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瑾第一个发现了随水而来的酒觞,他抬头,诧异地看向魏云卿。
魏云卿悄悄跟他们挥了挥手致意。
宋瑜也发现了魏云卿送来的酒觞,轻轻对她颔首,随即捞起了酒觞。
与此同时,齐王萧景也刚巧过来寻萧昱。
魏云卿见此,便有意回避,让他们兄弟自在交谈。
她低声对萧昱道:“我想去跟舅舅们说会儿话。”
萧昱看了看不远处的宋氏兄弟,挽起她的手,摩挲着她的手指,提醒道:“宋侍郎豪饮,可不要贪杯。”
听出萧昱弦外之音,魏云卿脸一红,嘟囔道:“都说了我酒量不好。”
萧昱浅笑,魏云卿与萧景互相颔首致意后,方提起裙子缓缓向宋氏兄弟而去。
萧景看着魏云卿远去的翩然背影,调侃道:“陛下与皇嫂的相处是越来越融洽了。”
萧昱若有所思道:“她很懂事。”
萧景笑道:“这就是二婶说的,一根藤上的两个瓜都会不一样,何况是两个姓?”
萧昱不予回应,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萧景依然是那副调笑的神情,故作漫不经心的提醒道:“齐州那边,齐州世子已经离开齐州府。”
萧昱眼神一动,脸色没有分毫异样,“一切顺利吗?”
“还算顺利,只是驸马初来乍到,齐州这块硬骨头,恐怕不好啃。”
“嗯。”萧昱漫不经心应着,“当年宋开府整合齐州府都废了不小的力气,何况是驸马呢?”
他本来就不指望能在朝夕之间控制齐州。
兄弟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交谈着,不时应付着来敬酒的王公贵臣。
萧澄也往萧昱这边走来,萧昱远远看到他,脸上立刻换上了浅浅的笑,不动声色提醒萧景,“去饮酒吧。”
另一边,皇后凤驾至,宋瑜连忙给魏云卿让席,魏云卿席地而坐,桃花、竹叶飘落在她曳地的裙摆上,衣裙上的金线在阳光下浮动闪光。
宋瑜半张着嘴,感叹道:“臣恍然都不敢认皇后了,真是大不一样了。”
才一个多月不见,她便丰神美艳至此,不复在阁时的娇柔女儿形象了。
魏云卿一笑,离家多时,再见亲人,自是欢喜踊跃,向两个舅舅问好后,又看向宋胤道:“今日连宣远也来了。”
好不热闹!
宋胤低声道:“是阿翁要我前来。”
魏云卿笑了笑,这是宋氏的长子嫡孙,理当早早引荐给天子,给他的未来铺路。
宋瑜边给魏云卿倒着酒,边神秘兮兮道:“今日宴会可是真热闹,听说杨秘监的妹子也偷偷来赴宴了,刚杨秘监还在找人呢。”
“杨秘监?”
大舅母的哥哥?魏云卿记得宋太师先前好像提过,大舅母想把小妹许配给宋逸?
想到这里,魏云卿恍然大悟道:“是堂舅和杨氏的婚事定下了吗?”
“没有。”宋瑾摇摇头,“就是因为景逸给拒了,这杨小妹才女扮男装混进来逼婚了。”
魏云卿闻言一怔,宋逸也来了?
“堂舅今日有来赴宴?”
“嗯。”宋瑾点点头,解释道:“父亲欲启用他入仕,去年给他举了秀才,历年上巳宴,天子都要会见秀士,他自是要出席。”
宋瑜接着道;“他过往从不参与这些热闹,不与人交游的,这次竟然同意赴宴,果然还是天子的面子大。”
魏云卿恍惚听着,目光在宴上四处搜寻,想要捕捉那道白色身影。
宋瑜看她那寻人的模样,道:“景逸在秀士林那边,皇后想去见见他吗?”
魏云卿一怔,恐萧昱再误解,便摇摇头道:“既是如此,我就不过去了,等陛下去礼贤秀士时,若有需要,我随去同敬就是了。”
宋瑾点点头,“也好,毕竟如今身份不一样了,本就不该随便接触朝臣,跟陛下一起去也比较妥当。”
宋瑜调侃道:“想来此刻去见景逸,大概率也是和他说不上什么话,不过倒是能看一出好戏。”
魏云卿好奇道:“为什么?什么好戏?”
“此刻,怕不是杨秘监的小妹正缠着景逸逼婚呢。”
众人恍然大悟,俱是一笑。
魏云卿正与舅舅们相谈甚欢时,梁时来传话,说陛下请皇后过去一趟。
天子忽传唤,众人交谈一顿。
魏云卿停止了交谈,让梁时去回禀萧昱,说自己稍后便至。
梁时告退后,魏云卿对两位舅舅道:“许是陛下那边有什么事,我得先过去了。”
宋瑾点点头,“快去吧,别让陛下等着。”
魏云卿“嗯”了一声,看了一眼始终在一旁端默静听他们交谈的宋胤,道:“宣远,你随我一道过去。”
宋胤看了看宋瑾,请示他的意思,宋瑾对他微一点头,宋胤方起身随了魏云卿同去。
穿过竹林,转至水岸,魏云卿携宋胤来给萧昱请安。
魏云卿过来后,一眼便看到了萧昱身边的萧澄,二人的目光短暂交汇了一下,便十分默契的各自避开。
她挽上萧昱的胳膊,道:“陛下,我顺便带了弟弟过来跟陛下请安。”
萧昱看着魏云卿,目光随即转向宋胤。
宋胤作揖向天子行礼。
萧昱看着那从容行礼的翩翩少年,若有所思。
魏云卿自幼养于宋氏,潜移默化的影响,早已让她在无意之间,把提携宋氏子弟,维护宋氏门户不坠,当作自己应尽的责任。
毕竟,这也是宋氏捧她做皇后的目的。
萧昱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番,风神秀出,从容娴雅,不愧是宋氏的芝兰玉树,他问宋胤,“今年多大了?”
宋胤恭谨回道:“十二。”
萧昱默道,还小呢,宋太师就急不可耐的要给他铺路了。
魏云卿介绍道:“这是我大舅宋珣的长子,叫宋胤,字宣远。”
大舅,宋世子?
萧昱忽而想到了什么,便又多看了宋胤几眼,顿觉亲切,恍然笑道:“原是宋世子佳儿,果然有宋世子遗风,想当年你父母的婚事,还是朕赐的婚。”
魏云卿讶异道:“真的吗?”
她竟一无所知!
萧昱一笑,从容问宋胤道:“你的母亲,是不是姓顾?”
气氛骤冷。
宋胤脸色煞白。
魏云卿笑容一僵,蹙眉、一字一句纠正着天子,“舅母姓杨。”
魏云卿脸色凝重, 直直凝视着萧昱,暖风扬起几片落花,徘徊在帝后之间。
萧昱神色微动,恍然回神, 方觉失言, 宋世子遗孀为秘书监杨肇之妹,怎会姓顾?
他立刻歉然一笑, 改口敷衍道:“这都十几年了, 那时我年纪还小, 大约是我记错了。”
“陛下吓了我一跳。”魏云卿松了口气,嗔怪道:“君无戏言的, 陛下这一口误不要紧,可是差点儿给我家弟弟换了个娘。”
萧昱浅笑, 帮她拾去发髻上的落花。
萧景笑着打圆场道:“陛下平日并不太关注世家联姻之事,难免记错,倒是白白惊吓了皇嫂一场。”
世家就这么几个大姓, 来来往往都多少有些瓜葛, 天子又不是整日研究这些氏族志,一时记串倒也正常, 魏云卿也未做多想。
萧昱又与宋胤闲聊了几句,问问他近来读些什么书, 宋胤都一一作答。
萧昱对魏云卿道:“此子秀出,当不减其父。”
魏云卿一笑,便让宋胤还去宋瑾兄弟处了。
萧昱又指着萧澄, 问魏云卿道:“还认得出吗?你的表兄广平王萧澄。”
魏云卿微一颔首, 面不改色道:“多年不见,差点认不出殿下。”
“皇后与幼年也是大不一样了。”萧澄颔首道。
萧昱不动声色地看着二人的神色, 倒真若不熟识一般,不过他本也无需试探,毕竟魏云卿入宫后,很懂得分寸,她的过去如何,他本不必在乎。
“今日未见姑姑,不知姑姑近来可好?”魏云卿礼貌问讯。
“多谢皇后垂问,母亲一切安好。”萧澄颔首道。
魏云卿轻轻点点头,便避开视线,不再与萧澄言语。
这时,梁时来请萧昱道:“秀士林的秀才们,等着向陛下敬酒。”
萧昱点头,挽起魏云卿的手,“皇后与朕一道同去,礼贤下士。”
魏云卿含笑点头,与天子同往。
萧澄遥望着帝后携手,并肩往秀士林方向而去。
女子笑的那般明艳动人,看向天子的目光闪烁着熠熠光彩,他想,如果魏云卿没有入宫,她或许也会这般对着自己笑。
秀士如松,经霜不败。
故而秀士林中遍植松柏,列松如翠,众士子于林间高谈阔论。
魏国世家为了彼此制衡,以免某个家族长期占据某个台省,形成势力,故而官场调动频繁。
所以,即便是家世显赫的子弟,被举秀才、察孝廉后,也不是立刻能安排上职位,都要等吏部的空缺,短则数月,多则几年都有。
士族尚人物,世家子弟想要谋个好去处,一来靠家世,二来靠名声。
天子宴,便是待价而沽的士子们,博取美名,自我展示的最佳机会。
魏国官分清浊,高门世家的子弟多担任清闲显贵的清官,而寒门子弟多担任一些繁忙操劳的浊官。
而中书省与秘书省便是初入仕的世家子弟,争先求去的清贵显要之处,故而秘书监杨肇,无异于是众士子殷勤结交的对象。
杨肇身边早已围了一群年轻士子,他敷衍着,在林中穿梭,只想尽快找到自家妹子。
说起宋逸与杨小妹结缘,还要从当年杨小妹去西山普光寺拜佛说起。那时杨小妹尚年少,活泼好动,游赏龙泉时,失足落水,被路过的宋逸所救,只因当时杨小妹年纪尚小,众人亦未多想。
可不想几年后家里准备给小妹议婚之时,杨小妹却突然对家人道:“为女子,当远男子,可宋郎曾于水中救起我。”
杨家众人这才想起多年前这桩往事,杨小妹也是个贞烈性子,自认已与宋逸有了肌肤之亲,断无再嫁他人之理,杨氏才不得不寻上宋逸,欲将小妹许配。
哪知宋逸拒绝了婚事,杨小妹气急,竟扮作儿郎跟着杨肇入了华林园,非要自己跟宋逸说。
杨肇遍寻不到,急的是焦头烂额,生怕小妹做出什么折辱自己的事情。
翠松如列,轻风习习。
松树下,青年一身白衣,身姿如松笔挺,气质冷肃。
女郎一身男装打扮,含羞带怯地诉说着,“若是因为令尊之故,我愿意等郎君。”
宋逸神色平淡,与女子保持着距离,四下张望着杨肇的踪影。
她愿意等,他却承不起她如此盛情,他回绝道:“宋逸心意已决,姑娘莫在我身上空耗了。”
“为何?当初你救了我,难道不该为我负责?”
宋逸面不改色,“昔时姑娘年岁尚小,又是关乎人命,才有所冒犯,可姑娘今日之请,实违宋逸本愿,请姑娘莫再勉强了。”
“你嫌我纠缠你?”杨小妹瞬间红了眼,“你看看这秀士林中,有多少士子等着巴结我哥哥,你若娶了我,未来的仕途便是一片坦荡,你们宋氏门第虽高,可我杨氏也不是寒门。”
“非我嫌弃姑娘家世。”宋逸谦虚道:“我家境清寒,身无功名,是我配不上姑娘,秀士林中人才济济,请姑娘另觅贤士吧。”
“你!”杨小妹仿若受到极大的羞辱,难以置信道:“你骂我人尽可夫?!”
宋逸蹙眉,实不知她怎会如此联想。
“我既认定了你,又岂会再觅他人?难道在郎君眼中我便是这般水性杨花吗?”
宋逸无言以对。
二人对峙之际,杨肇终于气喘吁吁找了过来,一把拉过小妹劝道:“小妹,别闹了,跟我回去。”
“大哥,你别管我。”杨小妹呜呜哭了起来。
眼看帝后大驾将至秀士林,杨肇恐这闹剧惊动了天子,只能捂上妹妹的嘴,对宋逸微歉意的一颔首,“今日是家妹鲁莽,宋郎见谅。”
宋逸颔首,不以为意。
杨肇不顾小妹又哭又闹,连拉带拖的把人强行带走了。
宋逸目送着又拖又拽远去的兄妹二人,脸上没有情绪,准备离去。
有士子远远看到这一幕,鄙夷议论着——
“那不是宋逸么?他也来天子宴了?”
“装的是挺清高,隐居西山不交游,不还是出席天子宴,巴结杨秘监。”
“博美名不就是为了博仕途?宋氏的人,哪儿有那么清高?”
“皇后可是他们宋氏的外甥女,归根结底还不是靠女人裙带爬上去。
“嘘,别胡说……”
议论之声窸窸窣窣,宋逸置若罔闻。
他抬步,想离开这是非地。
转身间,一抹流粉金纱裙,翩然入眼。
曲水花榭边,李允震惊地看着从容而来的帝后,嘴巴里能塞下一个鸡蛋。
上元夜和自己撞了满怀的公子,竟是天子!
李允一时无措。
众士子作揖向帝后行礼,陈左卫家的公子陈广低声调侃李允道:“李兄,皇后来了,你们小时候不是一起骑过羊吗?”
李允汗毛一紧,惊起一背冷汗,尴尬不已,“陈兄,莫要取笑。”
陈广憋着笑,和众人一般低头行礼。
天子示意众人不必多礼,携魏云卿随意入席而坐。
“哪位是尚书令李嗣源的公子?”萧昱环视着众人,问道。
魏云卿微微疑惑,李尚书就是她家的邻居,可她没听说过李尚书有儿子。
李允一惊,立刻上前,回道:“微臣在。”
竟然真有一个儿子站了出来!
魏云卿看着李允,心中讶异,李尚书几时有了这么大一个儿子?
萧昱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笑道:“朕是不是曾经在哪儿见过你?”
李允惶恐道:“蒲柳民身,不曾见过天颜。”
萧昱一笑,人虽看着羞涩木讷,却也算懂规矩,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没有将上元夜他们微服相撞之事说出来。
“听太师说,已给你派了秘书郎之职。”萧昱询问道:“秘书多任文学之士,想来你书应该读的不错?”
“才学鄙陋,承蒙朝廷不弃。”李允惶恐道:“秘阁收录天下藏书,出任此职,亦是因为私心想看秘阁珍品藏书。”
“你有向学之心,也属难得。”萧昱淡淡一笑,“李令君养了个好儿子。”
李允垂眸,勉强一笑。
他虽是李嗣源名义上的儿子,实际上二人并非亲父子,李嗣源本是他的伯父,他是被过继给李嗣源为子。
只因李嗣源夫妇无子,李允才得以被立为世子,恩若亲生,以父子相称。
萧昱与秀士们交谈时,魏云卿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的在众秀士中搜寻,想要寻找那一道白衣身影。
宋逸立于人海,松竹繁盛,挡住了他的身影。
他似乎也感受了皇后探寻的视线,抬起头,往帝后方向望去。
隔着重重人海,喧喧人声,他们的目光,平静地交汇在了一起。
魏云卿看着他,他依然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从容不迫的姿态。
他站的那般靠后,无半分想在天子面前展现的意思,就那样,把自己隐入尘埃之中。
她就这样看着他,而后在士子们一片兴致盎扬的谈笑声中,默默收回了视线。
他一直都是这般沉默寡言。
魏云卿想,宋逸从来不知道如何表现自己。
他不该被淹没在庸庸士子之间。
魏云卿转头,看着与秀士们相谈甚欢的天子,笑着对他道:“今日在场的,都是天下一时才俊,俱为雅人,又逢上巳雅宴,怎能不做些雅事呢?”
萧昱莞尔一笑,道:“那皇后觉得当作何雅事?”
魏云卿眼珠一转,提议道:“秀士以才见选,既是如此,陛下就来考考众秀士们的才学如何?”
皇后此言一出,引来众人一片附和。
这都是今年最年轻、最优秀的秀才,他们满腹诗书,谁都不遑多让,早就跃跃欲试。
秀士林,俱是天子门生,他们都想在天子面前表现,以博前程。
见士子们兴致高昂,萧昱笑问她,“皇后想怎么考?”
魏云卿想了想,道:“上巳暮春日,《论语》有言,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既要歌咏,不若陛下出个题,众人联诗如何?”
“朕亦有此意。”萧昱点点头,“今日既是上巳,曲水流觞宴,那便酒觞至谁处,谁来做诗。”
众士子纷纷附和,欲在这天子宴上大展文采。
萧昱挽着魏云卿的手,含笑道:“那便有劳皇后再为朕想个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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