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太尉还朝的事情,筹备的怎么样?”因提到薛太尉,萧昱便顺口问了萧澄一句。
萧澄正欲开口回复,魏云卿便立刻警觉地站起了身子,打断了他。
“我先回避。”
魏云卿跟杨季华对了个眼神,无意听他们谈论朝政。
萧昱眼神一动,其实,他也不在乎她过不过问这些政事,可她每一次都十分敏感的规避开和他谈论任何政事。
萧昱没有挽留,对她微一点头。
魏云卿将要离去时,又是一阵风过,吹落了桌上卷起的纸,绊住了她的脚步。
内监们慌忙捡拾着天子的书法练习,魏云卿顿下脚步,那散落一地的书法中,赫然出现了一幅皇后临池喂鱼的背影图。
她看着画,微微出神。而后,便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从容离去。
夜里, 魏云卿主动到了萧昱处。
萧昱临窗读书,案上有一盏宫灯,一卷纸笺。窗外是一丛修竹,一轮明月。
夜风吹动着窗檐下的风铃, 泠泠作响。
月光洒进来, 魏云卿踏着月光的清辉,缓缓走到他跟前。
案上的烛火摇曳了一下, 萧昱执书卷的手缓缓放到案上, 向她看去。
她沐浴过, 穿了一条宽松的雪白色帛裙,裙摆曳地, 她的头发还是半湿的,随意披散在身后, 发梢往地上滴着水珠,在夜色中无声流淌。
萧昱看着她,二人隔着几尺远的距离。
透过烛光, 魏云卿模模糊糊看到, 他手持的书卷下,压着一幅画, 他用手遮盖着,她看不清, 不过她隐约能猜到。
魏云卿的视线转到地上的月光,又抬头,犹豫着, 迟疑着开口, “我这几日认真思考了陛下那一夜的话,想请陛下答应我几件事。”
萧昱一滞, 从容侧身,面对着她,“说吧。”
魏云卿的手指在袖口里攥着,她抬起头,月光照在她的脸上,白皙若玉的面孔上瞳孔清澈明亮。
她对萧昱提出了第一个要求,“我,我想在太医监安排自己的医师。”
不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他的手里。
“好。”
萧昱不假思索。
魏云卿微微愕然,然后说出了第二个请求,“我想让杨季华领少府之职,掌皇后私财。”
不让那些世家子弟掌控她的财务支出。
萧昱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好。”
魏国从未有过让女子领朝廷官职的规矩,杨季华出身世家,必然自幼教习内务管理之事,可政事与家事不同,这很难办,只是如果这样能让她安心,他尽力周旋。
魏云卿松了口气,继续试探着开口,“我,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说。”
“我想换掉薛卫尉,让三舅宋瑜,领显阳卫尉之职。”
不用薛氏之人护卫她的安全。
“这个不行。”
——萧昱直截了当的拒绝。
魏云卿神情一滞,质问道:“为什么不行,因为薛卫尉是陛下的表兄吗?”
先前朝廷为魏云卿安排皇后三卿,宋太师将显阳卫尉的任命权交给了领军将军薛策。
薛策便安排了薛太尉之子薛仲怀担任显阳卫尉,护卫皇后安全,可是,宋薛两族斗的这么厉害,魏云卿不能信任薛氏的人。
“不是。”萧昱摇摇头,一字一句说出了魏云卿内心的想法,“你想让宋瑜担任卫尉,无非是因为他是宋氏的人,是你的舅舅。而宋氏跟薛氏是政敌,所以你不放心薛氏。”
“陛下既然清楚,为何要反对?”
不是他让自己学会保护自己吗?现在却又不肯答应她的要求。
萧昱双手交叠在一起,平静地看着她,跟她解释着,“正因为他们是政敌,薛氏才会更尽心的保护你。宋氏把你托付给了薛领军,你出了任何事,都是宋氏弹劾薛氏的把柄,薛氏不会害你。用宋氏之人,固然也能保证你的安全,但是会让你落个任人唯亲的恶名。”
魏云卿沉默,睫毛在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萧昱看着她那模样,柔声道:“卿卿,你要保护自己,就要学会利用世家之间的矛盾与不合,来指挥他们互相攻击,互相制衡,而不能只偏帮一方,造成一家独大。一旦一家独大,你又压不住他们的时候,你就是他们彻头彻尾的傀儡,没有任何翻盘的机会了。”
魏云卿心中一动,抬起眼睛。
这就是所谓的帝王术,制衡之道吗?
薛氏是天子对付宋氏的一把好刀,但是天子依然利用宋氏压制着外戚薛氏。
在亲情之前,他们首先是君主,帝后的身份,意味着他们不能对臣子有太多偏见私心,要做到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的优待,一视同仁的责难。
帝与后,是夫妻,同时也该是最亲密的对手,他们本就是如履薄冰。
她点头,领受圣训,“我记住了。”
萧昱看着她,招了招手,“过来。”
魏云卿走到他面前,相对而立,萧昱拉起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冰凉凉的,身上还有着沐浴后潮湿的水气,沁出幽幽的栀子花香气。
他吸了一口香气,问她,“就只能想到要这些吗?”
“我暂时是想到这么多。”魏云卿思索着,“等我以后再想到了,再要好不好?”
“好。”萧昱淡笑着,对她道:“今日,广平王还跟我说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魏云卿好奇,“说了什么?”
“魏太妃说,魏氏五服内近宗,就剩了你们两个女人了,可是广平王调查魏氏谱系后,查到你们应该是有一些远宗在繁衍的。”
魏云卿微微诧异地看着他,他什么时候去调查她家的谱系了?
萧昱继续道:“还记得你今日穿的那条裙子吗?”
魏云卿一怔,那是萧昱特别命人给她定做,说是夏日穿着比较凉爽舒适,她才穿的。
“有何不妥吗?”
“那条裙子所用的响云纱,是广州番禹特产,是前段时日,广州刺史魏崧进献。”
魏云卿心中一动,魏?
她垂眸,“陛下不该跟我谈论政事。”
“这不是政事,是家事。”
魏云卿抬起眼,对上萧昱沉静的视线,脸色不解。
“按辈分算起来,这魏崧算是你的族伯,只是已经出了五服,血脉疏远,你大概也不知道同族有这么个人。”
魏云卿摇摇头,“我的确不知道。”
她五服内没有亲人了,五服外的远宗,没有来往过,也都不认得。
“定州刺史告老,需要官员补任。我让高承考核了魏崧这些年在广州的政绩,准备让高承他们联名上书,举荐魏崧为新任定州刺史。”
魏云卿微微愕然,广州偏远,远离京城,世家高门子弟多不会至此偏远地方任职,而定州却与司州相邻,离建安更近,历来是抢手的地盘。
此任命看似是对魏崧的平级调动,实则是升迁了,可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我如今掌控的权力不多,都是无论我有多少,都愿意与你分享。”
魏云卿心中一动。
他认真告诉魏云卿,“你只有宋氏的背景是不行的,你要让宋氏知道,你虽是孤女,却不是只能靠他们,太师才不能如先前那般,随心所欲的操纵你、逼迫你。”
魏云卿怔怔看着他。
“任何的承诺与宠爱都是无力的,只有实实在在握在你手里的筹码,才是你的仰仗。”
魏云卿恍然意识到,原来调任魏崧,是他在外朝给她铺路。
让魏崧凭借皇后族人的身份迁为定州刺史,就意味着皇后是他们的政治依靠,魏崧一族将与魏云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为了仕途,必会忠于魏云卿。
魏云卿无言,一阵动容。
空气静默,就在她不知要怎么回复萧昱的时侯,案上的烛火适时燃尽,宫灯熄灭,打破了沉默的气氛。
屋内顿时漆黑一片,只剩静静的月光流淌。
魏云卿袖中的手指又攥了攥,然后松开,就在她酝酿着准备开口时,萧昱却先打破了沉默。
“夜深了。”
魏云卿回神,脚步微微后移了几分,月光拉长了她的影子,她迟疑着,“那,我去睡了。”
空气骤然宁静,片刻后,萧昱才开口。
“好。”他的声音清清浅浅,抚着她的头发,嘱咐道:“把头发擦干,别湿着睡。”
地面上已经滴了一汪的水,魏云卿看着月光下隐隐泛光的水迹,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萧昱目送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
他摩挲着手指上的湿意,转头,看着夜空的明月,两只麻雀骤然从枝上飞起,飞向夜空,在月亮的光晕中渐渐变成了两个黑点。
萧昱目光转回案上,借着月光,默默看着书卷下的那幅画。
建安关于齐王与胡法境的议论越来越多,齐王不回应,胡法境亦咬定不认识齐王,倒是让此次事件愈发扑朔迷离。
可很快的,众人的注意力也渐渐从此事上转移,临川王府传来消息——
荀太妃病重了。
这一次,萧昱是带了魏云卿一起去探视荀太妃。
上一次来探病,没带她去,就让她郁闷了,这一次,不等魏云卿开口,萧昱便主动带上了她。
她不是天子娇养的宠物,她是他的皇后。
临川王府。
荀太妃虚弱躺于榻上,见帝后至,方勉强撑起一些精神。
萧昱扶她躺好,不必多礼。
荀太妃拉着魏云卿的手,眼泪婆娑,感叹道:“人说外甥似舅,皇后虽形似魏侯,可这眉目风采,竟有几分宋世子神韵,妾一见皇后,便觉亲切。”
魏云卿一愣,“太妃认得我大舅舅?”
荀太妃摇头,淡然否认,“不熟悉,只是当年于宫中抚养陛下时,见过几次。”
魏云卿点点头。
荀太妃又颤巍巍从床头的木匣中取出一对翠□□流的翡翠镯,戴到了魏云卿手上。
“这镯子是我家传之物,当给未来儿妇,可惜我福薄无子,无人可与。陛下自幼由我抚养,有若亲生,我见皇后,便生欢喜,这镯子算是我给皇后的贺礼,祝皇后与陛下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魏云卿微微讶异地看着那名贵无双的镯子,呆了一呆,她看向萧昱,不敢轻易接受。
萧昱握住她的手,对荀太妃道:“多谢二婶,卿卿很喜欢。”
魏云卿也只好接受道:“多谢二婶。”
荀太妃欣慰一笑,片刻后,她请求道:“妾有些话想与陛下私谈,想请皇后暂时回避。”
魏云卿微微一怔,和萧昱对视一眼后,点点头,起身回避。
萧昱看着魏云卿的身影远去,方低声询问荀太妃,“二婶,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荀太妃眼睫颤抖着,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朝政之事,她无需多嘱咐,萧昱长大了,自有主意,她的兄弟,也会尽忠天子。
如今大限将至,回首平生,竟唯剩一点儿私憾。
“妾原不该有此请,这一点儿私请,本该随我一同入土,只是人之将死,不愿有憾,妾有一事,求陛下成全。”
“二婶,你说。”萧昱微微诧异。
荀太妃微颤着唇,空洞的眼眶泪水怔怔自流,她是皇室王妃,本应恪守本分,谨守妇道,不该多此一请。
她都这把年纪了,半辈子都瞒下去了,何苦在此时自毁贤名?
她犹豫着,低声道:“妾死之后,请将丧训送至秦州。”
“二婶!”
萧昱脑中“轰”的一声,脸色大变。
他怎么都想不到,荀太妃临终所念,竟是亲手废她临朝的薛太尉!
十几年了,他竟丝毫没有察觉荀太妃的心意!
萧昱心乱如麻。
“与君一别,山海十年。”
荀太妃哽咽着,“那道帘幕虽隔开了我们,让他看不到我,可我于帘后看他却是一清二楚。”
“我只需日日于帘后见到他,便足以满心欢喜。”
萧昱犹在震惊中未回神,他万万想不到,一贯谨慎守礼,安分寡居的荀太妃竟会动了这样的心思。
萧昱语气复杂,“二婶,为何此时才说出来?”
可是,说出来又如何?
她是皇室王妃,他是天子元舅,即便二人都是孤寡一身,可照样是一个娶不了,一个嫁不成。
说出来,也不过是在士族间徒添笑柄。
“是妾不知廉耻,觊觎了不该肖想的人物,妾对不起临川王,给皇室蒙羞了。”
语尽,荀太妃哽咽不能言……
第59章 丧讯
建安城的槐花将要落尽了, 一场雨过,终于吹落了那最后的白色,大街小巷上,都是白茫茫一片, 远远望去, 如同戴孝一般。
不久后,丧讯传入宫中, 荀太妃薨了。
举宫哀悼。
萧昱下旨将太妃丧讯昭告天下, 此举遭到了诸多大臣的反对。
历来只有皇帝、皇后、皇太后丧讯会昭告天下, 四海服孝,太妃名位不及, 一贯没有这样的规矩。
礼制是身份的象征,荀太妃后事逾礼, 是变相抬举其母族颍川荀氏,世家多不乐意,故而遭到朝廷反对。
可萧昱坚持, 以荀太妃有母养天子之恩, 故行殊礼,以尽孝道。
魏国以孝治天下, 百官不能夺天子孝心,最终勉强答应, 特例特办,遂将太妃丧讯送至各州郡,举国皆哀。
萧昱完成了荀太妃最后的心愿。
昭告天下, 无非是想让那一个人知道罢了。
临川王早薨, 无子,国除, 故荀太妃后事由侄子齐王主丧。
朝廷遣宗正、太常依礼料理后事。
齐王封国大小官吏皆服丧服,随齐王至临川王府哭祭,临川王府上下哀鸣呜呜。
这日哭祭后,裴通匆匆回府,将朝廷的决定告知了胡法境。
“你想用舆论施压,逼齐王娶你,可现在难办了,荀太妃薨了,颍川荀氏失去了荀太妃对天子的影响力,河南士族势力大受打击,必然要争取齐王,这事儿难办了。”
胡法境紧捏着手中的砗磲手串,指尖苍白——
“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死在了这个时候。”
本以为等薛太尉还朝后,薛太尉的助力,加上舆论加持,齐王妃之位定然是稳的,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人的生老病死,这种猝不及防的变数。
裴通继续道:“陛下还下诏让齐王代天子为荀太妃服孝,就是为了拖延时间,让你别再肖想齐王妃之位 。”
“你一个小姑娘,手段玩的再漂亮,那天子也不是傻的,你这般算计齐王,他自是有办法治你。”
胡法境面无表情。
天子以孝之名,将荀太妃丧讯昭告天下。可天子是君主,太妃是臣妾,故没有天子给太妃守孝的道理,为全孝道,只能由齐王代替天子守孝。
可一旦守孝,齐王便不能进行婚姻嫁娶了。
荀太妃是婶母,齐王当服孝一年,可谁能料定一年之后的局势如何呢?
胡法境沉着脸,手指不自觉的用力,捏断了手串,颗颗白珠落地,零落四散。
显阳殿,魏云卿和杨季华在榻上相对而坐。
荀太妃薨后,魏云卿和萧昱就离开了华林园,各自搬回了自己的宫殿,处理着太妃后事。
杨季华伏在案上,一手支头,一手执笔回复着哀表,打了个哈欠。
魏云卿看着朝廷内外呈上的哀表,抬头看她,“你困了吗?”
“是有一些。”
因荀太妃丧事,各处哀表不断,送至显阳殿后,都需要杨季华处理回复,她好几天没有睡好一个觉了。
“天也要黑了,你回去休息吧,让容贞她们过来侍候。”
“她们哪儿识得几个字?”杨季华把处理好的哀表整理起来,“处理不好,是要闹笑话的,何况还要给上表之人打赏。”
魏云卿勉强笑着,突然有些愧疚道:“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我本来该哭的,可我不是很难过,心中就有些羞愧。”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冷漠了,去年宋开府薨的时候,母亲哭的那样厉害,她也没有很难过,而今荀太妃薨,她还是不难过。
杨季华不以为意地一笑,“这不是很正常吗?殿下就跟太妃见过一面,又没有很熟悉,本质还是个陌生人罢了,哭不出来也正常,再说,殿下的身份也根本不需要给太妃哭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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