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公子却笑笑,理直气壮道:“天下人又没见过朕的相貌,只要你不露馅我不露馅,谁想得到朕是天子?
“再说,我以前又没有想过要当皇帝。现在我虽然硬着头皮坐了这个龙椅,但若是说起来权威那么大,实际却连以前那样的生活都没得过,那未免太没意思了。只不过……”
说到这里,青衣公子眼底流过一丝落寞。
他说:“说来说去,还是皇兄走得太早了。”
这个话题,太监就不太好插嘴了,小厮只能低着头,在旁边默不作声。
好在青衣公子自幼在皇宫长大,也理解这些太监丫鬟的难处,对他们十分宽容。
他自己默哀片刻,就没有再多说什么,逐渐恢复情绪。
他略微凝神,说:“虽说是阴差阳错,但既然朕现在坐到了这个位置,那就竭尽所能,将能做的事情处理好吧。既来之则安之,以前不懂的事,慢慢学就是。”
“……奴才听凭陛下吩咐。”
青衣公子一笑,拿折扇拍了拍掌心,又琢磨道:“不过说起来,在外面的称呼确实是个问题。赵这个姓太显眼了,以后出门在外,还是换个姓好……唔,这样吧,我看你刚才那个口误不错,今后在外面,你就叫我黄公子好了。
“……是,黄公子。”
“叫得好!”
青衣公子愉快地鼓掌。
他思路又一转,道:“对了,依我看,最危险的姓氏说不定反而会是最安全的,既能转移注意力,又可以有迷惑性。如果我们两个人之中一定要有人姓赵,我看出了门,不如你来姓赵吧!以后在外面,你就叫赵有福!”
“这、这……这奴才不敢啊!”
青衣公子一句话,成功将小太监吓得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磕头。
青衣公子大笑。
只是,当他将脸转向窗外,那清亮的视线里便掠过一抹阴霾。
青年本名赵泽,不是别人,正是天下仅此一位的当朝皇帝。
赵泽看似乐天,实则心中也有烦恼。
他说自己不想当皇帝,这是真话。
从小到大,他就知道兄长是帝王,而他只需当个闲散王爷即可。他对这个安排并无不满,甚至很高兴,他本来也不是喜欢做决定的性格,大权在握对他来说毫无吸引力。
所以,小时候,皇兄被关在书房里刻苦读书,他则见缝插针地浑水摸鱼,不是去跟母后撒娇少做功课,就是偷偷拔帝师齐慕先的头发。
长大后,等到不能再住皇宫的年纪,他迫不及待马不解鞍地就自己跑去金陵,感觉终于自由了。
尽管从小就知道兄长身体不好,但他向来乐观,一厢情愿地相信这种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兄长也会长命百岁的。
然而。
半年前。
一天晚上,他本高高兴兴地买了两匹好马,准备天气好的时候出去走走,谁料一回到王府,就看到多年不见的齐慕先带着大批人马站在大堂里等他,一见到他,就手捧圣旨遗诏,跪下高呼万岁。
随之同来的,还有皇兄的死讯。
皇兄无子,根据他们父亲方和宗生前的安排,若是皇兄英年早逝没有立储,那么兄死弟承,就由他这个济王来接替皇位。
就这样,他被快马加鞭运回梁城,送进皇宫,当上了号令天下的皇帝。
赵泽人有点懵,但万幸他这个人适应能力很好,皇宫小时候也不是没住过,多待两天就习惯了。
他好歹是个年轻人,书也读过,责任感是有的。
既然真当了皇帝,那他想,他要当一个圣贤书里一般的好皇帝,将国家治理好。
不说什么千古流芳,至少要不辱先祖血脉,如果能让百姓和官员们夸他几句,那就更好了。
秉持着这种想法,赵泽还是挺有干劲的。
一登基,处理好兄长的丧事,他就立即宣布“放开言路,乐听谏言”,邀请百官给他批评建议,指导他这个小时候没好好学习的皇子如何当好皇帝。
他本以为此举一出,能够充分展现他本人的诚意,快速建立起群臣对他的信任。之后他积极采纳臣子建议,臣子努力执行,君臣合作,一切都能顺利起来。
然而,事实却没有那么简单。
实际上,他纳谏也纳了,听批评也听了,可是他的话,臣子们仍旧顾左右而言他,不是强烈阻止,就是拖拖拉拉不愿执行,甚至还有人糊弄一番就对他说完成了。
他这个君王说的话,大部分时候甚至还不如齐慕先说话受重视,这让赵泽十分受挫。
磕磕绊绊当皇帝当了几个月,赵泽也逐渐摸出一点门道。
他虽然贵为天子,但在朝中几乎没有根基。
他不像皇兄,皇兄从小就是皇太子,又懂得谋算,很早就在栽培自己的势力,只要他想用人,随时都知道哪些人是他自己的死党,哪些人未必完全遵循他的想法、但在某些地方仍旧可以一用。
而赵泽,突然才从外地被抓回来,对朝堂简直两眼一抹黑,人他是认识不少,但对方持什么观点、与什么人关系好、擅长什么事,他根本一无所知,也难以安排。
所有官员表面都是说吾皇万岁、陛下说的是,问到问题都说臣已经尽力了,是其他人的问题,官员之间互相诋毁,他初来乍到,也无从判断对错,实在一头雾水。
赵泽逐渐明白过来,当务之急,他必须要有自己的人手,身边要有他确定可信、可用也有才能的人。
可是……到哪里才能找到这种人呢?
赵泽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痛,连皇宫都觉得待不下去了,这才出来劳逸结合,到民间走走找找思路。
他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一楼忽然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呼声!
赵泽一惊,注意立即就被吸引过去——
他定睛一看,发现是戏台换场了,一个黑衣官员打扮的生角竟拿着一把红缨枪,舞着下了台,引得一片叫好声。
赵泽这个人很喜欢新鲜的东西,以前还是皇子时,他就东摸摸西摸摸,什么都爱玩玩。对于戏曲,他当然也有很大的包容心,平时也爱听。
他见这出戏无数人叫好,也就托着腮看过去,只是看了一会儿,倒有点奇怪。
于是,赵泽开门唤来小二,问道:“这下面的戏唱的是哪一出啊,以前怎么从没听说过?”
小二见是给了一锭银子的豪客,立即露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恭敬地道:“客官您这问得好啊!这戏本是从南方那一带传来的新戏,名叫《怜雨案》,讲的是南方一位知县老爷,上任第一年就救了一对流落在外的义兄妹,随后铲奸除恶、明察秋毫的故事。
“这戏可不全是编的,有一大半是真事儿。那位知县上任后,非但斩奸护民,还实施新政,令当地面目一新,他本人更是公正廉洁,很得人望。
“因为知县老爷本人受人尊敬,之前他锄奸救人的故事,如今在民间也是广为流传,这才连戏曲都有了,老百姓还演得热闹。这不,连咱们梁城也演上了,场场爆满啊!上一场叫‘独赴龙凤楼’,下一场是‘媚妾告夫’,都是很受欢迎的戏码。”
“……真事?”
赵泽本来只想问问是什么戏,没想到听完介绍反而愣了愣,心说竟有这种事,那民间都流传得这么广了,他这个皇帝怎么不知道?
赵泽顿了顿,又问:“这个知县也是真有其人?”
“有啊,真有!”
小二闻言一笑,说:“客官一口梁城官话说得不错,但其实是外地来的吧?这知县非但是真人,还是咱们梁城的大名人呢!
“客官没听说过这戏,总该听说过萧斩石大将军吧?这萧将军有个二儿子,叫作萧寻初,本来是梁城有名的纨绔,结果两年前居然突然改头换面,中了状元!非但如此,他还由先帝亲自做媒,和城东才女谢小姐成了婚,实在是一对佳偶啊!
“这些事当年在咱们梁城闹得风风雨雨的,但这萧寻初中状元之后,就被分去南方做了知县,消停了一阵子,没想到最近又热闹起来——原来他没在咱们梁城闹,是到南方闹去了!只是消息来得慢点。这戏里的知县,不是别人,就是他!
“如今听说,在当地,人人都说这位萧寻初萧知县,是个青天大老爷啊!”
赵泽听小二花里胡哨地吹嘘了一番这戏的来路, 尽管将信将疑,但也起了些兴致。
他给了小二些赏钱,就在二楼摇着折扇, 悠哉地看起戏来。
这一出《怜雨案》, 总共有十三场。
戏从萧斩石之子萧寻初高中状元远赴月县开始讲起,说他在路上偶然救下一对奄奄一息的义兄妹, 秉持着以民为本的仁心, 与当地豪强焦天龙、焦子豪父子斗智斗勇, 最后竟牵扯出一桩豪强谋杀前任知县的大案。
当然,这种给老百姓找乐子的戏,大结局当然是异常完美的大团圆——萧知县秉公办案、火眼金睛, 不但成功让雨娘兄妹一家团聚, 还将焦姓一家正法。而且焦家老爷最后还发现焦子豪居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雨娘与石烈两人本是义兄妹,青梅竹马长大, 实则早已两情相悦,终于在萧知县的主持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其中一场“独赴龙凤楼”的戏,尤为让人津津乐道。
说的是萧知县在进入月县后, 被与焦家串通一气的衙差们设下鸿门宴,但萧知县洞悉他们的计谋,在龙凤楼里挥舞长枪, 以一人之力制服了衙役上下数十人,尽展将军之子的风姿。
这一场赵泽先前没仔细瞧, 故而给钱让他们又演了一遍, 然后看得手里瓜子都掉了。
“这也是真事?”
赵泽有点不相信, 又把小二抓进来。
“再怎么样一个人打几十个,也太夸张了吧。”
“哎哟, 客官,这我怎么知道,戏里是这么写的啊。”
小二赔着笑脸道。
“龙凤楼这事肯定是真的,听说那伙衙差就是在龙凤楼里直接给抓走的。不过萧知县有没有一个打几十个,那就没人知道了。”
“咱琢磨着吧,这萧知县毕竟是萧将军的儿子,能打一点说得过去。要不然怎么解释,这焦家人在龙凤楼里布下天罗地网,萧知县还毫发无损地从里面出来了呢?”
“当然,艺术夸张肯定有。说不定是萧知县其实已经事先给这些坏人下.药了,所以打起来才这么容易。”
“很有可能!”
赵泽对政事还不是特别擅长,但对聊这种不着边际的问题很有兴致,一下就来了劲。
他说:“再说,月县的人可能也没想到一个知县会习武,所以放松了警惕。”
“诶,客官,你这个想法很新颖啊……”
赵泽与小二一来一往,很快聊得十分投机,宛如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自从当了皇帝,赵泽很久没有与人聊得这么开心了,以至于他回宫以后仍觉得头脑兴奋,在宫殿里转来转去,一直琢磨“萧寻初”这个人。
与他兄长不同,赵泽对朝堂上的种种利弊权衡还不熟练,对主战派主和派的立场也没那么敏感,他甚至不太明白为什么齐相和兄长都那么坚持要主和,只觉得那些打仗的将军挺帅的。
他当皇子和王爷时,也听过不少萧家军的故事,对萧斩石有相当的好感和敬意,所以此刻,一听萧寻初竟是萧斩石的儿子,他对这个人兴趣更浓。
赵泽在宫中徘徊数圈,终于,他大半夜披上一件薄衫,唤来守夜的太监,道:“我要去书房。对了,通知负责的官员,将南方诸县的情况都调出来我看看。还有……去贡院找三年前那一届会试和殿试的卷子,我想看当时那个叫‘萧寻初’的状元的文章,现在就要!”
“大人,今晚皇宫里半夜派人去取了萧寻初的科举考卷和前几年南方各地官员的考评记录。”
丑时,刘府。
刘求荣在睡梦中被心腹叫起来,得知了皇宫里的动向。
刘求荣闻言,呆滞半晌,然后,终究是松了口气——
“幸好,我们在最后关头将考评都改回去了,没有留下什么破绽。”
当初为了讨好齐相,刘求荣主动将那个萧寻初安排在了月县。
刘求荣自己就是从月县一步步走出来的,与月县当地的焦家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对那个地方十分了解。
只要有焦家那些人在,月县的粮灾永远不会结束,地方官的税永远收不齐,也就永远拿不出像样的政绩,升迁自然万分不易。
他将萧寻初安排在月县,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将他按死在那个小地方,让他将来难以翻身,连正常升一级都困难,就更不要说飞黄腾达。
当然,刘求荣也相当清楚焦家那些人做事狠辣。
当初由于胡未明查到他们买卖童男童女,在刘求荣的授意下,焦家人下了狠手。这桩事当时实在做得太干净漂亮,以至于焦家人的胆子大了很多,愈发为所欲为起来。
在将萧寻初送去月县的时候,刘求荣就想过,说不定焦家人为了讨好他,会把这个萧寻初也杀掉。
如果真是如此,对他而言实在是喜闻乐见的好事,他不费吹灰之力、双手清清白白,就为齐相解决了一个眼中钉肉中刺,可以轻松向齐慕先示好。
然而,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却大大超出刘求荣的意料。
焦家人的确是出手了。
可是,萧寻初非但没死,反而反手给焦家治了个满门之罪。正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连当年胡知县的旧案,居然也一并被他翻了出来。
自从得知焦家人被萧寻初抓住,刘求荣就食不知味,再没有一天是踏实睡好的——
焦家人实在知道他太多事了。
萧寻初现在掌控了月县,又制住了焦家,连胡未明之前都能查出买卖孩童之事,萧寻初现在占尽天时地利人和,难道会查不出来?
焦家人会不会为了保住性命将功抵过,将他这个上头人说出来?
萧寻初如果知道了,会怎么做?
刘求荣不是齐相,他可没有坏事做尽还能让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保他的底气,想到自己的把柄会落到外人手上,他是无比恐慌的。
从那之后,刘求荣就十分戒备,只要萧寻初一有风吹草动,他就打算动用所有权力将他打下去。
出乎意料的是,萧寻初定罪焦家以后,并未追究童男童女买卖的案件。
——这有可能是他没查到这更深层的真相,也有可能是他知道自己现在还扳不倒梁城的官员,所以先握住了这些把柄,打算日后再说。
不过,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刘求荣在官场生存至今,不会不懂未雨绸缪的道理。
不管萧寻初知道了多少,决不能让他再往上走的机会。
官员的升迁调任都是归吏部管的,而刘求荣本人就是吏部侍郎,在吏部少说也是第二把手。
刘求荣第一时间就在中间截下萧寻初从地方送上来的焦家案的案宗,并且每年都死死压住萧寻初的考评成绩,不让他有突出的政绩,至于月县多出来的政绩,则统统算到比萧寻初高一级的知府头上。
这样既可以打压萧寻初,还可以拉拢知府,可谓一箭双雕。
然而,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
接下来,民意竟爆发了。
萧寻初在月县的举动显然很得民心,百姓们非但对他的事迹口口相传,还改编成各种话本戏剧,到处流传。从南演到北,连梁城都开始再次听说“萧青天”的名号。
刘求荣慌了神。
他之所以要压萧寻初,就是怕这件事被太多人知道。
可是民间都已经将萧寻初捧上了天,他再一改萧寻初的考评,两者之间就会出现明显的矛盾。
要是有有心人发现此事,再去细查,那看上去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明摆着他刘求荣和月县这桩事有联系。
刘求荣一想就怕了,亲自操刀,连夜又把萧寻初两年多在月县的功绩老老实实改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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