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一阵晕眩。
萧昱连忙扶住她差点瘫软下去的身躯。
吴妙英急道:“屋里刚死了人不干净,怕是被冲撞着了, 陛下快带皇后出去吧。”
萧昱扶着魏云卿, 来到屋外落座,给她揉着额角。
吴妙英从怀里掏出一盒薄荷膏, 放在魏云卿鼻下,魏云卿深嗅一口,不适感稍稍得以缓解。
“徐长御去时可有遗言?”萧昱问着。
吴妙英眼神复杂,回着话,“徐长御说,她的兄弟家人都为国捐躯,死亡殆尽,惟剩令光这一侄女儿,望陛下看在幼时劬劳抚育之情,能留她一条性命。”
以死托孤。
萧昱揉着眉心,闭上了眼。
魏云卿看他那模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安抚着,然后吩咐吴妙英道:“传我旨意,召令光回宫,为徐长御送葬守孝。”
“卿卿。”萧昱抬头,握住她的手,语气复杂。
魏云卿反握住他的手,认真劝谏道:“徐令光是功臣遗孤,徐长御又有阿保之功,取她性命,只会让更多宫人忌恨我,倒不如留她一命,给徐长御守墓思过。”
萧昱认真看了她一会儿,魏云卿眼神坚定。
萧昱妥协,吩咐内监道:“传朕旨意,召徐氏回宫。”
北风呼呼,天寒地冻。
徐令光蓬头垢面,一身荆钗旧裙,正弯腰在井边取水,旁边的木盆中,放满了待浣洗的衣物。
她熟练的将桶中的水倒入盆中,搓洗着衣服,曾经在建安宫,她也不曾干过什么粗活,如今事事都要自己亲力亲为,娇嫩的手指,早已磨出了茧子,寒风冰水一泡,便肿的如红萝卜一般。
她低头清洗着衣物,宫中的内监悄悄而至。
“徐氏。”
徐令光一惊,连忙抬头,看到是宫中来人后,心中凉了半截,只觉是皇后派人来取她性命了,拔腿就跑。
几个内监连忙追上,将她制服在地。
徐令光挣扎着,“别杀我,不要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做。”
传旨内监居高临下,冷冷打量着她,“陛下有旨,徐长御有阿保之功,无儿无女,身后凄凉,召徐氏回宫,为其戴孝送葬。”
送葬?!
徐令光脑中轰的一声,脸色苍白,如遭雷击,她完了,她最后的保命符也没了。
不由伏地痛哭失声,“姑姑啊!”
几个内监不顾徐令光的痛哭流涕,将麻衣孝服往她身上套着,拖着她往宫去。
徐长御被暂时停灵在华林都亭,不日下葬,墓址选在了薛皇后陵墓附近,徐长御是薛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帮手,到了地下,依然可以侍奉薛皇后。
徐令光跪行着爬到徐长御棺椁前,痛哭流涕,“姑姑,姑姑啊……”
吴妙英悄然而至,站在她身后,冷冷告诉她,“徐长御是为你而死。”
徐令光眼泪挂在脸上,愕然看向吴妙英。
“若非皇后仁慈,不予计较,特许你回宫送葬,你就要死在北宫了。”
徐令光心中一凉,难道事泄之后,天子是要杀了她吗?他当真不念半分儿时情谊?
“若非是你留下宫人暗害皇后,事泄之后,徐长御也不至于为了保你性命而死。”
徐令光脑中嗡嗡,呆若石化。
“是你害死了徐长御!”
是你害死了徐长御,这几个字反复在徐令光脑中浮现着,嗡嗡一片。
徐令光指甲紧扣着棺木,因为太过用力,手上冻疮溃烂,皲裂的手背绷出道道血丝,万般悔恨之情涌起,为了报复皇后,她做了太多错事,而这一切无非是为了一个男人。
为了一个无情无义的男人,她害死了她唯一的至亲,
她神情抽搐着,脸色万分痛苦,声声泣血,“姑姑,对不起,对不起……”
吴妙英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磕的头破血流的徐令光,拂袖转身离去。
不日后,徐长御下葬,徐令光于墓所结庐,为姑守孝。
太师府。
听闻宋太师病倒,长期住在东州城河南尹官衙的宋瑾,也难得回了一趟家。
小烛明灭,夜色沉沉。
屋里光线很暗,床榻前,宋太师将宋瑾和宋瑜兄弟都喊了过来,吩咐着家业后事。
“胤儿年少,不堪大任,你们皆为庶出,资望不足,我死之后,归附朝廷,方为上策。”
宋瑜鼻子一酸,制止道:“父亲,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宋太师摇摇头,人都有生老病死,他不怕死,他怕的是家业后继无人,家族势败如山倒。
宋瑾问道:“父亲此番协助陛下逼薛太尉离京,便是在向天子投诚吗?”
“皇后存,宋氏存。”宋太师道:“兵权旁落后,皇后才是宋氏唯一的仰仗。”
宋瑾和宋瑜静静听着宋太师的嘱托。
“我早先已与陛下达成交易,逼薛太尉离京后,皇室会再扶持一位宋氏子弟入仕,为皇后依仗,为宋氏依仗。”
宋瑾蹙眉,“是谁?”宋氏最有声望,有战功的齐州世子还在孝期,宋氏此时应该是无人可用的。
宋太师避而不答,只跟二人分析着朝局道:“如今有穆之在庐江,掌庐江兵力为宋氏外援,二郎为河南尹,三郎居门下,宋氏可暂时无忧。”
“尚书台如今是李嗣源主事,他是个和事佬性子,我死之后,朝廷必是推他与齐王执政。”
“其子李允与皇后有幼时情谊,当初又是我推举他为秘书郎,李氏可以合作。”
“殷太常是皇室驸马,其孙殷恒是陛下心腹,可以结交,无需走的太近。”
“需知魏国仍是门阀政治,士族才是国之根基,天子与士族之间,必然是有一道隔阂,镇之以静,以安群情,才是宋氏的长远之道。”
宋瑾和宋瑜点头,记住了宋太师的吩咐——
镇之以静,以安群情。
夜色深后,兄弟二人准备退下,不打扰宋太师休息。
宋太师却又唤住了宋瑾,嘱咐道:“江波之事后,你姨娘便有些幽忧之疾,恐怕大限将至了,你既回家,就抽空去看看她。”
宋瑾神色一滞。
宋瑜看着宋瑾,江波之事后,江姨娘大受打击,心中愤懑,却又对宋氏无可奈何,心病难除,久而久之,便抑郁成疾,如今更是终日卧榻,不得起身了。
江波之事,宋瑾有责任,他就是因为无颜再见江姨娘,才长期居于官衙逃避。
听宋太师如此说,宋瑾心中一阵愧疚,默然低下了头,无言以对。
不知是去,还是不去……
薛太尉是在一个细雪初停的清晨离开建安的。
与过往万人拥捧的情形不同,这一次,他是低调离京,只有几个亲信相送罢了。
此番,薛太尉折了儿子,也没能如愿留在京城执政,威望大损,以免秦州人心生变,他必须尽快返回秦州,安稳秦州军心。
薛太尉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个外甥长大了,已是能独当一面的君主了。
既欣慰,又惶恐。
他们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此番,薛太尉自己没能留下 ,却将自己的心腹长史裴雍留在了建安,担任中书侍郎,以巩固关陇世家在内朝的势力。
明年开春,必须将胡法境安稳送上齐王妃之位。
裴雍点头应和着,将薛太尉送上离开建安的车马,目送车队远去后,才转身返回。
回去路上,裴雍一路思索着,薛太尉被迫离京,他也必须做些什么,来稳定裴氏在京城的势力了。
想到这里,裴雍调转马头,转身往温氏家去。
时至腊月,腊梅初绽。
这一日,华林园听雪阁,天子手植的梅花开了,萧昱便携了魏云卿一道来赏梅。
前几日才下了雪,如今雪未融尽,一片白雪红梅世世界,宛如琉璃仙境一般。
二人在梅花中闲走着,萧昱对她道:“显阳卫尉被撤职,如今显阳殿需要选一位新的卫尉,你心里可有合适人选?”
魏云卿摇摇头道:“我对朝臣又不熟悉,哪里选的出?陛下做主就好,反正你选谁我都放心。”
萧昱捡着她发髻上掉落的梅花,道:“我近来的确给你物色了一位新的显阳卫尉,只是这毕竟是你宫中的官署,还是要合你心意,你信得过才好,所以,我把他召进了宫里,让你自己看一看。”
魏云卿扬头,好奇,“是谁?”
萧昱神秘一笑,拉着魏云卿往前走着,往一个方向指了指。
魏云卿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梅花掩映中,一道清隽挺拔的身影映入眼中。
一如既往的沉默安静,端重沉稳,只是那一身干净平整的白布衣已然换下,换了一身绯红的官服。
青年孤身傲立梅树之间,从容俯身,深深作揖向帝后请安,梅花纷纷落在他的身上,随着直起的身子,又纷纷散落在地。
魏云卿愕然,看着那清风朗月般的青年,呆了片刻后,心中恍然,继而一笑,看向萧昱,安下了心——
“堂舅。”
梅花树下, 清影独立。
魏云卿看着宋逸,不可思议道:“真是想不到,堂舅一贯是不愿意出仕的,不想竟答应了陛下, 还是天子的面子大。”
萧昱笑道:“他去年策试高第, 早就该授官了,如今只是顺势而为。”
宋逸为父守志十余年, 不交游不出仕, 如今父冤得雪, 出仕任职,正是人心所向, 水到渠成。
“如今时机也是恰到好处。”魏云卿笑着,又嘱咐宋逸道:“堂舅可不要辜负陛下的期望。”
宋逸颔首道:“为人臣, 当尽忠,为人子,当尽孝, 家父一生忠贞为国, 为人子亦当不坠父风。”
魏云卿含笑点头。
萧昱抬手示意往前边休息,三人穿行在梅花树间, 往听雪阁走去。
路上,魏云卿不时折下几枝梅花。
萧昱自顾自和宋逸交谈着, “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
宋逸恭谨回道:“去年策试,陛下亲临。”
萧昱摇摇头,“不, 那时, 朕根本没注意到你。”
宋逸滞了一下,摇摇头, “请陛下明示。”
萧昱提醒他,“正月十五,上元灯节,你送了皇后一盏灯。”
“陛下。”
魏云卿闻声,脸色大变,折梅花的手也一顿,不安地看向萧昱,那件事她不是解释过了吗?怎么又提起来了?
宋逸面不改色,静静等着天子下边的话。
萧昱神色自若,坦然道:“朕还记得上巳那一日,你与皇后那一句联句。”
魏云卿心中一动。
“性本尘外士,难与众木同。”萧昱回味着,“那时,朕便知你心性非常,疑雾尽散。”
魏云卿面色渐缓。
“显阳卫尉之职,早先皇后就提过,希望由舅舅担任,如今由堂舅出任,也算遂了皇后的心意。”
萧昱握住魏云卿的手,拂掉了她肩头的碎花,对宋逸道:“希望你能始终保持这卓荦不群的姿态,做好自己,不与人同流。”
宋逸领命颔首,俯身作揖,敬拜天子。
秘书省。
“听说了吗?裴侍郎要把妹子许配给温使君的侄子,不日就要成婚了。”
“这裴氏是要和太原温氏联姻吗?”
“温使君是并州牧,秦州与并州相连千里,军事重镇,薛太尉都督二州军事,需要拉拢温氏。”
几个子弟窃窃私语着。
柳弘远手执书卷走入,几人看他进来,立刻停止了交谈,装模做样的忙着自己的事情。
柳弘远不以为意,秘书省官员多为清贵世家子弟,看不起他的出身,多不与他来往,他也无意巴结奉承。
进来时,他似乎是听到什么秦州,什么温氏,不过他一贯不参与世家党争,便也没放在心上,自顾自往书阁走去。
几个子弟看着他背影消失后,才又小声议论着,“听说他跟裴氏女郎有瓜葛。”
“裴氏那样的门第,怎么会看上他这样一个寒门子,婚宦失类,是会被御史弹劾的。”
“别说与裴氏女有私情了,就算已经失身于他,温氏也是照娶不误的,联姻是两姓联盟,人家娶的是姓,谁管你人如何。”
“就是就是,这小子怕不是以为毁了一个世家贵女名声,就能高攀上吧?”
“哈哈哈。”
秘书省回荡着同僚子弟们窸窸窣窣的交谈嘲笑声。
“我不嫁!”
得知裴雍已定下她与温氏的婚事后,裴智容情绪激动,言辞激烈。
裴雍拍案怒斥,“自古儿女婚事都是父母做主,父母不在,便是我这长兄做主,由不得你不嫁!”
“为什么非要逼我嫁给温家?”裴智容控诉着,“我与柳郎两情相悦,为什么就是不许我们在一起?”
裴雍睁目,怒视着她。
薛太尉离京,裴氏在内朝地位不稳,他必须尽快争取与其他家族联姻合作,维护家族地位不倒。
温三郎的叔父现为并州牧,裴雍是薛太尉心腹,由裴氏女和温氏联姻是非常好的选择。
“他出身寒微,家世卑贱,他配不上你。”
“过去你嫌他无官无爵,如今他已入仕为官,为什么还是不行?”
裴雍苦口婆心道:“魏国以九品中正选官,即便他如今能出仕,可他祖上往上数几代,并无仕宦名臣 ,你就算嫁了他,以后你们的子孙也不得仕进。”
“柳郎是靠自己刻苦读书,策试得来的功名,以后我们的子孙也可以靠自己读书上进,比你们这些只会依靠祖上功业,世代相承的浮华子弟强上百倍!”
“放肆!”裴雍大怒,扬手给了裴智容一巴掌。
裴智容被打得头偏向一边,脸上留下五个清晰的指印,却还是倔着不低头。
裴通脸色大变,连忙张臂挡在裴智容身前,劝道:“大哥,你消消气。”
“读书上进?只要魏国还是门阀政治,九品中正选官,他就上不去。”
裴雍嘲讽的语气不加掩饰。
“柳弘远无非是走了大运,得长公主赏识,才有了策试出头的机会,而他的子孙,无家世,无门第,无贵人赏识,哪怕再努力,书读的再好,也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裴智容全身颤抖,心中的愤恨无处发泄。
她不理解,明明是他们这样的士族,垄断了寒门仕宦上进之路,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处处贬低这些努力读书上进的寒门子,他们凭什么扼断别人的出头之路?
裴雍指着裴智容,声声指责着——
“十几年来,裴氏生你,养你,付出无数心血。汝之血肉,皆为裴氏所塑,你享尽家族之利,就该以家族荣耀为上,以维护家业为责。”
裴智容全身颤栗着。
“作为裴氏女,维护裴氏家业不坠,是你自出生起就应该担负起的责任与自觉,你必须完全与家族休戚与共,你,明不明白?!”
裴雍的如同一只呼啸狂吼的野兽,刺耳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厅堂,高大身躯的阴影将渺小的裴智容整个淹没。
她颤抖着,蜷缩着,一个弱小的女子,要如何与整个大时代抗争?
她呆呆的,麻木着,仿若听到古人呐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时的愤懑慨然。
忽而冷笑道:“什么家业不坠?什么家族荣耀?我看这不坠的家业,坠就坠了吧!”
裴雍眼神一寒。
忽的,裴智容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匕首,慨然道:“这一身血肉,来于父母,我今日就还于父母,了却血肉之躯,从此一身自在!”
说着,就往自己手臂上狠狠划下一道。
“智容!”
裴氏兄弟大惊失色,裴雍扬起一脚,踢走了裴智容手上的匕首,裴智容被踹的扑倒在地,鲜血溅在地板上。
裴通跌跌撞撞爬到裴智容身边,撕着衣服给她包扎伤口,大声呼喊着下人。
裴雍又急又气,痛骂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可如此不爱惜自己?如此不孝父母?”
“我宁死不嫁!”裴智容双眼通红,倔强道:“兄长既斥我不孝,便放我入地下侍奉父母去吧。”
“好!”裴雍怒极,“要死是吧,我告诉你,你就算死,也要以温氏妇的身份死,你就算死,也要为家族完成联姻,你就算死,也要葬在温氏祖墓!”
“你……”
“来人,把女郎给我关起来,严加看管,出嫁之前不得离开房门半步!”
裴智容自尽明智,宁死不嫁温氏之事,很快就传到了柳弘远耳朵里。
殷恒有声有色的跟他描述着,“裴氏和温氏匆匆定下婚事,听说今日就要出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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