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班头面上十分诧异,说:“衙门外面忽然来了许多号称高家、李家之类当地大族的人,他们用车载来大批的粮食,说是前几年欠缴的税赋,这回一并过来上交。”
谢知秋闻言,嘴角不明显地一弯。
今日之事,如她意料一般。
当下,月县尽在她掌控之下。
此地终于再无旁人阻挠,可以任由她施展乾坤。
说实话,谢知秋没有把握自己所为之事一定会有成果,但是尽人事听天命……尽力而为,总是有可能有更多机会。
天顺二十二年。
梁城,皇宫。
朝堂之上,皇帝懒洋洋地倚在龙椅上,昏昏欲睡。
齐慕先作为同平章事,站在百官之首。
齐相一把年纪了,却腰背笔直,神采奕奕。其他官员禀报时,齐慕先始终并未分神,耐心听着。
倒是年轻的皇帝已经眼皮打架,快撑不住了。
不久,皇帝打了个哈欠。
这些官员已经来回吵了快半个时辰,天子每天就听这些,实在有点没兴致。
在他看来,这些事这群官员自己去处理即可,实在没必要整天要他这个皇帝评理。
归根结底,这群官员才是最了解他们手上事情的人,他这皇帝只是看看呈上来的文书,很难有全面而真实的了解,万一强行拍板做了错误的判断,倒是反而要担责任,甚至要背上恶名,何必呢?倒不如大胆地放权出去,等出了结果,他再高高在上地进行赏罚即可。
其他官员,只要不要像齐慕先那样,权势大到让他忌惮的地步,他作为天子,实际是懒得干涉太多的。
更何况,他最近身体状况不是太好。
他虽是当朝天子,但从小体弱多病,即使只是小小风寒,也动不动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
对他来说,身体疲倦其实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但纵然如此,近日这样的疲惫感仍然有些难受。
……当然,他承认,由于他对多年无子感到焦虑,而今年后宫又新选了一批年轻貌美的秀女进来,正值壮年的他这些日子在妃嫔身上花的时间的确是多了点,晚上几乎没怎么睡,偏偏他五更天还要上朝,简直每天睁眼就觉得累到极点。
若是可以的话,真想取消早朝。
可是齐慕先的权势已经如此之大,他身为天子,现在已经时常感到压力,如果再表现出政事上的懈怠,无疑是将权力往齐相手上送,日后再想夺回话语权,就是难上加难了。
这时,天子忽然感到胸口发闷,很是不舒服。
他见这帮臣子已经讨论了一个多时辰,应该样子也做得差不多了,便皱起眉头,咳嗽几声。
皇帝一咳嗽,大臣们当即噤声。
天子颇满意他们懂得察言观色,环视了一圈,缓缓道:“众爱卿可还有本要奏?”
无人出声。
天子遂摆袖道:“退朝!”
在铺天盖地的“万岁”呼声中,天子起驾回宫。
待回到书房,天子坐下,方觉舒了口气。
日渐炎热的夏天,天帝的书房早早上了冰,以保证温度维持舒适。
内侍官极有眼色,按照帝王的习惯,奉上水果茶点。
皇宫里永远不会有粮灾,能送到皇帝面前的东西,无疑都是最好的。
果盘里有北方上供的蜜桃、枇杷,还有南方上供的樱桃、龙眼。
唐朝杨贵妃最心爱的蜀地荔枝,在当今宫廷也已成了过时的二等品。时下最流行的是岭南来的陈紫荔枝,颗颗都是玉润通透,有如明珠,是快马加鞭从南方千里送来,不知跑断了多少马腿,如今才能水灵灵地供在晶莹剔透的琉璃果盘上。
皇帝看到这样大小的荔枝,只是习以为常地剥了一颗,将核吐在精致的青瓷渣斗上,还嫌汁水多有点脏了手。
吃过水果,年轻帝王又呷了口茶。
宫中今日上的茶是刚送来的御苑玉芽,摘好的茶芽只取最嫩的部分,经过十余道严格的工序和数度烘茶,才得精华的一饼。
若在外头,这是平民百姓耕耘一辈子也买不起半饼的千金难得的好茶。
可是皇帝却只喝了一口,就叹气道:“不及龙团胜雪。”
言罢,他就放下茶盏,不愿再喝了。
内侍官连忙赔笑脸,弓着背上来,将整壶茶换了。
皇帝批了两本折子,觉得有点累了,暂且放下,换了张纸,开始练起书法来。
写了几个字,皇帝自己甚为满意,问内侍官道:“董寿,你看朕这几个字,写得如何啊?”
内侍官立即上前,凑头一看,便惊呼道:“好字啊!陛下之字潇洒清逸,似乎仿得是前朝名士曾远之,尤其是这个‘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尽’字,这两点有力而不失飘逸,很显功力,又与诗意相符。”
皇帝愉悦地颔首。
夸人人人都会夸,可是瞎夸、盲夸,他是不喜欢的,一听就知道是在拍马屁。而这董寿,非但会夸,还总能夸到点子上,既能看出他的用心之处,又懂他的巧思,让他时常有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很是舒服。所以,他愿意将董寿留在身边,享受对方无微不至的服侍。
皇帝心情又好起来,正想再说几句自己这书法的妙处——
忽然,外面有人来报道:“陛下!张尚书来了!”
皇帝一听这个名字,刚好一点的情绪又烦躁起来。
他有点不耐地问:“他有没有说,找朕何事?”
来人汇报道:“好像还是老样子,他说辛国军队日益壮大,又列兵我国边境,冲突频发,十分危险。请求陛下重视军备,适当进行军事改制,放权给守关将领,必要的时候出击迎战。”
皇帝一听就不高兴了,摆摆手道:“说朕不舒服,让他回去。”
说老实话,他别的都不怕,就是很怕那些主战派。
辛国危险,边关重要,要壮大方国军队,增强军备,保卫疆土和百姓。
这些大道理,他听得耳朵都要长老茧了,又不是不懂。
可是他们这些主战派官员上书容易,他作为天子却麻烦得很。
辛国这些年来日益强大,军力远胜于方国。
方国之所以能与之和平共处,就是因为方国安分守己,多年来主动向辛国上供,且重用主和派官员不断在其中周旋,让辛国觉得与其灭了方朝,倒不如留着好处更多。
在这种情况下,一旦他露出苗头倒向主战派,一定会令辛国不满,两国关系又要紧张。
说实话,他虽然不喜齐相专权,想用制衡之术夺取权力。可是,在主战主和这件事上,他的确是偏向以齐慕先为首的主和派的。
他虽是天子,但有很强的逃避心理。
现在的日子这么舒服,有吃有喝,美酒在手、美人在怀,干嘛非要打仗呢?一旦打仗,国库就要烧钱充实军备,每天还得看战报。
去不去前线也是个大问题。
不去吧,打仗赢了,大家都夸将领厉害,把他这个皇帝撇在一边;打仗输了,大家却要追究他这个皇帝的责任,怪他指挥不力,又贪生怕死不肯去前线。
但要是去,且不说他压根不知道怎么打仗,光是想想每天都要行军奔波,就觉得累得不行,而且到了战场上,搞不好真的会中箭受伤啊!万一死了怎么办!哪儿有在宫里舒服!
至于那什么北地十二州……
昌平川一战都是他出生之前的事了,打从他记事起,方朝的国土就没有这十二州啊,现在还有没有,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那种遥远的土地,看不见摸不着,对君王来说有什么用呢?只要让士兵将梁城守得密不透风,他这个皇帝就能一世享乐无忧了。
诚然,这些年辛国虎视眈眈,要的岁贡越来越多,狮子大开口胃口越来越大了。
不过这点数额,只要找点理由增加百姓的税赋,总还是能够凑齐的。
老百姓想来也不想打仗,既然用钱可以买到太平,何必真刀真枪去与辛国的骑兵搏命呢?
宫中内侍知道皇帝的心思,温顺地低头应道:“是。”
说着,他转身出去驱赶张尚书。
而天子被这么一闹,心情也有点不好,又剥了个荔枝吃。
董寿看出天子的心思,体贴地去为天子扇风。
然后,他想了想,凑到皇帝耳边,说:“陛下,批这么久折子,也该休息一下了。季妃娘娘最近正在学丹青,说是看了陛下的画好,想请陛下指点指点呢。”
“哦?她那点耐心,还能学画画了?”
天子一听,来了兴趣。
其实他知道,这多半是妃嫔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弄出的小花样,不过他不介意,反而享受这种若有若无的讨好,当作是一种房内之乐。
皇帝起身道:“走,去看看。”
“是。”
董寿微笑着跟上,准备为帝王摆驾去后宫。
说来不巧,或许是因为缺觉少眠,天子一站起来,就感到心跳猛然加快,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接着喉咙忽然涌上一阵涩意,他猛地咳嗽起来——
他在朝堂上是装的,这回,可是真的了。
内侍官董寿大惊,忙上前安抚皇帝,担心地问:“陛下,您可还有不适?为了江山社稷,您千万要保重龙体啊!可要让膳房给您熬些梨膏糖吃?”
皇帝摆摆手。
他这是旧病了,从小一病就吃梨膏糖,就算御膳房有千百花样,他也要吃吐了。
他说:“到季妃那里再说。”
说着,他又向前走了一步。
可是这步一迈,他忽然感觉不行了。
整个人头晕目眩,喘不上气,饶是他自幼多病,也没想到急症会来得这样突然而迅猛。
皇帝只觉得眼前一黑,人已站不住了,双腿一软,倏然倒下——
周围内侍官俱是大惊,急急上前道——
“陛下!”
“陛下!”
“陛下,您醒醒……”
“陛……”
天顺二十二年,六月十二。
方安宗突发疾病驾崩,年仅三十二岁。
次年,在顾太后与齐相共同主持下,安宗胞弟济王顺利继位,改年号为宁德。
坊间相传,济王才学不及其兄,但性情开明温和,尤喜微服私访探知民情。
新君年轻而乐于试新,胆量迥异于方朝此前数代君王。
月县离梁城千里之遥, 先帝驾崩的消息传到月县这南方小城时,已经过了十来天。
谢知秋得知帝薨,可谓大吃一惊。
谢知秋属于关心时政的人, 的确, 以前在梁城的时候,她是有听说过先帝体弱多病的传闻。
但是, 先帝毕竟才三十二岁, 这么多年也没怎么缺过早朝, 还算是个勤政的皇帝,任谁都想不到他会死得这般突然,竟让太医连用药吊命的机会都没有。
……谢知秋对先帝不算很熟悉, 但她毕竟是由这位皇帝亲自点下的状元, 说来也有天子门生这么一层关系。
得知对方的死讯,她心里难免有几分感慨。
按照方朝的规矩,皇帝驾崩, 要举国发丧,一整个月禁止婚礼宴乐这类娱乐活动。
不过鉴于消息传到月县这种小地方的时候,丧期已经过了大半, 月县百姓也可以稍微轻松一些。
谢知秋如今担任知县已有两年,处理各种事务已然轻车熟驾。尽管皇帝驾崩还是第一次碰到,但也不算很麻烦。
谢知秋按部就班地拟好公文, 交给如今的月县差役去办。
萧寻初得知先帝去世,同样意外。
两人闲聊时, 萧寻初问:“如今的新天子, 你对他可有了解?”
谢知秋想了想, 回答:“知道一些,但不多。”
当朝顾太后与先帝之父方和宗共有两子, 一个是刚刚驾崩的先帝,另一个就是原本的济王、现在的当今圣上。
济王比其兄安宗要小五岁,今年才二十七。
考虑到众多朝臣都要三四十岁才能谋到一官半职,济王凭借自己的血统,在这个年纪一跃成为凌驾于百官之上的一国之君,要说的话,他实在还是个年轻气盛的愣头青。
谢知秋说:“济王因是幺儿,听说自幼十分得宠。无论是太后,还是和宗生前,都对济王宠爱有加,包括安宗这位同胞兄长,都一向与济王关系和睦。
“不同于安宗出生没多久就被定为太子,济王一直不是帝王的第一人选,他自己这些年也从未有过争名夺利的表现。考虑到性情多疑谨慎的安宗始终对这个弟弟不错,甚至谈得上兄友弟恭,济王大约是真的没什么野心。
“相应的,听说济王天资普通,远不如安宗当年聪明,性情也不是很有定性,有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意思。”
说到这里,谢知秋略定了定。
“不过,这位济王心地应该不坏。”
“以前在梁城,我听甄奕师父说过,济王还是皇子时,会养树上落下的雏鸟,也很少苛责自己身边的宫人,应当是个比较有同情心的人。另外,他在封地内的这几年,封地百姓对他评价也不错,说济王连当地哪家摆摊的馄饨最好吃都知道,没什么架子。”
尽管谢知秋说她知道得不多,但萧寻初听得一愣一愣的,在他看来,这已经算了解得相当详尽了。
不过,谢知秋对自己要求一贯高,她又是个朝臣,想来对这类事情更关注,在她自己看来,可能还远远不够吧。
萧寻初对新天子是什么人其实并不关心,他是想知道这样的变动,会不会对天下有什么影响,以及……会不会对谢知秋有什么影响?
萧寻初斟酌了一下语句,问她:“谢知秋,这对你来说,是好事吗?还是坏事?”
“……还不清楚。”
谢知秋道。
她乌眸的颜色逐渐沉淀下来,其中情绪难以捉摸。
她说:“还要再看看……过段日子,或许就会有结果。”
她的鱼饵已经洒下,本来并不是针对新君的,但现在看来,对这位好奇心旺盛的新君,说不定也会有用。
至于鱼究竟能不能上钩……只能等等看了。
半年后。
方国的国丧期已经结束,新帝登基,改元建新。
新年新气象,梁城繁华依旧,丝毫没有因为先帝逝世而受到丝毫影响。
这日,梁城最热闹的街市上,悄悄出现了一个面生的青衣公子。
这名青衣公子年二十许,个子颇高,皮肤白嫩,生了双清澈的眼睛,看上去精神抖擞。他作文人打扮,手持一把折扇、腰间佩名贵宝玉,走起路来故作风度翩翩,一看就是锦衣玉食长大,衣食无忧之人。
此刻,此人表面上作淡然貌,实则一直感兴趣地左看右看,仿佛光是走在街上,就让他感到有趣。
他身边带着个小厮,这小厮瞧着比他年长一点,且面白无须,只是他明显比寻常小厮对主人更为恭敬,仿佛忍不住要卑躬屈膝。
在离二人不远的地方,还鬼鬼祟祟地守着六七个侍卫,他们并不靠近,但时刻关注着不远处的两人,万分戒备。
小厮胆战心惊地靠近青衣公子,唤道:“皇……”
“咳!”
“公、公子……”
“什么事?”
“咱、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到处看看而已。”
年轻公子看似一本正经貌,却左顾右盼。
然后,他看到几步外的茶楼,眼前一亮,拿起折扇一指,道:“喏,那个看起来就不错。走!陪我吃茶去!”
说着,他大步向茶馆走去。
小厮和后边尾随的护卫连忙也紧紧跟上。
等到茶楼里,青衣公子轻快地扔给小二一锭银子,在小二的热情招待下,上了茶楼二楼雅间。
青衣公子坐的是最好的座位,往外看可观街市车马,往内可观一楼戏台唱曲,且古典雅致,无人打扰。
进了雅间,旁边的小厮总算松了口气,一直故意压低的嗓音也可以放开了,顿时听起来尖柔许多——
“皇上,您可真是吓死奴才了。您如今是真龙天子、一国之君,不比以前在金陵,若是出来以后有个三长两短,奴才们怎么担待得起呢?”
相似小说推荐
-
抄家流放,搬空了整座皇宫去逃荒(冉颜) [穿越重生] 《抄家流放,搬空了整座皇宫去逃荒》全集 作者:冉颜【完结】番茄2023-4-13完结种田古代言情穿越空...
-
春色昭意(信予ye) [现代情感] 《春色昭意》全集 作者:信予ye【完结+番外】晋江2023-07-13完结总书评数:52 当前被收藏数:1964 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