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酒正适合用来祭奠胡知县。
桂花花期已到末时, 秋风中浮着最后几缕残香。
谢知秋拿出小杯盏,倒了一杯清酒, 缓缓洒在桂花树下。
清冽的酒香, 伴随着水流, 渗入泥土中。
从个人感情出发,谢知秋是感激胡知县这个人的。
虽然素未谋面, 但若非胡知县留下一个字条提醒,她或许未必会对月县抱有这么高的警觉,从某种角度上,对方可以说是她的救命恩人。同时,他也用自己的性命,揭开了月县长久阴霾底下的谜底。
月县人人都说,胡知县是个清廉的“好官”。
可是,在读了胡知县本人的手记之后,谢知秋能更清晰地知道,在“好官”这样的赞誉之后,一个人的人生实在难以以如此简单的字眼概括。
倒完一杯折千桂,谢知秋从袖中取出胡知县的手记,又慢慢读起来。
胡知县留下的文字里,不仅记述了他本人的一生,还有各种证据,甚至还留下了“折千桂”这酒的酿造方法,因此文章颇长。
不过,若仅关于他本人的部分,其大致内容如下——
吾名胡未明,江南临城人,现为月县知县。
为追查一宗疑案,吾已步入绝境,前狼后虎,无路可走。
吾已感自身死期,怕后人不知因果,故留下此书,作为说明,也顺便记下吾本人生平,望对后日官员有所启迪——
我出生于江南临城,父亲为当地酒商,母亲亦为商户之女,经过父母数年经营,家业日益壮大,吃喝不愁。
在父母的言传身教下,我从小就信奉一个道理——
钱乃万物之首,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有钱,就能享受舒适的生活,驱使他人,划分贵贱,当人上之人。
不过,在成长的过程中,我逐渐发现,当商人来钱虽快,但时常受到阻碍。
当官之人拥有更大的权力,经商时若是不与当官的打好关系,举步维艰。他们说你的店铺你有问题,就可以随意查封,一卡几个月,制造各种困难。而他们自己却可以用各种手段轻易垄断当地的市场,甚至直接将某些东西限制为官售,禁止私人交易,例如盐,好让极高的利润都流进自己的腰包。
幼时,我总见父亲对官员点头哈腰,将家中金银偷偷送进县衙,还要对其中的知县感恩戴德。
我父亲或许甘心于此,我却心有疑虑。既然当官的来钱如此容易,那我们何不也去当官?只要有了官职,想必经商也会更为顺利,岂不是想要多少钱,就可以有多少钱。
我这个人,一向有些小聪明,非但从小就擅长酿酒和数算,读起书来也不错。
不过,这点聪明似乎尚不能应付科举。
我虽顺利获得举人之功名,但进士屡考不中,后来索性花钱疏通关系买了个官,来月县做个知县。
这月县虽穷虽小,但只是为了赚钱,于我而言,已经足够施展。
到当地后,我首先便拜访了当地的地头蛇。这些人了解本地的情况,手里又掌握了大片土地,我作为县官,不能在明面上直接经营当地的生意,需要有中间人,而这些人有底气有资源,是很好的合作对象。
在此地,势力最大的就是焦家。
他们的生意范围涉猎甚广,对我主动提出的合作,他们表现得很感兴趣,聊得非常愉快。
我还是打算经营我最为熟悉的酿酒生意,为此,我已经准备好一种酒,给它起了“折千桂”这个颇风雅的名字,虽然其中却有些特殊的酿造技巧,但实际上桂花和稻米都是极为廉价的材料,利用高昂售价和低廉成本的价格差,就可以赚取高昂的利润。
当然,顾客并不都傻,单纯的桂花米酒是卖不出那么高的价格的,我除了打算利用知县的职权暗中进行垄断以外,还打算为它制造噱头。
为此,我准备利用自己的身份,先塑一个清官的形象,传扬出名声,再将折千桂与我本人相关联。我只说是自己以个人爱好酿造的美酒,明面上不参与经营,但已经足以凭此打造出一代名酒。
正因如此,我断案公正,偏向百姓,还时常会在街上闲逛,如果遇到不平事,就会出手相助,但并非真心相助,不过是为了刻意在众人面前彰显人品,留下事迹。
渐渐地,我的名声果然鹤起,附近一带的百姓都开始称颂我是难得的好官,我所到之处,总有人真心相迎。
这时,逐渐有些事开始超出我的掌控。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这些百姓明明从未真正与我相处过,但只要知道我的身份,就会对我笑,就会轻易信任我,就会对我表示好意。
以前我在自己的家乡,好像从不曾有过这样的待遇。
那时我是商人的儿子,出手阔绰,衣食不缺,可身边都是酒肉朋友,也常听他人议论我家“奸商”“势利”“狡猾”之类。这些话我从小听到大,早已习以为常,通常只一笑了之,只当人与人之间本就该互相算计,也取笑这帮穷鬼没本事又扣扣索索。
不曾有人,将我当作过一个好人。
我不太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但人人都恨我的时候,我对从他们身上算计金钱一事毫无愧疚,而如今人人都爱戴我,本该是动手最好的机会,我却迟迟不愿出动,折千桂垄断的计划也一推再推。
我感到自己身上逐渐有一种像是责任感的东西,仿佛我身为此地的地方官,本应有更多可以做到的事。
焦家的水比我想象中更深。
我犯了一个错误,我没想到焦家的人已经遍布上上下下里里外外。
我以为差役受朝廷衙门的雇佣,为了生计,会听衙门的差遣。
但实则月县土地皆被大族侵占,大族又雇有护院打手,每年到收税之时,无人敢去世家大族收钱,极难获取税赋,以至于县衙财政亏空,难以承担太大的开销,而差役们俸禄微薄,逐渐消极怠工。
且一个知县在当地任职不过三五年,焦家之流却是世代盘踞此地。县衙衙差皆是当地人,大多不会在知县离任时跟着走,如果太听知县的话,得罪了世家大族,知县可以离任就走,这些衙差却要留在当地承担后果。
久而久之,衙差反倒要与这些大族打好关系。
而这些世家大族的野心亦不止于此,他们看重衙差有执行公务之能,对他们以金钱收买,方便自己在当地做事。
衙差发现自己帮世家大族做事,能得到的酬劳,反而更胜于县衙的薪酬,自然更愿意忠心于大族。于是,在此地,世家大族对差役的驱使能力,居然远胜于官员。
早在前两任知县的时候,这些县丞差役之流,就皆成了焦家的爪牙。
现在非但消息向上递不出去,还被焦家发现了我的意图。
以他们的狠辣,恐怕不会轻易放我离开。
我用最后的时光做了些准备,但愿能帮到后来者。同时,我写下此篇自述之文,留下焦家的证物,祈愿未来某一天,能让真相重见天日,使得善恶昭彰。
我一生追逐金银,享尽荣华富贵,唯有生命最后几年还算做了几件好事。只可惜好人难当,改变原来的作风,反而给自己招来祸端。
不过,人度过此生的价值,或许不在于享受过多少东西,而在于经历。
这短短几年,我经历了过去从未经历过的事,体验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刺激,结得了以前从未有过的诚挚情谊,受过许多人的真心帮助,亦帮助了许多人。
如果我仍按照过往的作风行事,可能可以多活几年,但未必不会像焦家那样,表面风光,实则人人憎恶,早已泥足深陷而不自知。
而如今,当我迎着清风明月,坐在桂花树下喝酒时,已明白活得畅快,不必香车宝马、腰缠万贯,只需一句问心无愧。
是以,若此书有重见天日的一天,若有后继之人为吾昭雪,在上书奏明之时,请代吾向圣上禀明结局——
臣,不悔。
第八十四章
谢知秋合上书卷, 在桂树旁小酌清酒一杯,待回过头,才见屋廊下守着一人, 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
媚儿扶着朱漆长柱, 踌躇不前,好像在犹豫是不是打扰谢知秋的好时机。
谢知秋本人倒没有那么多计较, 见状, 主动问:“媚儿?”
媚儿张皇福了一礼, 道:“妾身见过萧大人。”
她行完礼,又想起“萧知县”说过不必多礼,便有些不安地将鬓边短发拨到耳后。谢知秋让她以发待刑, 削去她的长发后, 媚儿一头乌发只剩下齐耳长度,她自己或许整理过,瞧着比刚割完整齐了, 隐约显出发底耳垂上小小的耳洞。
如今焦子豪已经入狱,需要警惕的衙役也都关进监牢里,媚儿不必再为放松他人戒备而故作取悦之态, 看上去自然很多,只是多年高度紧张,一朝放松下来, 她反倒有点不知所措。
媚儿解释道:“萧大人现在任用的那批衙役将我放出来了,说我去哪里都行, 我问能不能来向知县大人道谢, 他们说可以, 就放我进来了。不过如果大人正在忙的话……”
谢知秋说:“无妨。不过,也不必多礼。”
媚儿顿了顿, 又乖顺地行了个大礼,算作道谢。
老实说,她知道这位知县大人是好人,但是由于对方性子疏冷,媚儿还是不太擅长与对方相处,只直觉还是不要说太多画蛇添足的话,表达心意即可,莫要耽误对方时间为好。
只是,行完礼后,媚儿又看到谢知秋手上的书卷。
她迟疑了一瞬,还是不禁问道:“那是……胡知县留下的东西吗?”
谢知秋点了点头,意外道:“你认得出?”
媚儿说:“胡知县以前常用类似的册子,来焦家时,我见过他随身携带。”
谢知秋本以为她会提出想看看,但媚儿犹豫半晌,终究没有提出任何逾越的请求。只是,她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问:“胡大人写的东西之中,有提到我吗?”
媚儿的眼中,像是有所期待。
谢知秋想了想,说:“他并未刻意提到什么人,不过他在手记中说,月县的百姓让他有了许多与过去不同的体会,还有许多人给他提供了帮助,让他感受到真挚的情感。我想这其中,必定有你一员。”
媚儿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
她好像这样就非常满意了,咧嘴笑起来,笑容有如朝阳灿烂。
谢知秋见状,内心也觉得欣慰。
她考虑片刻,问她:“离开衙门以后,你打算去何处生活,有着落了吗?”
被问及这个问题,媚儿也难免有一丝不安。
媚儿状告焦家,可谓破釜沉舟之举,非但有牢狱之忧,还会毁掉自己后半生的依仗。
她本就无家可归,单身女子更是难以找到活计立身,别提媚儿还长得十分漂亮,尤为容易招人窥伺。
媚儿道:“焦家暂时还未完全被查封,不知情的人都暂且还在焦家宅院里。我问了差役,他们说我也可以先回焦家落脚,但必须尽快另谋打算。
“月县人人都知道我是焦子豪的妾,这里我肯定是待不下去了。我想尽量走得远些,然后隐姓埋名,重新生活。我抬妾以前一直是焦家的丫鬟,我想,再谋一个类似的活计总不至于太难。”
谢知秋问:“你在别处,没有靠谱的亲戚了吗?”
媚儿摇头:“没有了。”
谢知秋若有所思。
许久,谢知秋主动问道:“你绣活如何,平时针线会用吗?”
媚儿有点不解谢知秋为何忽然问这个,但她还是连忙回答道:“会用的,女儿家哪儿有不善针线的呢?”
其实谢知秋就不怎么擅长女红,主要是没那么喜欢,不过这会儿她自不会开口,只问:“你身上可有成品?”
“——!”
媚儿听到这个要求微微错愕,不过,她隐约觉得谢知秋是想确认她的绣工如何,或许是有什么打算。
媚儿视谢知秋为恩人,自不会推辞,赶紧在袖子里找找。不久,竟还真让她找到一块手帕,媚儿忙道:“有的,大人请看。”
说着,她将手帕递给谢知秋。
谢知秋本身女红不精,但小时候祖母也逼她学过,她分辨好坏的能力是有的。
她接过媚儿的帕子,细细查看上面的绣花。
媚儿本是忐忑地等着谢知秋的评估,但当她看到谢知秋熟练查看针脚的动作,不由一怔。
她原先以为,像“萧知县”这样的男子,即使要看她的手艺,也只是看看表层而已,说不定还需要知县夫人亲自判断。
然而,媚儿很快就发现,知县大人是真在这方面有造诣。
媚儿以前从未见过有哪个男子能如此熟悉刺绣的细节。
“他”居然会特意去检查花形和花位的起针点,还在几个难度较大的绣法处看了数次。
说起来,这位“萧知县”,还有一些地方,与其他男子不同。
媚儿知道自己生得美貌,她又时常故作妩媚之态,表现得颇为轻浮,许多男子看她的眼光都会有异样,不是想占她的便宜,就是会因她的容貌害羞,即使是正人君子,难免也会有意避讳。
可是这“萧知县”,始终坦坦荡荡,并无异样。
媚儿原先觉得应该是这位大人生来冷情,对男女之别不敏感,但这一刻,看对方翻看刺绣的样子,她心中竟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来。
——说实话,她以前会觉得自己做不好,做不了太多,因此稍有挫折,就忍不住试图去依赖于男子。但在胡知县去世以后,她独自一人在焦家抗下所有秘密,忍受着巨大的压力,才发觉很多事情并无男女之别。
这位“萧知县”,难不成也……
媚儿目光长久停留在眼前人的身高、喉结和平坦胸脯上,又自嘲地觉得实在是想多了,不太可能。可是心中那种莫名的直觉却并未消失,让媚儿十分疑惑。
这时,谢知秋看完帕子,道:“你的手艺不错。还有,我看你之前光凭自己就能识字,头脑应该也算灵光……你若是不介意的话,我或许可以给你提供一个去处。”
“当真?!”
媚儿立即回神,眼中充满希冀。
她说:“不知是什么去处?只要是能维持生计的正经营生,妾身愿意当牛做马!”
谢知秋道:“我夫人的妹妹,名叫谢知满,现在在梁城经营了两家布匹铺子,同时自己有作坊,先前她向我夫人抱怨过手里缺人,因此正在找合适的绣娘。
“不过,我妻妹作坊里用的纺车,是她自己改进的新式纺车,与旧纺车用法不同,需要从头学起。而且一旦你离开她的作坊另谋生路,可能掌握的技术就完全没法到别处使用。
“但我妻子娘家家底殷实,我介绍你过去,月钱想必不用担心。等到梁城,他们也会给你安排住处,至少不用怕被人欺负。”
媚儿听得一呆:“梁城?”
谢知秋问:“你不想去那么远吗?”
“不不,不是……”
梁城是方朝的国都。
媚儿听说过这个地方,只是从未想过要去。
但她转念又一想,她如今无依无靠,自己去到他乡,哪怕离月县近,也难免受人刁难。相比之下,难得“萧大人”愿意动用自己的人脉给她庇护,而梁城离月县千里之遥,绝对不会有人知道她的过往,如果她想抛弃一切从头开始,倒不如干脆去这种从未想过的地方。
这是难得的机会,好不容易有了自由身,现在不去闯荡,何时去闯荡呢?
媚儿一咬牙,说:“妾身愿意!多谢萧大人帮助!”
谢知秋颔首。
“既然如此,我会写信说明你的事。”
说到此处,她又一顿,道:“你先前说你打算隐姓埋名,那你可想好了新的名字?我写信时,也好给你个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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