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或许爱她,但是他们之间,总会有一些若有若无的对立。
“你先前说,自己粗通些医术,总好过把命交到别人手上,这件事,是对的。”他语调平静地陈述着,“华林园闹剧后,太医监上下已经被我撤换了一批人,你怎么能安心把自己的命交到我的手里?”
屋外雨声渐停,室内安静的只能听见二人的呼吸。
魏云卿愕然看着他,背上泛起阵阵寒意。
原来那一次在华林园,他冲自己发脾气是假,趁机收回太医监是真。
太医监,外公能利用太医暗示天子专宠自己,天子也能利用太医让外公不再逼迫自己生育。
同样,他也可以利用太医,让自己如当年的薛皇后一般,悄无声息的遇害。
“陛下对我坦白,是想告诉我,如果他们想利用我生子垂帘,现在的你,同样有能力在我生产时置我于死地吗?”
只要她死了,世家扶持她垂帘的愿景就算破产了。
她惊愕于萧昱对她的坦诚。
“我知道这会让你对我心生厌恶与恐惧,但是我必须把我对你的威胁坦诚告诉你。”
“卿卿,你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萧昱捧起她的脸,柔声安抚着她恐惧不安的情绪,“无需患得患失,每一个人都很爱你,都是为了你着想,我们都爱你。”
魏云卿看着他,小烛的光芒颤动着,倒映在她的眼里,熠熠明亮。
萧昱捧着她的脸,如第一次那般,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浅尝辄止。
这一日,裴通来了齐王府。
他是齐王友,辅助齐王师来敦促齐王的课业,齐王虽领了司空之职,但是司空府大部分职权已然是由宋太师暂摄,萧景要处理的事务不多。
刚呆了没多久,就一直闻到萧景身上似有若无的香气,便询问道:“殿下,你身上的香,是从哪里来的?”
萧景一怔,“有香气吗?”
裴通仔细分辨着那若有若无的香气,越闻越觉得熟悉,“我似乎在哪里闻过。”
萧景心里咯噔一下,“你闻错了吧,我这几日都没有熏香。”
裴通眉峰微蹙,渐渐想到了什么,脸色沉了下去,解释道:“这是一种西域奇香,一旦沾身,数月不散。”
萧景微微变了脸色,难怪他怎么洗都除不尽。
裴通起身,作揖告辞,“殿下,家中有事,我必须马上回去一趟。”
说完,便匆匆离去。
萧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举起袖子仔细闻了闻,眼皮突突直跳,他果然是被算计了。
裴通匆匆回家,一回去,便急匆匆来了胡法境住的院中,此时,胡法境正在屋里和小姨裴智容相谈甚欢。
“观音奴,齐王身上的香,是不是你搞的鬼?”
还未进门,裴通的声音就气急败坏传了进去。
胡法境面色不改,缓缓起身,看着匆匆而来的裴通,坦然面对着他的怒火,“小舅知道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裴通气急败坏,“全建安只有你有那个西域异香,早晚有人会怀疑你和齐王私相授受,暗通取款,你这不是把自己名声搭进去了吗?”
裴智容闻此,也惊愕地看着胡法境,“阿奴,你为何要如此?”
“我为何要如此?”胡法境看着二人,冷笑,“我倒想问问你们,让一个贱婢顶着裴家的名号,嫁入齐王府,你们为何要如此?”
裴通脸色一变。
裴智容也心虚地低下头,“阿奴,你都知道了。”
“小舅怎能让一个贱婢顶替小姨嫁入王府,再把小姨嫁给一个寒门子弟?”胡法境忿忿不平,斥责道:“你们都是疯了吗?”
裴智容摇摇头,哭诉道:“不,阿奴,不是这样的,是我自己非要嫁的,但是,我不能啊,我不能以裴家女儿的身份嫁给他。”
“士族对士族,寒门对寒门。”胡法境冷冷道:“小姨心悦之人,他配不上你,你这辈子都不用想了。”
裴智容掩面而泣。
裴通蹙眉,道:“就算是为了阻止我们,你也不至于搭上自己的名声啊?”
“小舅别自作多情了。”胡法境轻嘲一笑,“不让小姨所托非人只是顺便为之,此举用意,还是我自己想要齐王妃之位。”
裴通一懵,和裴智容面面相觑,难以置信,“你怎么会想嫁入皇室?”
那般牢笼,进去了就是蹉跎一生。
“小舅还记得吗?我幼年时,有术士批命,称我天生后命,贵不可言,可惜让魏氏先了一步,抢了这皇后位。”
裴通厉声呵斥,“观音奴,闭嘴!”
她怎可言此大不敬之语?!
“什么昆山片玉,华顶闲云,不过世家造势,自吹自擂。”
胡法境对裴通的制止置若罔闻,继续道:“我要让世人都看到,我胡法境嫁给谁,谁,就是皇帝。”
“既然天不认我这天生后命,那我就自己逆天改命。”
第57章 异香
那一夜之后, 萧昱果然让太医监联名上奏了一封皇后心情怫郁,压力过重,不宜怀孕的奏折递了上去。
奏折到了中书省,宋瑾见到后, 便带去给宋太师过目, 顺便抱怨了一通。
宋太师明知道宋朝来是什么脾气,还屡屡让她进宫去刺激魏云卿, 好好的孩子, 早晚被逼疯。
宋太师脸色沉沉, 把奏折扔到他的怀里道:“定是皇后还在赌气,陛下才有此授意。”
宋瑾连忙接稳奏折, 道:“可太医说的也有道理,皇后压力过重, 心情积郁,恐怕难以受孕,就算勉强怀孕, 恐怕也保不住, 现在最要紧的是让皇后纾解情绪,才能诞下健康的皇嗣。”
宋太师胡子微动, 冷嗤一声。
“压力大?不过催几句就是压力了?等朝廷真给陛下选妃,让别人跟她分宠了, 她才知道什么叫压力大。”
宋瑾蹙眉,大约是因为寄人篱下,魏云卿自小就心思细腻敏感, 在家时就处处察言观色, 待人接物都是温顺有礼,在意亲人感受。
他就怕魏云卿太过顾念亲人, 怕让亲人失望,一时想不开,钻了牛角尖,真把自己折腾出毛病了。
“父亲,您这是要逼死皇后吗?”宋瑾劝道:“您别再提纳妃的事了,让皇后过几天清净日子,好好养一养不行吗?这事儿急不得,等皇后情绪好了,想通了,自然就水到渠成。”
“胡说什么呢!”宋太师呵斥道,什么死不死的,他是想找死吗?
宋瑾避开宋太师目光,倔声道:“父亲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了。”
宋太师阴着脸,沉吟不语。
五月之夏,一日热似一日。
为了宽慰皇后情绪,萧昱在太医的建议下,带了魏云卿一同搬到了飞仙阁避暑。
只是帝后虽同住飞仙阁,却依然是异榻而寝,对外也称是为了皇后凤体安康,故需要静养。
华林园池塘的荷花冒出了花苞,这日闲暇,萧昱便和她来了华林园游赏。
月中的时候,杨季华被安排入宫,因其家世身份故,超授了二品女侍中,随侍皇后身侧,掌文书内政。
因是大舅母杨氏的妹妹,二人年岁又相近,魏云卿亦对她有所优待,不拘礼节。
萧昱在亭上练习书法,魏云卿和杨季华在池边闲聊,投喂着池里的鱼。
“你为什么非要嫁宋逸不可呢?以你的品貌家世,不愁嫁不得好郎君。”
魏云卿问着,今日,她的发髻高高绾起,露出一截白腻修长的脖颈,髻上簪了朵绢制的牡丹花,脖子上戴着一串红珊瑚小珠,腕上佩戴着一串镶珠嵌翠的金宝镯。
色若朝霞映雪,艳比桃李争芳。
杨季华往池子里撒着鱼粮,道:“其实,我就是看上他这个人,家世相貌好的郎君很多,可他这般品性坚韧者不多。”
魏云卿点点头,如松柏不凋,如冰雪出尘,这般高洁品性确实难得。
“可他父亲的事你肯定听说过,他既要为父守志,断然不会此时娶你,你若强逼他娶你,那这个人也就废了,不是你想要的那个了。”
杨季华执帕擦了擦额头,眯眼看了看太阳,这会儿的光线是愈发刺眼了,“皇后说的道理我懂,我也不是非要现在就嫁他,就是想要他一个承诺,若日后他父亲的事得以解决,就会娶我。”
魏云卿蹙眉,疑惑道:“照你这意思,若他父亲的事一直不解决,你也一直不嫁人吗?”
杨季华点头,“我既认定了他,就不会改。”
魏云卿若有所思,捏着鱼食一颗一颗扔进水里,鱼食一落水,就立刻有鱼探出头,一口吞下。
萧澄和萧泓来到华林园的时候,就见魏云卿在池边与杨季华闲聊喂鱼。
萧澄远远看着她,一时恍惚。
魏云卿今日穿了一条墨色回纹响云纱裙,这料子虽看着不甚奢华,可制作起来却是相当不宜,便比一般的绫罗绸缎更珍贵。更难得的是穿着时触肤生凉,故而最宜夏日穿着。
池塘边,魏云卿手上端着一个天青色瓷杯,指甲上的蔻丹,鲜艳欲滴,她往池里撒着鱼食,随着动作,那响云纱的裙子便发出沙沙之声。
萧昱在不远处的凉亭上练字,不时向魏云卿看过来。
盛夏的灿阳洒下来,池面波光粼粼,池边美人玉立。
萧澄和萧泓走过来。
杨季华发现二人后,停止了交谈,拉了拉魏云卿,努嘴示意。
魏云卿转身,看到了二人,她微上前一步,身上的环佩珠玉叮铃作响,道:“两位殿下来了。”
二人向皇后作揖行礼。
萧昱在亭中闻声,抬头,看到二人后,便让内监请他们过来。
魏云卿转过身子,继续喂着池里的鱼,萧澄和萧泓低着头,从魏云卿背后走过。
靠近皇后身边时,萧澄忍不住偷瞄了一眼,却只看到皇后一截雪白的脖颈,上边挂着一层浅浅的汗,在阳光下闪着珍珠般的光泽,萧澄脸上一热,避开了视线。
杨季华扫了他一眼,用帕子遮在魏云卿头顶,给她遮着渐渐刺热的光线。
萧澄和萧泓至亭中,向萧昱行礼,萧昱卷起来刚刚的习作,请二人落座。
萧泓调侃笑道:“看陛下如今这悠闲模样,想来皇后情绪应该是大好了,夏日暑热,政事可稍作清简,抽空多陪陪皇后。”
萧昱不做回应,自顾自端起一旁的梅子茶,饮了一口,又让着二人道:“喝茶不?先前皇后在华林园摘的梅,亲手腌制泡的,味道很不错。”
萧泓嘿嘿一笑,“不喝,本就一股酸味,再喝这酸梅茶,岂不是牙都要酸掉了。”
“七叔怪会打趣的。”萧昱一笑,往魏云卿方向看了一眼,她还在自顾自喂鱼,压根儿不在意这边的任何动静。
萧昱把茶放下,“齐王怎么没来?”
“臣今日过来,就是想跟陛下说此事。”萧泓回道:“齐王被流言所扰,近来一直都没出府。”
萧昱神情微肃,“出了什么事?”
萧泓叹了口气,绘声绘色地将近来建安城的流言跟萧昱如实道来。
“陛下不知道,建安城近来到处都在流传齐王倾心于胡氏,齐王为了躲避流言,已经很久不出门见人了。”
萧昱心里一咯噔,齐王明明选的是裴氏,怎么又跟胡氏有了瓜葛?
“不可能。”萧昱直截了当地否定。
萧泓和萧澄对视一眼。
“齐王明明中意裴氏,皇后都跟裴氏互换香囊定下了,怎么又会出了这般流言?”
萧澄闻此,小心道:“这…这似乎就是跟一个香囊有关。”
“什么?”萧昱一头雾水。
萧泓解释道:“胡氏惯用的西域奇香,香味特别,建安罕见。可不知怎的,这香就跑到了齐王身上,因此便有人传言说齐王与胡氏私相授受,暗通取款。”
“胡说八道。”萧昱脸色阴沉,“齐王怎么可能跟她暗通取款?这胡氏一个小姑娘,尚未出阁,也不要名声了吗?”
萧泓点点头,“我们也是这样想,世家多重名声,一个女儿家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自毁名声的事情,来攀附齐王呢?”
“那胡氏那边是什么说法?”萧昱蹙眉。
萧泓道:“问题就在那胡氏听闻流言后,极力否认有对齐王赠香,只说她曾在宫里丢过一个香囊,一直未找到,就怕被人误捡,以此破坏她的名声,所以在出宫前,就把丢香囊的事情告诉了皇后,请皇后做个见证。”
这不是故意暗示别人,是齐王捡走了她的香囊,才沾染上异香吗?
萧澄接着道:“所以,我们此来,也是想替齐王询问皇后,是否真有此事?”
萧昱面色凝重,让内监请魏云卿过来。
魏云卿还在池边跟杨季华闲聊,内侍来请后,二人方一道进了亭中。
沙沙的衣料摩挲声和环佩泠泠声渐近,萧澄屏息,于风声中分辨背后女子声响。
皇后至亭,萧澄和萧泓起身给皇后让座。
魏云卿推辞着,让二人不必拘礼,亭上风吹的她的衣袍沙沙作响,魏云卿轻提裙摆,准备在其他石凳坐下。
萧昱起身,示意魏云卿坐他那处。
魏云卿动作一滞,和萧昱对视一眼后,避开了视线,没有跟他客气,落座。
亭上风凉,石凳上沾染了天子的体温,坐着没有想象的那么冰凉。
萧昱在另一处落座,对她道:“七叔有事想请问皇后。”
魏云卿微一点头,对萧泓道:“七叔有何指教?
萧泓便将刚跟萧昱所言,又跟她复述了一遍。
魏云卿细听着,方想起有这档子事儿,点点头道:“是,是有这么回事,女儿家重名声,恐丢失之物被男子捡到坏了名声,就请我做个见证。”
得到验证后,亭上鸦雀无声,几人面面相觑。
萧泓一拍大腿,“这就是了,齐王大概是被人摆了一道,这下有嘴也说不清了。”
魏云卿不解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齐王沾上了一种西域奇香,香气可数月不散,被人认出是那胡氏身上的香。可胡氏却一口否认,说自己除了端午射圃之时,从未见过齐王。”
萧泓解释着,“她还说她曾在宫里丢失了一个香囊,有皇后可以给她作证。这香许是她遗失的香囊所泄,只是她也不知这香怎么就沾到了齐王身上。那胡氏女说的暧昧不明,有理有据,因此,建安城都在传言是齐王倾慕胡氏,才会私藏她的香囊。”
“什么?”魏云卿半张着嘴,不可思议。
“端午那一日,胡氏射圃,异香随汗而出,那香气实在特别,建安就只有胡氏有,齐王根本解释不清他怎么会有胡氏的香。若香不是胡氏所赠,那就是齐王捡到藏起了胡氏的香囊,可齐王若非倾慕胡氏,又怎会藏起她的香囊?”
魏云卿心里一咯噔,追问,“那香囊究竟在何处?”
萧泓回道:“胡氏将香囊遗落齐王身边,齐王怕被人算计,就把香囊烧毁了,可万万没想到这香是这么个邪乎法。齐王如今也不敢承认自己捡过香囊,若让人得知他把香囊烧了,怕不都要揣测他是因为心虚,才会毁灭物证”
萧昱蹙眉,沉声道:“原来从射圃之日她就在算计齐王。”
从射圃故意向齐王借三石弓,引来百官围观,让众人熟悉她的香。到跟萧昱讨要彩头,得入天子帐中谢恩,再借谢恩之际,将香囊遗落齐王身边。
一步一步,有条不紊。
加之端午射圃胡氏大出风头,引来万众瞩目,也就让齐王倾心于她的事,更添了几分可信度。
萧泓感叹着,“岂止如此,听闻她初至京城便至普光寺上香拜佛,便是摸清了齐王崇信佛学,投其所好,她从入京开始就在算计齐王。”
众人也不由感叹胡氏的手段,明明是她算计的齐王,最后流言传的却仿佛是齐王倾慕她,非她不娶一般。
魏云卿叹道:“所以一开始,齐王捡到香囊时,就该交给宫人,或者交给我,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萧泓扼腕叹道:“齐王是怕留着再生事端,以为烧了便是一了百了,可谁知邪乎的不是香囊而是香。”
众人沉默着,一阵风吹至亭上,吹的桌上的纸张沙沙作响。
萧昱开口道:“对于流言,暂时不要做回应,让朝廷按流程选妃,无需顾忌流言。”
萧泓附和着,“说的也是,她一个小姑娘,也太看轻满朝文武手段了,薛太尉不点头,她也没指望的,我们不搭理她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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