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是没有想过,人应该向前看。
只是多年情谊,如何想忘就轻易忘得了?
他每每合上眼,看到的仍是谢妹妹清冷的模样,看到的仍是她当年那浅浅一笑。
既然无法释然,那又何必硬是娶亲,再拉一个无关之人入局,反要耽搁其他人。
但也正是因此,他无法克制自己对萧寻初的敌意。
想要赢他。
想要赢他。
想要远远将他甩在身后,想要证明自己能做得比他更优秀。
想要……让谢妹妹知道,自己远比她现在的夫君更为出色。
事实上,只要识时务一些,选择投靠正确的人,有恰当的刻苦努力,兼之适当的曲意逢迎,他确实能够做到。
除了齐相的儿子齐宣正,他是同一批中进士的人里,第一个穿上朱红色官服的。
哪怕是萧寻初这个当年的状元,也没有他快。
诚然,先前听说当今圣上忽然关注起“萧寻初”这个人,还将“他”提拔为大理寺丞时,秦皓的确有些许意外之感。
他是从六品,萧寻初的新职务也是。
不过,纵然是平级,侍御史的实权和职权范围都是要大过大理寺丞的,更别提秦皓先前在齐慕先的引荐下,被破例赐予穿五品官服。
只要有这一身朱赤之衣,他就绝对算胜过萧寻初。
一切都如秦皓所希望的一般,他本应开心才是。
可是……
正当秦皓闭眼思索时,忽然马车猛地一颠,竟停下了。
秦皓缓缓睁眼,往外看去,问:“出什么事了?”
“大人。”
驾车的小厮回他。
“今年改元,新皇宣布大贺三月,最近每晚都有夜市庙会,今晚尤其,不知怎么的,街上人流比想象中多,把前头给堵住了。大人,我们改道吗?”
秦皓闻言正要同意改道,但他视线在人潮中掠过时,竟是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凝住了——
那两个人——难不成是——
两刻钟前,谢知秋与萧寻初与知满告别,离开谢家布行。
谢知秋从知满口中得知,秦皓在梁城,三年不到就当上了侍御史,还被破格赐下五品服,微微吃惊。
不过,最让谢知秋吃惊的,还是秦皓竟真拜了齐慕先为师。
其实谢知秋一去月县两年有余,心头想的多是自己的事,并无意与秦皓比较。
但当年,她与萧寻初假成亲那一夜,秦皓的神态和话语,总在她头脑中挥之不去——
“萧寻初!我发誓!我此生只输这一次!今后,我绝不会输!绝不会再输给你!”
从小到大,秦皓向来是贵公子做派,端的是温文尔雅、矜持谦和。
那是唯一一次,谢知秋见到秦皓如此失态的样子。
或许他只是酒后失言,但谢知秋想来,仍有错愕。
尤其是,秦皓居然靠向了齐慕先。
许是心头缀着些许不安,从那以后,谢知秋眉间就浅浅蹙着几条皱。
而与知满道别前,萧寻初与知满讨论了一下她的纺车。
知满嘴上不饶人,对萧寻初这个便宜姐夫略微有点敌意,但萧寻初毕是她的墨家术师父,对方真看她独自一个人完成的作品,她还是难免紧张。
知满脚尖在地上点点,忐忑地问:“师父,你觉得怎么样?只是将三锭改为六锭……果然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改进吧?稍微平庸了点。”
萧寻初却满眼写着惊艳,道:“不,我觉得很好。我们学习墨家术,又不是为了标新立异、哗众取宠,而是为了实用、为了作出真正有用之物,改善如今的生活。
“我师父生前曾经说过,刻意寻求某种震撼世人之物,往往无法如愿,但立足实际,以人之需求为先,反而能有惊世之作。
“你的纺车将纺织效率提高一倍,甚至光是凭这个就战胜了梁城的其他所有布行,还不够了不起吗?
“如果我师父在世,见到你这般杰作,也会夸赞你的。”
知满毕竟是个小姑娘,总是想听夸奖话的。
听萧寻初这么说,她不禁有点得意,简直要翘鼻子,但她还是竭力不表现出来,努力谦虚地道:“还、还好啦,也没有那么厉害。”
但说完,她也虚心向萧寻初求教,问:“那师父你还有什么改进的建议吗?我想做得更好点。”
萧寻初笑笑,摇摇头。
他说:“我能教你的,是共通的道理,但实际如何运用,还是全看你自己。
“其实在我看来,这架纺车最为出色之处,在于它是你这样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东西。”
说着,他在纺车前坐下来,用谢知秋的身体踩脚踏板,让纺车转起来。
他说:“你看,我现在坐在这里,无论是高度、距离还是着力点,都是刚好的。但是如果换作男子的身体,纺车就太小了。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你是个女孩,你知道会使用你这台纺车的织工大概率也是女子,你是按照大部分女性方便操作的标准来设计它的。
“如果换作是我或者其他男子,很可能会因为我们受到的教育很少接触纺织技术而找不到关键点,甚至会有人认为纺织只是女子之事,从而轻视它。若是在了解不多或者心态不正的情况下胡乱指点一通,多半是适得其反。
“实话实说,尽管我学习墨家术的时间比你长很久,但如果换我来做这台纺车,恐怕远不及你。对我来说,这件事上有太多盲区。
“尽管你本身可能对纺织并没有那么投入的兴趣,一开始也是为了节约时间而无心插柳,但你的技术,运用于你知识熟悉的领域,并且确实能帮到一些需要的人,这就是了不起的地方。”
萧寻初之所以会这样说,是因为他在修改突火.枪时发现,他以男子身体抬起来正合适的枪,对谢知秋的身体来说太重了。
如果他一直是萧寻初,恐怕永远意识不到这种地方。
知满闻言,若有所思。
而这时,萧寻初看向谢知秋。
尽管谢知秋素来少言,但两人相识数载,萧寻初又与她同室而居两年,如今好像已能感觉到谢知秋微妙的情绪变化。
在萧寻初看来,谢知秋今晚的沉默有点异常。
而且这种异常,好像是在知满告诉她秦皓如今的情况之后。
难不成,她的心情变化,是因为……秦皓吗?
萧寻初一凝。
这个念头,令他胸口隐约发堵。
这时,日暮西沉,梁城繁华的街道上,沿街店铺非但没有休息,反而灯火愈发明亮。
还有些白天在别处做活的人,在日落后推出小车,在街头摆起小摊来。
谢知秋正站在窗口,正看到窗外灯火点点亮起的瞬间,不禁一滞。
“这是……?”
谢知秋竟问了一句。
知满注意到姐姐神态的小变化,见面无表情的姐姐偶尔流露出别的情绪,居然觉得有趣。
“对了,姐姐还不知道。”
知满笑道。
“是新登基的天子搞的,改元之年,从正月开始,大贺三月,所以每晚都有灯会,还经常有庙会。”
知满想了想,评价道:“我还挺喜欢这个天子的,感觉有意思。而且多亏他这么搞,这三个月的布匹需求量比以前大了不少,我们生意更好了。
“不过,听家里的长辈说,官家这么做,是因为他自己喜欢梁城的夜市,甚至想过要亲自出来摆摊……也不知真的假的。”
谢知秋未言。
萧寻初见她的注意力逐渐被灯会吸引,心中莫名一松,笑了笑。
他问:“等会儿回去的时候,你想顺便转转吗?”
谢知秋在月县当官两年,其实已经非常习惯在外面活动了,灯会也见识过不少。
不过,梁城的繁荣,毕竟与偏僻县城不同。
而谢知秋这样出生书香门第、规矩森严的千金小姐,待字闺中时出来恣意游玩的机会不多,两人交换后,她又为了科举而专心读书,想来也没怎么玩耍,对自己家乡的灯会,搞不好还没有对月县的熟悉。
当然,萧寻初本人有不小的私心。
他想与谢小姐一起逛逛。
即使谢知秋对灯会没有太大兴趣,他仍然会出言相邀。
反正随侍和行李都已经先一步送回将军府了,他们两个人一身轻松。
萧寻初怀抱着期待,等她回答。
这一次,他的期待并未落空。
谢知秋略作考虑,就回答他道:“好。”
知满还是小姑娘,家里管得严,天一黑就被抓回谢家去了。
谢知秋和萧寻初没再坐车,只两个人在街上逛着。
萧寻初出门还是得戴帷帽,但作为“已婚女子”,旁边还有“夫君”,他相对自由了一点,便将白色的纱帐撩开,晾在两边。
萧寻初小时候是个野人,经常上蹿下跳,玩得不少,梁城的灯会自然熟得不能再熟了,并不新鲜。
但那个时候,他并没有与女孩子一起逛过,现在谢知秋在他身边,他总想逗逗她。
在他眼中,谢知秋穿着一身红裙,安静的面容略显凝肃,当她乌黑的眼睛望着某处时,犹如画出来的人偶。
忽然,谢知秋听到耳边有声音,不由一动。
谢知秋转过头,发现是萧寻初不知何时买了个竹哨子,放在口中边吹边抽拉底部的牵棍,就能发出鸟鸣般奇妙的声响。
萧寻初显然吹得比普通人好得多,类似鸟鸣的声响竟隐约可成曲调,引得游人纷纷侧目,连卖哨子的人都很惊讶,回头看了数次。
萧寻初向来是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玩得好,他心情挺随意的,见谢知秋亦朝他望来,友好地将竹哨子递给她,道:“你想看?”
谢知秋不知小时候有没有玩过这个,但萧寻初递给她,她就接了。
她将竹哨子拿在手里看了看,然后放到唇边,也学着他的样子拉着牵棍吹了吹。
她吹得也不差,但声音略显干涩,不像萧寻初那么轻盈。
而萧寻初看到她的动作,却是一怔。
他本来只是给谢知秋看看的,没想到她会这么自然地拿起来吹,就像真正关系亲密的人会一人一口吃同一件东西那样,她丝毫没觉得不对。
其实仔细想想,两人两年共处一室,的确称得上非常亲密,或许这并不算什么。
不过,萧寻初看到她,莫名还是有些窘迫。
谢知秋却反而直直地望过来,顿了顿,说:“好像没有你吹出来的声调多。”
萧寻初挪开目光,手指挠脸。
他转移注意力似的轻轻笑了两声,道:“我小时候好奇竹哨子发声的原理,拆了好多竹哨子,又仿照成品自己做,不知不觉就弄熟了,吹着玩玩而已。”
谢知秋其实好奇心也很重,听他这么说,立即着手开始拆竹哨子。
萧寻初见状更想笑了,凑过去想跟她聊气流是如何配合共鸣腔发出声响的。
但就在这时,谢知秋动作大了点,手肘惯性往后冲去,正好有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狂笑着没头没脑地冲过来,不偏不倚撞在谢知秋用力的手肘上!
谢知秋的手肘磕到对方的头,小男孩措手不及,一下就被撞倒,手里一尊精致的木头将军砸在地上,顿时摔个粉碎。
男孩见到满地碎片,眼神一颤,下一刻便红了鼻子,他甚至顾不得从地上爬起,就嚎啕大哭起来——
他指着谢知秋大喊道:“你赔我!这是我刚买的萧大将军!老板说是最后一个了,你——”
谢知秋其实还挺茫然的,她先前并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发现撞到人才回头。
那男孩正在气头上,但抬头对上谢知秋的目光,就吓得噤了声。
谢知秋向来淡漠,许多人都觉得她眼神冷锐如刀,略显骇人。
男孩抽了抽鼻子。
谢知秋却有几分歉意。
虽是意外,可里面也有她的责任,而她对应对这种事有点不擅长。
谢知秋默了一瞬,才要开口——
这时,萧寻初却比她先一步有动作。
他将几块木头将军的碎片捡起来,看了看,笑道:“这个做得一般,你别急,我能给你做个更好的。”
“——你?!”
男孩吸了吸鼻涕,看萧寻初的女子相貌,将信将疑。
萧寻初倒不急,左右看了看,发现有个做木雕的摊子有他需要的东西,就走过去,与老板商量几句。
不久,他付给老板几文钱,就了坐了下来,开始动手。
其实萧寻初在听那男孩说这木人是“萧大将军”时,就有点好笑,在他看来,这个木头人做得比他爹本人好像要威风不少。
不过,毕竟是百姓的想象,和本人太像了或许反而不好。
萧寻初直接按照原本的木人样子来做,但是熟练地改进了细节,呈现出来的效果果然更为精巧。
不知从何时开始,不只是等萧寻初木人做好的那个小男孩,竟有不少小孩好奇地围了过去,不时发出惊呼声。
谢知秋本还担心事情不好解决,现在见萧寻初不知不觉被小孩团团包围,反而呆了呆。
萧寻初在她眼中仍是男子相貌,他长发披散,白衣薄衫,被小孩簇拥后,他反而笑眯眯的,眼神有点狡黠。
谢知秋看着被小孩围住的萧寻初,小幅度地偏了偏头。
与此同时,在道路的另一边,坐在车内的秦皓见到的,正是这一幕。
秦皓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突然地撞见他们夫妻二人。
第一眼,他恍惚看到谢妹妹安静地站在人群边上,没有靠近,而萧寻初坐在小孩子中间,好像在做什么木制品。
他几乎下意识地有立即逃走的冲动,怕自己看下去,会见到不想看的场景。
可这画面隐约有点不和谐的地方,谢妹妹那身红色的裙子,不太像是普通女子的服饰,而且她也没戴帷帽。
秦皓闭了下眼,再睁开,才发现站在人群边的是萧寻初,坐在小孩子中间笑的才是谢妹妹。
这下画面的真实感强了,两人的衣着也很正常。
秦皓愣了下,意识到自己先前是晃神看差,可又不明白怎么会出现这么怪诞的错觉。
他捏了捏鼻梁,想要让自己清醒一点。
但这时,秦皓微微一滞,又抬起头,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驾车的小厮之前问秦皓要不要改道,但迟迟没得到回音,有些奇怪,回头问:“大人,怎么了?”
秦皓略显狐疑地道:“有个地方……不太对劲。”
“啊?”
小厮原先没发现不远处就有他们秦家的两个天敌,左顾右盼了一番,才看到谢知秋和萧寻初。
他脸色大变:“大人,我们快走吧,别和那个姓萧的一般见识。”
但秦皓却有点走神,只迟疑道:“谢妹妹以前,是不会做木雕的。而且……她笑起来,也不是那种感觉。”
小厮莫名。
在他看来, 自家大人每回提到谢小姐的事,就有点神神叨叨的,全无平时的理性克制。
秦皓沉默不言。
他总觉得某些地方有怪异之感。
那个人明明长着谢妹妹的脸, 但“她”展示出的气质, 又不像谢妹妹。
可是……若要秦皓解释这种没由来的直觉,他又没有头绪, 反复推敲理由, 都觉得哪里差了环节。
秦皓百思不得其解。
他又往那方向看了一眼, 当他看到“谢知秋”的打扮时,微微一顿。
因为男女之别,他与谢妹妹见面的次数其实不多, 但是两人青梅竹马多年, 谢妹妹的一些装扮习惯他还是知道的。
谢知秋是个简约素雅的人,以前其实也不会在打扮上花太多功夫。
然而如今,三年过去, “她”在着装上,竟然比以前还要朴素粗糙了,非但头上一支像样的簪子都没有, 身上的衣裳甚至是十分廉价的布料,哪里还有当年谢家大小姐的样子?
谢老爷家财万贯,不至于会亏待女儿。萧家又是世代将门, 也绝不至于缺少钱财。
既然如此……谢妹妹为何会……?
秦皓略一抿唇,逐渐冒出一个想法——
由于当年“萧寻初”夺了本被安排给齐相之子齐宣正的状元, 直到一年多前, 齐慕先都还对“萧寻初”这个人心怀膈应。
相似小说推荐
-
抄家流放,搬空了整座皇宫去逃荒(冉颜) [穿越重生] 《抄家流放,搬空了整座皇宫去逃荒》全集 作者:冉颜【完结】番茄2023-4-13完结种田古代言情穿越空...
-
春色昭意(信予ye) [现代情感] 《春色昭意》全集 作者:信予ye【完结+番外】晋江2023-07-13完结总书评数:52 当前被收藏数:1964 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