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朝严密的等级社会之中,想要拉一个高位者下水,唯有找到一个更高位的人主持公道,方才有可能成功。
在齐相掌权的当下,唯一有可能对这件事产生影响的人,只有皇帝。
但是皇帝本身与齐相关系密切不说,天子日理万机,天下事都要管,世间不平之事,又何止这一桩呢?他凭什么放下别的事不理,单单为这月县小城做主?
而单凭谢知秋现在小小一个知县兼大理评事,想要判刘求荣的刑,无异于蚍蜉撼树。
谢知秋还不想牺牲,更不想为了渺茫的希望飞蛾扑火,白白失去性命。
最关键是,她认为自己可以走得更远。
现在做不到,不代表将来做不到。
眼下就针对刘求荣不是好时机,但她可以韬光养晦,等到将来机会成熟,完全可以用更小的代价,清算刘求荣的罪行。
当下或许难免憋屈,可是谢知秋思考了很久,认为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出路。
谢知秋不太确定媚儿能不能理解她的看法,但她还是将自己的想法尽量解释了一番。
最后,谢知秋道:“虽然凭我的力量,要立即扳倒刘求荣不可能,但我在月县已经掌权,如果现在只是处理焦家,还是有可能做到的。
“只是若是如此,那么当下,就不能让谋害幼童案浮出水面,要尽可能撇清焦家与刘求荣的关系。不过,光凭焦家两度谋害朝廷命官、勾结当地书吏衙役,还有我手上一桩焦子豪强抢民女、欺压百姓的案子,连环罪状加起来,已经够他们满门抄斩了。
“不知如果我做到如此……你是否觉得能够接受?”
从谢知秋的角度看,这已经是个不错的结果。
可是媚儿,在这件事上付出得更多。
她拼尽所有,孤注一掷,甚至可以说拼上性命奋力一搏,就是希望这些罪人都能绳之以法。
当着媚儿的面,谢知秋感到这些话就变得分外难以说出口。
果然,媚儿闻言,沉默良久。
谢知秋并不太善言辞,但见她安静,本想再试着说点什么。
然而这时,媚儿开口了。
她道:“至少……焦家的人,都能得到罪有应得的报应,对吗?”
谢知秋一顿,应道:“是。”
“那……我可以接受。”
在得知无法处置刘求荣时,她的眼神的确黯淡许多,可是最终,媚儿定了定神,答应下来。
她说:“大人说的意思,我能明白。而且我也明白,大人愿意听我一介侍妾之言,愿意处置焦家,已经倾力而为。有胡大人的先例在前,我已经不想……再因为我的莽撞,让萧大人这样的好官也为之送命了。”
谢知秋听得此言,倒有些诧异。
媚儿口中的“胡大人”,必定是前任知县胡未明无疑。不过听媚儿之言,仿佛话中有话。
谢知秋问:“你认为胡知县之死,与你有关?”
媚儿闻言,眼睫轻颤,目光明显偏移向别处。
她轻声言道:“若不是我将焦家的内情告诉胡大人,他怎会孤身开始追查,又何至于掌握证据却被焦家察觉,最终枉送性命?”
这些话媚儿大抵一个人藏在心间很久了,自己也想有个宣泄口,不必谢知秋追问,她已经自己开始说——
“其实胡大人早就已经不记得我了,但是我认识胡大人,要到更早之前。”
“大概五六年前,当时我只有十四岁。我母亲早亡,父亲在月县打短工为生。父亲他娶了继母,又生了个儿子,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就不愿再养我这个拖油瓶姑娘。”
“有一天他领我出门,路上难得给我买了一块糖吃,我起先还疑惑父亲今日为何这般温柔,直到走到半路,我才知道他要将我卖给勾栏,换三十两银子,比月县一般男子能给的彩礼钱更高一些。”
“就算我没读过书,也知道勾栏不是好地方,当街大哭大闹,躺地打滚。”
“当时胡大人新官上任,出来逛逛,恰好路过,遇见我的事。”
“听说胡大人原本经商,手头倒是不缺银两,他见我年纪小,又哭得厉害,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就给我父亲三十两银子,让他不要卖我,等我再大个一两岁,再正正经经送去嫁人。”
“我在街上这么一闹,父亲本来已经被闹得很难看,胡大人又是知县,他不敢不从,只好感恩戴德地拿了钱带我回家。”
说到这里,媚儿无奈苦笑,又摇摇头道:“不过家里哪里还有我的位置,父亲继母和弟弟才是一家三口,我在里头恐怕碍眼得很。
“所以没多久,父亲又寻了个由头把我卖了,只是这回地方好点,是卖进焦家当丫鬟。我后来才知道,焦家父子好色,所以焦家管家为了讨好老爷少爷,会高价去挑有姿色的丫鬟,我之所以会被送进焦家,大概也是如此。
“虽然最后还是被卖了,但无论如何,在焦家当丫鬟,总比被卖进勾栏里好。而且,胡大人曾经试图救我的恩情,我也记住了。从那以后,我就深信不疑他是个善良的好官,只要是关于胡大人的事,我就会四处打听,别人夸他我就高兴,若听到有人骂他,我还要生气。”
“所以,后来发现胡大人私下经常出入焦家的时候,我开心极了。”
说着,媚儿又自嘲一笑,道:“大概三年前,我成了焦子豪的妾,他对自己的女人不太设防,又经常喝醉。机缘巧合之下,让我发现了焦家起家的秘密。
“我那时也是蠢,光顾着义愤填膺,以为判案就跟话本里一样,含冤者逃出牢笼,找到青天大老爷,然后大老爷惊堂木一拍,一众罪犯只能束手就擒。
“于是我凭着一腔自以为是的正义感,趁着某日胡大人来焦家的功夫,偷偷去找胡知县,将焦家的隐情告诉了他。
“说实话……我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的内心想法可能也不止如此。或许我其实还想借着这个举动,在胡大人面前表现得很勇敢善良,希望他觉得我与众不同吧……”
媚儿恍惚了一下,稍作停顿,才继续往下说——
她道:“其实胡大人与焦家来往足有好几年,但是他起初看起来意气风发,而时间越长,就越显得疲惫。到我告诉他事情经过的时候,是两年前,当时他已经时常皱着眉头。
“我怕他不信,还偷出了一部分约莫是焦家账本的东西,交给胡大人。胡大人大略翻完,神情更加严肃。
“他跟我说,让我稍安勿躁,不要暴露自己的想法,他会处理。我自以为立了大功,事情应该就会到此结束,沾沾自喜,就在家里等着胡大人审理焦家的好消息。
“谁知道过了半年,焦家没有半点事情,反倒是胡知县,这么一个清白的好官,忽然死了!”
话音刚落,媚儿的眼角已经倏然流下两行泪来,止都止不住。
这件事显然对她冲击巨大,彻底颠覆了原本的观念,也击碎了她原本的天真。
谢知秋默然,只是从袖中摸出一帕方巾,静静地递给她。
媚儿当时大约只有十六七岁,一辈子没出过月县,知县老爷对她来说那就是天大的官了,哪里想得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谢知秋不太确定媚儿当时是不是已经知道存在刘求荣这么个人,但她料想媚儿就算知道了,大概也不清楚吏部侍郎是个什么概念,不清楚这种官的权势与一介地方知县是云泥之别。
在谢知秋看来,这桩事情不能完全归咎于媚儿。
毕竟媚儿不懂官场弯弯道道,但胡知县本人应该多少是明白的。胡知县在做出某种选择的时候,恐怕就料想过后果。
这时,媚儿犹豫片刻,还是接过谢知秋的方巾,默默扭过头去擦眼泪。
她说:“那之后,我一直很后悔。我意识到我其实一直没发现这件事到底有多可怕,只是一厢情愿地将责任和危险都推给胡大人去承担,然后自己待在安全的地方,傻傻地等着青天大老爷来为百姓做主。
“如果不是我,胡大人又怎么会死呢?
“所以,我想弥补自己犯下的大错。月县没有胡知县了,但不平之事还有很多。胡大人这般前途无量,都愿意舍身险境,那我这一条贱命,还有什么可怕的?
“从那以后,我才偷偷学习识字,想办法缠住焦子豪,免得他到处糟蹋无辜的姑娘,重新收集焦家的证据,等候时机。
“以前以为自己学不会、做不到、不敢做的事,一旦忘记恐惧,就发现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成功。
“只是以我之力,现在这样也就是极限,要想做更多,实在太难了。”
媚儿的模样,终究十分自责。
谢知秋知道这种情况,局外人说什么大概都略显轻率,静默片刻,只道:“我明白了。我不敢向你许诺什么,但我希望你知道,我会尽量将涉事之人正法,让胡知县之死,还有你这些年的努力,都不是无用功。”
她顿了顿,又问:“你之前说,你将收集的一部分证据交给了胡知县。既然这些东西致使胡知县招致杀身之祸,那想必在焦家和刘求荣眼中,那些必定是重要之物。
“先前我们一直在衙门寻找类似之物,但并未找到。你可知胡知县将它们放在何处?还是说,胡知县死后,证物已经被焦家找到销毁了?”
媚儿忙道:“详细的我不知道,但是那些账簿证据肯定没有回到焦家手上。胡大人死后,焦家也找了很久,但一直没有线索。这事被焦子豪当作心腹大患,隔三差五就要念叨。
“胡大人应当是将东西藏起来了,只是他并未将地点告诉我。”
“原来如此。”
谢知秋应道。
“那我再想想。”
若是如此,那倒有点进了死胡同。
聊完, 谢知秋安顿好仍在愧疚的媚儿,走出院子,长长出了口气。
既然媚儿愿意接受暂不处理刘求荣、只将焦家正法的方案, 那么事情差不多可以说告一段落了。
只是, 媚儿交给胡知县的一部分证据,还未能找到。
其实在如今的月县, 谢知秋已经没什么可怕之处, 即使没有更多证据, 她也有办法了结焦家。
不过,如果接下来还要对付刘求荣,那么手上的筹码还是越多越好, 被胡知县藏起来的东西, 或许是必要的。
但胡知县……究竟将东西藏在哪里了呢?
若按谢知秋的想法,证据多半还是放在衙门里的,毕竟胡知县人生地不熟, 在当地恐怕没有值得信赖的人可以托付。他最终死在此地,没能离开,那么想必也没有太多可以隐藏证物的地方。
可是, 衙门这种地方,焦家的人不可能没找过,恐怕他们早已将衙门掘地三尺翻了个遍, 偏偏这样都没有找到,说明太容易想到的地方, 肯定是没有的。
若是如此, 那会在哪里?
谢知秋是个很容易入神的人, 一旦沉浸到某个问题之中,就会长久思索, 难以从幽深的思绪出来。
谢知秋一边思考,一边在衙门中漫无目的地走动。她不时环视周围,试图将自己代入胡知县的心境,寻找一个可靠的隐藏之处。
不知不觉,她走到衙门门口。
刚到此地,她就嗅到一阵淡淡的甜香,侧目看去,只见衙门口种了棵桂花树。
若是在梁城,桂花这个季节早不会开花了,但许是因月县地处南方,气候比其他地方温暖许多,到了深秋,居然还有些倔强的碎花挂在树上,伴着地上的落花,隐有香味。
恰好,有几个义军正坐在桂花树下聊天。他们抬头见到谢知秋,纷纷友好地笑起来,向她打招呼。
谢知秋虽是朝廷命官,但能顺利进入月县,全靠义军们的帮助,她先前就说过不必太介意她的知县身份。而义军们在边关随意惯了,头上没有主子,自然乐意接受,只将谢知秋当作是“萧斩石之子”,没把她当个正经官,反而将她当兄弟。
如此,谢知秋势必也不会对他们摆官架子。
谢知秋与他们颔首致意,随后随口交谈道:“你们在这里休息?快天黑了,秋夜气寒,怎么不回屋里休息?”
“跟西北山上比,这点冷算什么?”
一个义军很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要是不说,我还当现在是夏天呢!”
众人哄堂大笑,气氛良好。
不过,笑完,其中一人主动向谢知秋解释。
他指指旁边的桂花树,道:“其实我们是来看这个的。我们几个算是同乡,都在江南长大,老家那里种桂花得多。后来我们又都种种原因到了西北,再后来又加入了义军。其实在北方生活早已习惯了,但是一进月县,忽然闻到这个香味,一下又想起来以前的事。
“桂花在西北那边不太能种,见得少,感觉已经好多年没闻到这个香味了。”
说着,他嗅了嗅风中的气息,好像的确十分怀念,然后又回头与同伴聊起江南的事来。
谢知秋闻言,却微微一愣。
说起来,先前在席宴上,那个老县丞说过,月县本来没怎么种桂花,是胡知县想在本地推广他的自酿美酒“折千桂”,才专门在衙门试种的。
胡知县其人,也是来自江南,而且看他酿酒的情况,他可能对酒,还有桂花,都有特殊的感情。
谢知秋心中一动,问:“你们中可有江南临城人?”
几个义军面面相觑。
他们交谈几句,最后推出一人来,说:“他算吧,他小时候在临城住过好几年。”
被推出来的士兵个头不高,瘦瘦小小的,瞧着还只有十五六岁,被众人推出来说话,表情还有点腼腆。
谢知秋问他:“你们那里,可有将酒埋在树下的习俗?”
小士兵看着呆呆的,对上谢知秋这双沉静如霜的眸子,他显然有点懵。
缓缓地,他点了下头,道:“要说的话,有吧。很多人家会给女儿埋一坛米酒,等到送女儿成亲再挖出来。”
很多地方都有这种习惯,并不奇怪。
但谢知秋继续问:“埋这种酒,有没有特定的位置或者方式?”
小士兵不太明白,但还是颔首。
他说:“有是有的。我们那里农村种树,一般会种一棵桂花,种一棵银杏,桂花取‘贵’字,银杏树叶为黄,为‘金银’,是招财进宝、富贵盈门的意思。
“那坛给姑娘的酒,会埋在两棵树的中间,讨个吉祥。”
谢知秋目光微微一亮。
还真有!
而且方位很精准。
虽然不能有十成把握,但在一筹莫展的情况下,这多少是个方向。
谢知秋心中难得起了一丝光亮,犹如久旱逢甘露。她不觉对几个义军一笑,道:“我知道了,多谢。”
言罢,谢知秋有些迫不及待,转身就走。
倒是几个义军看到那一笑,有些愣愣的。
自从谢知秋以“萧寻初”的形象在他们面前露面,就一直是个冰冰冷冷的人,义军们也自然认为这萧斩石的儿子为人严肃、不好接近,而“他”此刻这样的笑,倒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
良久,其中一个士兵才道:“原来这萧知县,会笑啊。”
“难怪他能娶到知县夫人那样的美人。”
另一人感慨地说。
“原本觉得这萧大人不苟言笑,应当是个不屑于花前月下的人,挺有男子气概的。不过这样一看,他笑一笑给人印象也挺不错的。”
另一头,谢知秋结束与那几位义军士兵的对话,就在县衙里到处走。
她之前在县衙走动时,虽说并未刻意关注,但隐约是记得,她是在院中某处见过银杏树的。
不多时,她果然在内院一个无人庭院中,找到一棵大银杏。
而在银杏树的斜对角,正好有一棵桂花树。
焦家人大抵真想过胡知县可能会把证物埋在某处,而且与胡知县关系密切的桂花树是很显眼的靶子。谢知秋只是稍微一瞥,就看见那桂花树下有不少泥土翻动过的痕迹,极可能是有人挖过的,还挖了不止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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