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本的降低,给了知满更大的让利空间。
知满铺子里的布,几乎只有其他布行一半的价格。
她第一天开张的时候,简直将梁城的其他布商都惊呆了——
当时他们料定谢家布铺这种价格不可能长久持续,只是无知姑娘的莽撞之举,自作聪明想用低廉的价格打开销路,殊不知这种策略只会引来贪小便宜的低质顾客,只要一旦涨价,现在的表面风光就会像烟雾一样消失溃散,非但不会有回头客,还要惹来顾客的不满。
不少人断定,谢家布行不到三个月,就会因为这种亏本策略而倒闭。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哪怕是知满现在的定价,利润仍然远远超过传统布铺。
这不但不是一时之策,知满甚至还有在逢年过节打折的余地。
梁城虽是国都,但是最多的人口仍是没那么富裕的老百姓,有这样物美价廉的选择,他们自然不会再去买贵一倍的布。
此后,谢家布行以外的布铺都受到巨大冲击,在半年内纷纷倒闭。
知满借机收购,适当扩张,短短一年,就后来者居上,成了梁城最大最有名的布行。
后来,她又在离梁城近的其他城中同样行事,效果也大差不差,但谢家布行的势头无疑更大了。
由于价格实在便宜,甚至开始有人倒谢家布行的廉价布倒别处去卖,哪怕加价三成,仍有优势。
事情居然如此顺利,就连知满本人都吓了一跳,她毕竟才十五岁,没想到随便一做,竟会有这般成绩。
“这两年,许多有名的老布行都因为我的关系倒闭了。其中受冲击最大的,就是安家的布行。”
知满说道。
“由于安家欠下的巨债,安家布行本来就是在靠布券吊命,因为布券提布速度慢,质量又有所下降,时间长了自然会引起不满,安家布行的顾客原本就在快速流失。现在再加上我卖出去的布有很大的价格优势,他们瞬间就撑不下去了。”
“安继荣现在连表面风光都难以维持,要是再无力回天,恐怕会背上巨大的债务,跌落谷底,一辈子都难以翻身。”
“我们的布行开张了这么长时间,工坊的消息渐渐传出去了,其他人逐渐知道我们之所以能价格如此低廉,是因为使用改进过的纺车。”
“所以经常有人来打听此事,安继荣也是因为这个,才会隔三差五过来。他甚至跪下来求过我,扯我们当年好歹算是有些缘分,愿意做任何事道歉,只希望我将纺车卖给他。”
说到这里,知满的语气未免有些复杂。
她想起自己当年还小,曾经天真地真心向往过嫁给安继荣,幻想两人婚后、她作为贤妻良母的幸福生活。
换作那个时候,打死她她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会成为压垮安家这个庞然大物的最后一根稻草;
有朝一日,那个高高在上地将她当作金山银山哄骗、轻蔑说她是“没用的女人”的安继荣,居然会绝望地对她下跪,求她高抬贵手,放安家一条生路。
然而知满,在此之前,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将安家逼到这个地步,只当布行是钻研墨家术之余的消遣。
谢家布行能够获得如今的成功,对知满来说无疑是好事,可是她说起这些的表情,却没有那么开心。
“姐姐……我会不会做错了?”
知满犹豫地道。
她正了下发间的桃枝,眼底流出淡淡的悲悯。
“我不是在同情安家。但是除了安家之外,因为我倒下的布行,实在太多了。”
“好多老板织了一辈子布,卖了一辈子布,如今失去铺子,他们根本不知道再靠什么谋生。”
“甚至有些人连老家的田地都卖了,全部家当都放进布行里,一旦铺子没了,就会一贫如洗,无家可归。”
“还有其他工坊里的织工,不少人本已经是操作旧式纺车的熟手,在本来的工坊里,她们是有经验有地位的老人。可是我雇她们来我的工坊工作以后,因为学习新式纺车的速度不如年轻织工快,她们反而地位低于年轻人。”
“我……与这些人无冤无仇,并不想害他们失去本来的生活,可实际上,就是因为我的关系,才导致许多人朝不保夕、家破人亡。”
谢知秋看得出知满眼底的迷茫。
她略微凝神,抬起手,摸了摸知满的头。
知满下意识地蹭了下姐姐的手,可能是因为好久没有被姐姐摸脑袋了,她有一点怀念。
得到这一点安抚,也让知满有勇气继续往下说。
她道:“其实我一开始买那些濒临倒闭的铺面,并不是想扩张,只是觉得他们倒闭一定程度上是我的责任,所以想尽量减少因此失去工作的人。
“虽然绝大多数织工我能留都留下来了,老板如果愿意留的话,我也尽可能给他们找合适的位置。
“但是人这么多,难免还是有照顾不到的人。而且,里面也有很多人恨我,说宁愿饿死也不会为我工作,去年,还有过一次晚上有人闯进我的工坊,砸了十多台新式纺车。”
知满望向谢知秋,问:“姐姐,会不会打从一开始,我还是不要为了偷懒就将六锭纺车做出来比较好?要是我没有做出新纺车的话,一切都还和以前一样,这么多人也不至于因为我而变得落魄。”
谢知秋凝视知满,从知满的眼神中,她知道自己的妹妹对这件事稍有自责。
知满不是完全不高兴自己的布行生意能做到这么大,这让她对自己技术和经营能力的信心都更大了。
但是,她不想害人,她一开始真的只是想省点时间而已,如今的局面,是知满意想不到的。
谢知秋神情平静,但她的手却温柔地,为妹妹顺了顺长发。
“凡事都有两面性,做出的任何一个抉择,都可能会出现难以预料的结果。”
谢知秋道。
“但是,我不认为你将六锭新纺车用于商业上是错的。”
她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但不知为何,知满觉得自己光是听姐姐说话,就没由来得安心。
谢知秋道:“任何行业都必然会有发展。早晚有一天,世上会出现更高效的纺车,即使第一个做出来的人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指望这个东西消失,甚至指望世道永远不发生变化,只是一种掩耳盗铃。”
说到这里,谢知秋停顿了一下。
“其实在我看来,第一个做出纺车的是你,无疑是好事。不单是对谢家,就算对整个方国的人,也是如此。”
“你是一个好人,哪怕对与你一同竞争的人,仍然心怀诚意和同情,希望尽可能安顿好他们的生活。”
“如果换作是一个坏人,在同等的情况下,只会对这些对手更狠。而如今这些布行的人,或许会过得更加痛苦。”
“再想得远一些,如果拥有这般技术的人甚至不是我们自己人,而是来自虎视眈眈的敌国,那么会造成的后果,绝不单单是倒闭几家老布行可以形容的。”
“他们能在更短的时间里生产出更多东西,会有更大的贸易优势,整个国家都会变得更富有。那些多出来的财富,会化作比我们更庞大的军队、更强大的武器,造成更大的威胁。这种情况下最坏的结果……只怕难以想象。”
“而现在,至少更先一步的是我们。而且梁城更多的普通人,的确用更少的钱买到了比以前更好的布,生活能够得到改善,不是吗?”
“姐姐!”
知满眼眶一热,忍不住扑到谢知秋怀里。
真不愧是姐姐,永远知道用什么话能打消她心里的疑虑。
谢知秋望着怀中的妹妹,微微弯了下嘴唇,轻拍她的背。
谢知秋与知满聊了许多,大多数时候是知满叽叽喳喳地在说这两年发生的事。
不过,知满也听说了“萧知县”在月县的事迹,对此很感兴趣。世上只有知满一个知道谢知秋才是“萧知县”,她憋了好久没人聊,终于逮到机会,可以问姐姐本人详情。
谢知秋简单对她说了些细节,听得知满表情都变了。
“竟然真的有人会试图杀朝廷命官?!”
若是换作旁人,或许会感慨谢知秋经历的刺激,但知满想到自己的姐姐居然涉身如此险境,脸色只剩下苍白。
她一把扯住姐姐的袖子,道:“姐姐,官场是这么凶险的吗?那你难道还要……”
谢知秋面色淡淡,她拍拍知满的手,说:“欲往天府,必经蜀道。是我自己选的路,不必过于担心。而且……我若无大把握,是不会乱来的,毕竟这不只是我的命,还是他的。”
说着,谢知秋往后看了一眼。
萧寻初虽说跟着谢知秋来了,但他知道自己只是个幌子,也知道谢知秋姐妹许久未见,应该对彼此甚为怀念,于是识趣地将有限的时间留她们交流,没有插话。
此刻,萧寻初正饶有兴致地看知满改进过的纺车。他这两年从知满的信中已经知道了她改进纺车的构思,但还是第一次见实物。
听到谢知秋提到他,他抬起头来,对知满安抚地眨了眨眼。
知满听到这句话,果然安心不少。
她知道姐姐胆大,但也知道姐姐绝不会拿着别人的命乱来。
知满的脚尖在地面上踢了踢,轻轻道:“原来就算有了男子的身份,想要当官还是这么难。”
说着,她狐疑地看向萧寻初,说:“师父,是不是你的身份问题太多了,才害我姐姐举步维艰。”
萧寻初:“……”
萧寻初:“这……”
萧寻初摸了摸头发。
其实他还真不好说,萧斩石之子这个身份,确实比普通人敏感一点。
有时候他也会想,谢知秋屡次受到打压,除了得罪齐相之外,会不会也有他父亲简直是主战派标志性人物的原因。
但谢知秋却适时为萧寻初说话了,她道:“萧寻初的身份并无不妥。凡事有利有弊,同样的东西,用不好是麻烦,但用好就是优势。
“他作为萧斩石之子,无论是我向山上的友军求援时,还是传播名望之时,都有不少助益。
“这世上多的是寒门子,若是真的是无依无靠之人,那我现在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这、这样啊……”
知满垂下眼睫。
其实她也不是故意想责怪师父,只是很担心姐姐。
但姐姐向来坚定。
知满很清楚,如果姐姐自己已经做了决定,哪怕前途再凶险可怕,姐姐也不会退缩。
她作为妹妹,只能尽可能祈愿姐姐的平安。
良久,知满轻轻叹了口气。
她说:“若不是姐姐的路这般曲折,光看秦皓哥哥他这两年节节高升,我还以为当官很简单呢。”
一青年从皇宫禁门出来。
他年纪不过二十出头, 却已身着朱红色官服,腰挂锦绶玉佩,一看便知年轻有为, 若不是在朝中有贵人器重, 绝无可能在入仕三年内便身着此华贵之色。
只是,这青年貌如冠玉, 是一副矜贵长相, 眉间却始终浅浅蹙着, 仿佛有心事一般。
他缓缓从禁门中走出,早已恭候在路旁的小厮连忙上来迎他,为他撩开车帘, 等他上车。
这时, 却听一人从后面追上来,急急唤道:“秦大人!秦大人!秦皓大人!”
秦皓定住动作,回过头来。
追上来的官员年约二十七八, 比秦皓年长,但身上穿得仍是青色官服,品阶在他之下。
秦皓认出此人是刚从别处调到御史台来的主簿, 便友善地问他:“何事?”
那人惶恐地作揖道:“没什么大事,只是在远处见到侍御史大人,觉得过而不揖非礼也, 前来与大人打个招呼。”
秦皓一顿,对他颔首。
这种事情, 他这两年也见得多了, 不少小官员都会想在上司面前混个脸熟,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助益。
秦皓对此见怪不怪,也没放在心上, 对对方点了下头,便转身上了马车。
那小官好像还希望与秦皓寒暄几句,但见秦皓态度冷淡,不敢做得太过以至于烦人,便恭敬地送别了秦皓的马车。
不久,待秦皓走后,与他同行的好友才走过来,问他:“那位就是秦皓秦大人?”
小官颔首。
好友当即感慨道:“真好啊。大家都是同一年中的进士,现在看来,唯有秦大人走得最顺最快。咱们大多数人还在七品以下的官阶苦熬,他第一年就当了监察御史,第二年派出去巡查一圈,就算有了实绩和阅历,今年直接升到从六品侍御史,还破例赐予五品朱红色官服,就算放眼方朝,也是风头无两了。”
好友这话,语气里未免泛了几分酸意。
其实那小官也是这样想,但是对自己的上级,还是收敛了几分,免得落下话柄。
他相对温和地道:“秦大人毕竟是当年的探花郎,进士及第,又是名门出身,起步就比我等高了。更别提他还拜了齐相为师,如今是齐慕先大人的得意门生,连先皇都对他印象深刻,没事就邀他去垂拱殿喝茶下棋,这等殊荣,还有谁有呢?”
二人共同感叹了一番。
这时,那好友又问起道:“对了,听说这秦大人,也有二十好几岁了,如今事业有成,但却还未议亲,可是真的?”
小官回答:“真的。”
好友奇怪地又问:“那小妾呢?红粉知己之类的?”
小官又答:“没有听说。这秦大人生活挺简单的,白天来宫中做事,晚上就回家里,连席宴都很少参与。”
其实,秦皓侍御史至今未婚,在梁城官员里,着实也是件稀奇事。
秦家是书香门第,秦皓正值婚龄,且事业正佳,怎么看都没有不成亲的理由。
而且,梁城里如今盛传“生子无数,不及秦家一郎”,这说得就是秦皓。
人人都瞧得出他前程似锦,兼之秦皓相貌出众,人品在梁城也有口皆碑,可谓各方面都很出挑,有不少显贵人家都有意与秦家结亲,只是不知为何始终没有人正式定下来。
方朝早婚盛行,即使是男子,二十左右也已经大把成婚。
秦皓这样的,实属有点特立独行。
且他早已金榜题名,早年那个“大丈夫志存高远,应以学业为重,婚事不急于一时”的理由也不太用得了了。那么,这样一个人为何还久久不议亲事,看起来着实谜团重重。
那小官道:“不过,我听御史台的人说,侍御史大人素来克制,唯有一次,不知为何望着杏花喝醉了酒,在酒后吐露出,他曾经有一次,差一点点就定亲了。”
好友奇道:“原来有过一次!那为何后来没有下文了呢?”
小官说:“那就不清楚了。本就是酒后之言,说得糊涂得很。那些人本想趁机问出来的,但秦大人的口风出乎意料得紧,连昏了头都没有说出口。后来酒醒以后,他就跟没事人一样,照旧工作,看不出任何苗头。
“只是在那以后,听说秦大人对酒更谨慎了,再没喝醉过。”
另一边。
秦皓坐在马车里,读书读不进去,便索性放下书卷,往窗外看去。
说来不巧,马车途径之处,正有一棵杏树。
杏树是先开花后生叶的树木,时值春暖,花苞早已结满枝头,此刻一个接一个鼓鼓囊囊,含苞欲放,随时就要到花开如雪的时候。
这本该是令人神往的美景,可秦皓骤然望见杏花,却是目光一凝,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书卷。
谢妹妹与那个萧寻初成婚,就是在杏花盛放的季节。
他忘不了,在那个落花缤纷的时节,他眼看着自己自幼倾慕的谢妹妹,在鼓乐声中,被一顶花轿抬进萧家。
杏花明明每个士子都喜爱的、金榜题名时盛开之花,可唯有他,那以后,就不太见得了杏花。
至今,已快三年。
秦皓闭目凝神,想要驱散内心的烦躁。
说实话,木已成舟,他再怎么难过,也无法改变当年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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