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日太妃给了我一对很珍贵的翡翠镯子,我心里愧疚,想给太妃写篇悼文,以寄哀情。”魏云卿扭动着手腕上的镯子,皓腕如雪,翠□□流,她摩挲着那片绿,“你清楚太妃是什么样的人吗?”
“这种事,根本不劳皇后动手。”杨季华又给笔尖蘸蘸墨,笔端抵着太阳穴,提醒道:“殿下下道懿旨,令中书省代笔就是了,省力又省心。”
“这怎么能行?”魏云卿摇摇头,觉得有些不太尊重。
“这是正常操作,殿下,中书省就是干这活儿的。”说着,就取出一封空白的折子,“我来替殿下拟诏。”
魏云卿看她奋笔疾书着,目光转向了窗外的月亮,月亮惨白弯弯的一条,勾住了几道云。
“好了。”杨季华拿起折子吹了吹,然后取出玉匣中的凤印,“啪”地盖了上去。
魏云卿接过折子看了看,点了点头,准备明日让内监送去中书省。
她继续翻看着哀表,突然眼睛一亮道:“咦,这是舅母她们和阿婆的联名哀表。”
杨季华茫然抬头,“什么?”
魏云卿看着那一排排清隽俊逸的书法,抿唇会意道:“宋氏书法,一脉相承,我估计是堂舅的手笔。”把哀表递给了杨季华。
杨季华眼神一动,接过哀表看着,点头道:“是他的笔法,字如其人。”
魏云卿好奇,“你还见过他的字不成?”
世家笔法保密,不会轻易示人,除了自家人,不会教外人。可杨季华竟然见过宋逸笔迹,想来宋逸也不是一点儿都不喜欢她吧?
杨季华点头,“去拜访他母亲时,在他书房见过,他的书房也是古朴雅致,跟他这个人一样有条不紊。”
魏云卿笑了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形容一个人。
“不过荀太妃薨,陛下应该挺难受的,殿下不要去看看陛下吗?”杨季华提醒着。
“嗯?”魏云卿一怔,夕阳的光芒沿窗洒了进来,给她身上披上一层夏日的晚霞。
要去吗?
夜风轻轻吹着,吹动窗外那丛修竹,几片竹叶随风吹至榻上。
萧昱平静坐于式乾殿的宽榻上,看着无边夜色。
魏云卿无声而至,缓缓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的背影,轻手轻脚爬上了榻,挨着他坐下。
她本来不想来的,她觉得此时的萧昱应该更希望一个人独处。可杨季华苦言劝她,说应当在此刻对天子表示关怀与哀悼的,毕竟荀太妃对天子有母养之恩。所以,她就来了。
萧昱察觉身边的动静,眨了眨眼睛,看着她诧异道:“你怎么过来了?”
魏云卿看着他,他的神色很平静,一点儿都不像刚刚遭受了大丧事的模样,“季华让我过来看看。”
萧昱苦笑,原来是杨季华让她来的,她还真是听话。
杨季华入宫最重要的任务,大概就是敦促帝后感情,让皇后早日怀孕了。
“不来也可以,一个人静静的也好。”
魏云卿抿着唇,她就知道,遇到这种事,天子肯定更乐意独处。
不过这是她入宫以来,经历的第一场丧事,她还没有主持过丧事,可因为身份的原因,他们也不需要去哭祭,她便问萧昱,“为什么齐王可以主丧,而陛下不能去祭拜太妃呢?”
“尊卑有别,所以要厌屈私情,不能尽哀。”
他说的很平静,魏云卿却听的动容。
所谓天子,便意味着一举一动,皆从礼法,为天下表率。
哪怕是哭,也必须在有司规定的举哀时间,定时哭临。
没有自己的感情。
魏云卿感觉他有一股莫名的哀愁,她应该说些什么,安慰他的,可还未开口,萧昱却先问了她——
“你有感受到过死亡吗?”
魏云卿一怔,想起父亲去世的时候,那时她还太过年幼,对于死亡尚处懵懂,只知道跟着大人哭,并不懂那彻骨的悲痛。
失去外祖母的时候,她已年长懂事,外祖母给了她最多的温暖庇护,在外祖母离去的时候,她方知何为摧心剖肝。
感情是随着一个人陪伴你的时间愈长、而愈发深刻。
荀太妃陪伴天子的时间,也远远长于先帝先后。
她想起外祖母逝世的时候,母亲抱着她哭了整整一夜。
可是,他不能哭。
“那很痛苦。”她告诉他。
萧昱黯然道:“我曾见过父皇在深夜里流泪叹息,白日里又如无事人一般继续与大臣谈笑风生,这样的伪装日复一日,直至消磨尽他的生命。他离去的时候,苍白而瘦削,就像一段被剥完皮的白色老树干,整个暴露在寒风暴雪之中,没有皮壳的保护,看着好疼好疼。”
魏云卿心中一颤。
“真疼啊。”他低下了头。
魏云卿怔怔看着他,想伸手去拍一拍他的脊背安抚,手却停在了半空,而后无力收回,一时千头万绪。
“无论是抚养之恩,还是辅政之功,太妃都对我仁至义尽了。她生前,我未曾尽过一日之孝,她走后,我唯一能为她做的,竟是将她的丧讯昭告天下。”
魏云卿道:“将太妃的美德传扬四海,已经是对太妃极高的赞赏与肯定了。”
“是啊,太妃可无憾了。”他感慨着。
二人沉默着,看着夜色一点一点浓郁,时间一点点流逝,魏云卿看着那一丛修竹,思索着,要如何告退。
萧昱却突然开口请求着,打断了她的思绪——
“卿卿,能陪我睡一会儿吗?就一会儿。”
魏云卿回神,她看着他,他就像一个不安而无措的孩子,突然失去了依靠,急于寻求新的温暖。
他的眼眶有些发青,应该很久没有好好睡个觉了。
她怜悯地点了点头,普渡着她的信徒,“好。”
二人缓缓在榻上侧身躺下,女子温热的存在让人心安。
萧昱微微蜷缩着身子,闭上了眼。
夜风婆娑着,有几片竹叶被吹落,飘了进来,落在了萧昱发梢。
魏云卿轻轻帮他捡掉发梢的竹叶,眼神又不由自主落到了他眼梢那颗小痣,这次,她没有偷偷摸摸的,而是光明正大的抚了上去。
女子细白微凉的手指沿着那颗痣,抚上天子的眉梢,想要抚平上面那一片哀愁。
萧昱睁开了眼。
二人四目相对着,她看着他的眉眼,本来想安抚他,却莫名感慨了一句,“真是锋利,像刀剑一样。”
萧昱眼梢动了一下,他是天子,无人敢议论他的容貌,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评价他的容貌,看向她的目光尽化绕指之柔。
“可他不会伤人。”萧昱说着,对她笑了,“何况是对着你。”
魏云卿动作微滞,垂下眼眸,缓缓收回手指,低声道:“你不是要睡吗?再不睡,我就走了。”
“好,睡了。”萧昱浅笑着,闭上了眼。
这时候,恰好夜风吹动窗外的修竹,竹叶婆娑,给他们身上披上一层摇曳起伏的竹影。
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晚,魏云卿一个人,静静观察着天子。
车驾自大夏门出,过北市,沿途清道警跸。
经历代帝陵, 至西山宗室亲王陪葬墓区, 将荀太妃合葬于临川王墓。
六月之夏,已是酷暑难耐, 魏云卿素不耐热, 今日又穿了繁复厚重的素色礼服, 早已被热的满头大汗,她悄悄观察着身边的萧昱, 情况看起来也不比她好多少。
葬讫,帝后先行登车离去。
车驾中的冰鉴吹出丝丝凉风, 方缓解了二人的酷热不适,魏云卿取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萧昱目光瞄到她的动作, 见她要收起帕子, 便道:“给我也用一用。”
魏云卿手一顿,看着端坐一旁的天子, 捏了捏帕子,然后认认真真的帮他擦掉了额上那一层薄汗。
萧昱身子一僵, 香气在鼻尖萦绕。
冰鉴的凉风继续吹着,热汗一去,顿觉神清气爽。
魏云卿面色如常, 将帕子收入怀中, 玉指勾起了一些车帘,看着街上的情景, 避开天子的灼灼视线。
“这里是北市吧,可惜今日清道,看不到街上的繁华情景了。”魏云卿看着马车外的情景道。
“你要是想看,下次带你出来看。”
“我去过南市,南市可比北市热闹多了。”魏云卿笑着,“南市邻着清溪,逢年过节的时候更加热闹,清溪灯会,更是美轮美奂。”
说完,魏云卿语气蓦地一顿,想起大婚之夜,他问自己灯谜之事,不由垂下了眼,清溪灯会,他自是见过。
“嗯,是很美。”萧昱也想到了上元夜之事,面色微不自在的敷衍着。
魏云卿心不在焉看着车外,二人遂不再言语。
天子仪仗浩浩荡荡,驰行于街道上,隆隆车马压的整条街都在震动。
临街高楼上,此刻早已聚集了几个无所事事的世家子弟,想要趁机一窥帝后天颜。
隔壁一个单独的临窗雅座上,宋逸端坐着,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男子。
“这扇面我都跟你求了多久了,怎么偏偏今天舍得给我了?”殷恒淡笑着,“还约在这么个地方。”
“离家比较近罢了,给了你,我便回家了。”宋逸取出袖中的折扇,“夏月将尽,希望不晚。”
“不晚不晚,这天还热着呢。”殷恒说着,就打开扇面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他这回京后,本来是要安排皇后少府之职,可惜皇后任命了杨氏女郎,这杨女郎又跟宋逸关系匪浅,今日拿了他的扇面,算是安慰吧。
宋逸转过头,看向窗外。
车驾越来越近,隔壁众人激动了起来。
“快看,来了来了,我没骗你们吧,都说了在这里肯定能看到。”
众人一拥而上。
“哪里哪里?哪个是皇后的车驾,听说皇后美若天仙,我还没见过天仙,真能美成那样吗?”
“我哥上巳的时候在宫里见过皇后,说是真的无愧昆山片玉,华顶闲云。”
“快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在建安尉骑兵、卤簿里三层外三层的簇拥中,驾着六匹黑色骏马的帝后车驾临近,那道白纱帷幔始终紧闭着,众人只能眼巴巴透过帷幔看着那个朦胧的外形。
就在这时,女子纤纤玉指自车内探出,轻勾窗幔,好奇地往车外看着。
日光透窗,肤色玉曜,步摇轻晃,暖阳给她脸上撒上了一层朦胧光影,一身素服,更显其色灼灼,艳色四射,令人不敢迫视。
众人屏住了呼吸,呆住了。
那一瞬的绝世风华也映入了宋逸眼中。
帷幔很快落下。
帝后车驾渐行渐远,宋逸转头,若无其事地低下了眼。
裴家大哥在秦州担任薛太尉的长史,薛太尉还朝时,也会随薛太尉一同回京。
这日,裴家兄妹欢喜在家看着大哥来信时,下人来报,说有一位河东的柳郎君求见。
裴智容面露喜色,知道是自己的意中人如约来找她了,拔腿就要往门外去。
这时,胡法境带了一群丫鬟仆妇,浩浩荡荡而来,将她拦下。
裴智容蹙眉,“阿奴,你让开。”
胡法境不为所动,看向裴通,“小舅,你就这么让小姨出去?”
裴通面色为难,看着裴智容道:“妹妹,你先回房。”
“哥哥,你……”裴智容不可思议,怎么连哥哥也不帮她了?
“大舅马上就要回京了,若是让他知道你们做了这样败坏家风的丑事,恐怕是宁愿掐死小姨,也不会让她嫁给那个穷书生,小舅若真是为了小姨着想,就该立刻撵走门外之人。”
裴通劝着妹子,“妹妹,你听话,先回房,这件事让哥哥去解决。”
“我不回去,我要去见他。”裴智容摇着头,就要推开仆妇出门,“你们都让开。”
胡法境给左右使眼色,仆妇们立刻上前抓住了裴智容。
裴智容挣扎着,“你们放开我,阿奴,你这是做什么?”
“把女郎带下去,好好看管。”胡法境冷冷吩咐,仆妇们不顾裴智容的挣扎哭喊,强行将人绑回了房。
“哥哥。”裴智容向裴通伸手求助。
“妹妹……”裴通心有不忍,向前追了一步。
又被胡法境抢先一步,她隔开二人,冷冷提醒裴通,“小舅想清楚了,你要真帮了小姨,你这辈子的仕途就到头了,还要连累整个裴氏被世家排挤。”
裴通心里一咯噔,胆怯后退。
胡法境心里正为齐王守孝之事憋火,一想到齐王不要她出身高贵的小姨,却想娶一位家世寒微的婢女,就对这些寒门子女愈发深恶痛绝。
怨气无处发泄,这姓柳的来的恰是时候,她冷冷道:“小舅看好小姨,我去打发了这姓柳的。”
府门外,青年相貌清俊,面容平静,一身干净平整的布衣,不卑不亢,垂手立于石阶之下,低调寒酸的模样,与这朱门大户形成强烈的对比。
胡法境出门,立于石阶之上,居高临下,高高在上的睥睨着他。
柳弘远见有人出来,方上前几步,拱手作揖,从容行礼,“劳烦姑娘,让我见见智容。”
胡法境轻蔑冷笑,语气傲慢冷漠,“柳生回去吧,她不会见你的。”
柳弘远作揖的手又低了几分,深深埋下腰骨,“我答应过她,会来找她,请姑娘让我见见她,让我和她当面说清楚。”
“你的底细,我一清二楚,你是河东人,自幼家贫,靠为人佣书,赚取润笔之资为生。女郎在河东祖宅探亲时,你出入裴家抄书,女郎欣赏你的才学,因而倾心。”
柳弘远眼神一动,没有作答。
胡法境冷漠嘲讽,“你这种人,我见多了,出身寒微,不甘平凡,总想傍个高枝儿,哄骗个单纯贵女,一步登天。女郎糊涂,我可不糊涂。”
柳弘远不怨不怒,语气依旧谦卑恭敬,“我只是想见智容一面。”
胡法境鼻腔冷哼一声,一点一点揭露着残酷现实——
“柳生有二十岁了吧?你这种出身,就算读过几本书,有几分才学,在州郡做个文书主簿,做上七年八年,可能有机会担任个七品县令,在几个县中调动个十年八年,也至高不过六品,而这时,你已年近四十了,哪怕你六十致仕,最多也就做到个五品太守,可是,你能活到六十吗?”
胡法境轻蔑地笑着,一点一点碾碎青年的希望。
“可世家子弟入仕,起家就是六七品,高门五品起家的比比皆是,你努力一辈子爬到的最高位置,不过是他们的起点罢了。”
“你一定觉得这很不公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是,贵种,就是因为生而高贵,累世名徳,子孙相承续。不然为何那么多人挤破头也想拼个封侯,荫及子孙?你这种人,永远都爬不上来的。”
青年沉默,默默忍受着傲慢贵女的嘲讽、轻视,贫而无谄,无非是想再见裴智容一面,他答应了会来建安找她,他就要完成对她的承诺。
“为什么这些世家能传承上百年?因为门阀政治是靠联姻,将各大家族的利益连起,他们都各自经营了几十上百年,势力盘根错节,就好比一颗大树,你看不清它的根基有多深。”
“哪怕真有一日你走了大运,得了贵人赏识,在朝廷有了一席之地,可你一个新出门户,不,可能连门户都算不上,妄图挤进这些累世公卿的根基之间,人家凭什么接纳你?”
“我知道,你一定很不甘心、很不服气,可世家规则就是如此,你不服气,你想打破这套规则,可是,你有这个本事吗?”
青年垂首,紧攥的手指渐渐苍白。
“魏国是士族与皇帝共天下,非与百姓共天下。所有政策的制定、执行者都是世家,那些侵犯世家利益的政策必然执行不下去,世家怎么可能背叛自己的利益?当年度田,庐江大乱,死了那么多人,依旧收效甚微,你想撼动这些世家,无异于蚍蜉撼树!”
“如果你真的爱她,就应该放过她,你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们之间的身份、阶级鸿沟,永远无法逾越!”
一字一句,如同一根根寒针,刺在青年身上,折尽他的全部尊严,他依然固执的请求着,“请你让我见见智容。”
胡法境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渺小如蝼蚁的青年,竟也是个倔脾气,还在痴人说梦,她不再规劝,而是冷冷吩咐下人,永绝后患——
“把这个无知狂徒,给我丢到西山,喂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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