刚正至此。
温母抹着泪,痛心道:“吾儿十月怀胎,艰难成人,一朝殒命,却无处伸冤,妾痛心剖肝,皇后不曾为人母,自是不能体谅妾身做母亲的心。”
萧昱先前一直沉默着,听到此处,才开口呵斥道:“大胆,你这是在质疑皇后吗?”
天子语调虽轻,却是不怒自威,温母默然垂泪不言。
魏云卿继续说着,“如果他们有其他的路可以走,就绝不会走绝路,是你们逼死了他们,是你们的仇恨造成了他们的悲剧。”
袁延伯不服道:“儿女婚事本就是父母做主,若是听话,便也没有这般惨剧,他们忤逆父母,自寻短见,便是不孝,有愧家族生养之恩。”
魏云卿目光投向袁延伯,道:“袁卿的妹妹,我端午时见过一面,漂亮端方可怜人,她还是那般年轻鲜活,却被逼入绝境,袁卿不思己过,反倒推卸给他人,无非是想减轻自己的罪孽感罢了。”
袁延伯垂首,惭愧无言。
“人已经死了,你们还在互相推卸责任,现在该做的,难道不是弥补他们,完成他们的遗愿吗?”
两家人同时抬头,愕然看着魏云卿。
魏云卿话陈词一番后,话锋一转,对萧昱道:“陛下,臣妾以为袁氏女节义可嘉,当追赠义妇,与温氏子合葬。”
话音落,两家人大惊,同时反对,“不行!”
温母强烈抗拒道:“不行,我儿已与裴氏女定亲,要娶也只能娶裴氏女!”
魏云卿还未开口,萧昱先动了怒,“放肆,皇后的话,也是你们能反驳的?还有没有尊卑上下!”
天子一怒,满座惶恐。
袁温两家睁目,惊愕看着天子,天子临朝一贯喜怒不形,渊默沉稳,此番竟然跟他们动了怒?
萧昱目光转向那冥顽不灵的妇人,斥道:“人家裴氏女好端端活生生一个人,如何嫁给你死去的儿子,你这不是耽误别人吗?”
温母羞愧低下了头。
“生不能同寝,死宁不同穴?”萧昱面若寒霜,质问着两家,“难道,你们要让他们死都不得安生吗?”
魏云卿赞可地点点头。
萧昱冷着脸,继续道:“便依皇后议,加封袁氏女为义妇,追赠温氏郎为给事中,温袁两家不许再争,为他们配婚合葬。”
金口已开,事成定局,温袁两家不敢再争。
式乾殿恢复了宁静。
处理完温袁之事,便该解决裴氏之事了。
翌日,萧昱便召来了裴雍。
萧昱问裴雍,“前日,裴卿派人打伤了柳弘远,是不是?”
裴雍面不改色,“臣家大喜之日,他来闹事,非是殴打,只是正常驱逐。”
“朕不是要追究此事,只是听闻卿家妹子与他有情,柳弘远才会前去送亲路上阻拦。”萧昱试探道:“事已如此,裴卿也莫再固执己见,何不成全了他们,莫再上演孔雀东南飞的悲剧了。”
裴雍面不改色道:“陛下想是误听了谣言,臣妹与柳氏并无瓜葛,一心待嫁温氏,只不想出了这样的事,臣妹大彻大悟,也决心出家守志,常伴青灯古佛了。”
萧昱蹙眉,劝道:“裴卿这是何苦,令妹还年轻,这不是白白蹉跎了一辈子吗?”
“臣妹心意已决,陛下莫再夺人之志了。”
离宫后,裴雍匆匆归家。
他已在天子面前说下裴智容要出家的话,未免落个欺君之罪被人弹劾,此番,裴智容是不出也得出了。
他宁肯妹妹削发出家,也绝不许她下嫁,婚宦失类。
到家后,便让仆妇们把裴智容强行带到了祠堂,让她跪在列祖列宗面前,磕头认罪,又吩咐仆妇为她绞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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