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皓道:“……算是吧,我有些在意的事。”
家仆不疑有他,当即就打算出门去抄。
不过,他正要踏过门槛出去,忽然又想到什么,兴致勃勃地道:“对了,少爷,其实这回秋闱,已经出了个大消息!您猜,这回中了解元的是何人?”
秦皓一愣,心中涌现出不好的预感。
他问:“……何人?”
家仆一拍大腿,道:“真是活见了鬼了,大家都说死都想不到!这次的解元,居然是那个萧家的怪人纨绔子——萧寻初!”
秦皓瞳孔一收,不由怔住!
天顺十九年, 九月初六。
上午,一卷榜文由一位官员手持、数名士兵护卫,被郑重地送到贡院外, 随后严肃地张贴在龙虎墙上。
此榜文一经张贴, 早已候在附近的学子顿时一拥而上!不多时,便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中了没?”
“让我看看!”
“别挤啊!”
“谁在踩我?!”
“第一名是谁?”
不知是经人提醒还是不约而同, 不少人都同时朝桂榜最上方的魁首看去——
待看清这个名字, 许多认识他的人不经脸色大变, 呼道——
“这怎么可能?!”
惊人的消息风吹即散,伴随着清甜的桂香,迅速飞遍了梁城的每个角落。
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如果有人问梁城的百姓最近有什么新鲜事, 人人都会当机立断地回答——
今年最大的奇事,莫过于这年秋闱的解元,居然是个赫赫有名的纨绔子!
萧寻初由于多年来放荡不羁的行为, 在梁城实在有些恶名。
不少知情的人谈起此人就摇头叹息,为萧将军不平;
若是有人与萧家门当户对,家中还有适龄的闺女, 都会对萧家避之不及,生怕萧家要给次子议亲时发现自己;
甚至这些年来,有些书院的先生教育不听话的学生时, 说的话都是——
“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你再不好好读书, 将来就会像临月山上那个萧寻初!”
“这个人从小就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结果被书院除名, 又被父母赶出家门, 整天和山上一堆疯子混在一起!”
“如果自己不争气,不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道理, 有个有钱有势、英雄气概的爹又有什么用呢?竟混得比普通人还不如!”
然而桂榜一出,整个梁城风向为之大变!
“听说没有?!这回秋闱的解元,居然是那个萧寻初!”
“那个萧寻初从小就不怎么读书,一直在山上搞乱七八糟的玩意。结果他一朝浪子回头,才念了几天书,竟一考就考出个解元来!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天才?”
“其实我早就料到这一天了!萧将军当年便是熟读兵法的智将,绝非蛮干之徒,当年萧家七子也是个个英勇,从无懦夫!
“萧将军的两个儿子虽然都放弃了从戎,而且这个萧寻初口碑极其不好,但我向来相信萧家的家教,一直认为那个萧寻初作为萧将军的儿子却无建树,肯定也只是一时走了弯路罢了!
“现在你们看,这个萧寻初非但十九岁就中了举,还一中就是个解元!这就叫虎父无犬子啊!”
“你们这些学生都给我听好了!看到今年考中解元的那个萧寻初没有?他当初可是真正的纨绔,白原书院的先生哪一个提起他不摇头?可是现在,他知道错了,知道刻苦读书了,你们再看发生了什么?他考中了解元!
“这个案例说明了什么?说明大家只要肯学习!什么时候开始努力都不晚!就算现在觉得自己落后了,也绝对不要放弃希望!只要奋起直追,谁知道会不会有机会!好了,接下来大家都把书翻到第十五页……”
除了萧寻初本人的风评,人言中也不乏有对其他事情的揣测和讨论——
“这解元萧寻初当初不是被白原书院赶出来的吗?除了三年前的秦皓,白原书院也好久没有出过解元了,这一回,只怕要后悔吧?”
“嘁!解元也不过是个举人而已。人家白原书院,多少年历史了,真要算学生成就,好歹也要算进士吧!那萧寻初还不够格。况且,那个萧寻初并非被白原书院驱赶,是主动走的,学生来来去去本也是自愿,关人家书院什么事?”
“书院搞不清楚,但离家出走总是真的!你们说,这小儿子中了解元,萧将军可会考虑再将他接回家去?”
“说不好啊。不过,不该是做儿子的,主动负荆请罪回家去求父亲让他回家吗?他都知道读书了,想来这点事情也该想通了?”
“这个萧寻初,不考还好,一考便直接当了解元!不知道明年春闱,他可会参加,到时会不会又得个吓人的名次?”
“太乐观了吧!要我说,这萧寻初才读几天书,中举已经属于祖上烧高香了,会试未必能有好名次。不要跟我说解元,多年考不中进士的解元可是有一大半啊!没必要因为这个萧寻初这回解试的成绩比较意外,就对他有这么高的期望吧?”
“将军!秋闱中举的名单出了!您猜少爷在第几名?”
将军府。
由于萧寻初参加了本届的秋试,将军府的人日日都在龙虎墙外等待,只等放榜以后,能第一时间将结果带回府上。
自从考完试,萧将军其实刻意不去关注着这些消息,生怕让人看出来他对自己儿子的考试成绩有点在意。
此刻听到发榜了,萧将军板着脸,想听但又有点不敢听,既希望有好消息,又怕消息太坏……他自己失望还不算大事,就怕打击了萧寻初的积极性,让他一回头又放弃科举,上山锯木头去了。
他端详着来报信的侍卫的表情,看着不像是坏消息,才问:“第几……?难不成是最后一名正好中举?”
“将军太保守了!”
那侍卫十分振奋,满眼都是喜悦。
“我都那样说了,怎么还会是最后一名?将军!二少爷是魁首!不仅中了举,还是第一名!”
萧将军呆住。
一道来听消息的姜凌十分开心,立即眉开眼笑,道:“太好了!我就说,我们放过羊的人,孩子运气都不会差的。初儿果然有羊神保佑呢!”
然而萧将军却惊得说不出话。
得中解元,这哪里是区区运气可以解释的?
他的儿子竟中了解元?
那个每日和他顶嘴,动不动就脚底抹油,还蹿到山上每天敲石头砍木头的初儿?
萧将军僵坐在原处,久久未动。
同一时刻。
正当梁城满城轰动之时,谢家也如冷水浇进热油锅,整个炸了起来!
在萧寻初中解元的消息传来之前,谢家老夫人已经在家里骂骂咧咧了一整日。
在她看来,若不是这个不学无术之徒横插一足,她的孙女已经顺利和她看中已久的孙女婿秦皓定亲了。
偏生这个萧寻初没有自知之明,非要跑出来搅局。这萧家次子行事怪异,名声又差,如何与完美无缺的秦皓相提并论?被这样一个人破坏了孙女本已铁板钉钉的大好姻缘,老夫人简直气得要吐血,恨不得连夜将他骂个狗血淋头!
然而,当萧寻初非但中了举还是头名的消息传来,谢家老夫人当场失了声!
既然萧寻初中举,还是头名,那他就功名而言,已经和秦皓站在同一起点上了。
再说这个人想当她孙女婿,好像看着也没那么差了。
老夫人忽然就不敢说话了。
消息传来,老夫人反复确认了三遍,在得到萧寻初的确是解元的回答后,她默不作声,既没有表达什么想法,也没有再骂萧寻初,只是拄着拐杖不言,最后闷声不吭地把自己关回进了房间里。
而在谢家,对这个消息受到惊吓的,绝不止老夫人一人——
却说谢老爷,自从他和那萧寻初私下有“御马行街”的约定后,他多多少少就有点关注秋闱的结果。
说实话,谢老爷对萧寻初的期待程度不高,之所以还会在意,想法更类似于“免费拿到的抽奖券开奖了,不看白不看,万一中了呢”。
反正如果萧寻初中不了,他后面还放着个秦皓保底呢。
然而,当萧寻初非但中了举,还一举中了解元的消息传来,谢老爷一下呆滞在原地,竟半晌合不拢下巴!
解元?!
竟然又是一个解元?!
那个一上来就放豪言给他画饼说要中状元的萧寻初,居然不是随便狂狂而已,他还真有点本事?!
谢老爷的头脑都凝固了,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解试三年一考,梁城三年前有一个解元,今年当然也有一个解元,总共两个解元。
这两个人,一个十六岁得中,年轻至极,举止正派,前途无量;另一个十九岁得中,也很年轻不说,而且在此之前他才读了没几个月书,行为做事虽有放荡不羁之处,可也不失气势锋芒。
而如今,这两个解元都聚在他家院子里,想要求娶他的长女谢知秋。
在短促的懵怔以后,慢慢地,谢老爷终于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萧寻初中了解元,那可就和秦皓没什么大差别了。
他秋闱真的可以得第一名,那他之前说他明年春闱想要得状元……该不会,也并不是说说而已吧?
萧寻初身处谢家闺中,得知谢知秋中举的消息,同样高兴。
不过他和其他人不同,他早就知道那个“萧寻初”其实是谢知秋,当其他人深受震撼的时候,他却觉得是意料之中。
——谢知秋终于凭她的学识,获得了她应得的结果。
萧寻初与知满两个知情人,私下里一起庆祝了一下。
知满得知姐姐跨过第一道坎、用萧寻初的身份当了举人,高兴地又蹦又跳。
在人前,她要使劲忍着,才不至于笑得太夸张、在别人面前把嘴角裂到耳朵,搞得别人起疑。
萧寻初正睡着。
忽然,他感到一只手放到他脸上,捂住了他的嘴。
萧寻初骤然睁眼!
一回生二回熟,他一把反扣那只捂着他嘴的手,从床上坐起来,看向谢知秋——
夜色中,朦胧的月光从窗口透入,谢知秋的肤色如月冷皙。她眸中流光似清水,透着淡然的沉静。
果然是她。
萧寻初一见谢知秋来就笑了,说:“恭喜你。”
谢知秋先前来不及通知对方,又是毫无预兆来夜袭的,她本以为萧寻初会像上次那样吓一跳,结果这回对方如此淡定,倒换她凝了一下。
在谢知秋眼中,萧寻初是他原本的模样。
他生得很出众,一双桃花眼天然风流。这个青年笑起来的时候,一双眼睛弯弯的,对笑意全然不加掩饰,坦荡而洒脱,干净得如同雨水洗涤过的星空。
谢知秋微微一动,视线往旁边一别,淡淡道:“谢谢。”
她说:“昨日,多谢你配合我。”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萧寻初笑道。
“帮你我也是帮我自己罢了。”
谢知秋不再言。
说完这些,萧寻初本想等谢知秋主动说明自己今夜的来意。
谁料,谢知秋张了张嘴,但最后没说什么,反而目光微垂,看向两人正交握的手。
她略作犹豫,道:“看来,你对和我之间的肢体接触,也适应不少了。”
“——!”
萧寻初本没意识到不对,直到谢知秋所言,顺着她这句话看去,才发现自己一开始扣上谢知秋的手就没松过。
而且他这手也不知怎么拉的,居然是十指相扣的拉法,他竟一直毫无意识、厚颜无耻地将自己的五指嵌进了谢知秋的指缝里。
萧寻初吓得赶紧松了手,道:“抱歉!我刚才只是一时顺势,然后就忘了……”
萧寻初感觉自己解释还不如不解释,说得他自己都乱起来,活像个没头没脑的傻子。
他暗自懊恼,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好在谢知秋十分淡然,只道:“没事,是我让你适应的,这是个很好的进步。”
话虽如此,她的眼神却微微闪烁了一下。
萧寻初愈发懊悔。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但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谢知秋今晚会来。所以当她真的来了,他好像有点得意忘形。
萧寻初轻咳一声,直觉不该继续逗留在这个话题上,急忙切回正事。
夜色静谧,屋中烛火未燃,唯有月光幽幽长照。
在如此光景中,他看向谢知秋。
这少女如昙花般安静洁净,悄然出现在静夜里。
萧寻初有些感慨地道:“今日,整个梁城都在讨论你。”
萧寻初这辈子从来没有如此频繁听到过自己的名字。
谢府、街上、每个街巷,他听到谢家老夫人在议论,谢老爷和夫人在议论,就连谢家的仆人们都讨论了一整天,“萧寻初”这三个字到处响起,而且居然都不是在骂他。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他自己家,还有秦皓家现在大概也翻了天。
萧寻初很为他和谢知秋的计划顺利完成了第一步高兴,不过,他心里也清楚,如今这番热闹,并不真是他这个“萧寻初”的功劳,而是他此刻目之所见的灵魂本质——这个真真切切的、名为“谢知秋”的少女所为。
她屈膝坐在床沿,红裙铺在床榻上,一双乌眸倒映天地日月,仿佛能够看透一切。
她只不过是在别人眼中是萧寻初,而真实的她,仍旧是那个寒梅傲雪、脊骨不折的谢小姐。
萧寻初有些恍惚。
他知道这一幕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
这种感觉就像独自一人守卫着世上最为珍奇的宝藏,他深知这种光耀的无穷美丽,既庆幸于自己能在最佳的位置第一个欣赏,却又不免感到遗憾,像这样的美景,居然无法展示在世人面前。
萧寻初道:“现在事情搞得满城议论纷纷,大概是因为我原本风评不佳,大家都没想到我的名字会成为解元。可是真正做成这桩事的……并非是我,而是你。
“其实我以前也听过不少关于你的风凉话。说你实则天资平庸,才学也只是中上之流,仅仅因为是女子就显得稀奇,得以拜甄奕为师,还可以凭几首诗扬名天下,若是男子,只是过誉而已。
“就算不是针对你,也常有人寻各种借口,以证明女子天生不如男子,既无读书入仕之能,也无此必要。
“如果现在大家能知道真正考中解元的是你,想必也会非常轰动吧。”
如果真要说的话,谢知秋今年才十七岁,与当年十六岁头名中举的秦皓年龄相差不多。
而且她十二岁就被迫从书院回家,即使在书院里听课也受到种种约束,更多可以说是自学。
她身处更大的劣势,其实实际比表面上更不容易。
然而,碍于种种缘由,二人眼下也必须对真相缄口不言,将它埋葬在最深处。他们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有这么一天,将实情公之于众。
也不知道要到哪一天,世人才能越过这个萧寻初的躯壳,看到里面那具灵魂真实的光彩和价值。
谢知秋本应以她自己的身份获得这些荣光,奈何世俗的偏见与桎梏将她埋没至今,若非两人机缘巧合下不得不互助扶持,最终走至今日,这光彩竟始终不得展现。
谢知秋顿了一顿。
萧寻初说的那些,她当然也听说过;他所说的遗憾,她本人也未尝没有。
不过,她道:“现在先将我们两个从眼下的困境挣脱出去要紧,旁的事情,不必多想。
“中举只不过是个开始,后面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萧寻初回过神来。
说得也是。
秋闱结束,明年还有春闱。现在距离春闱只有五个月,时间相当紧迫。他们可没有可以悲春悯秋的闲工夫。
秋闱能中举者,约莫百之三四。而春闱,要从这已经夺得举人功名的人中,再取前百分之一。
算下来,纵使是已经得过秀才的人中,能考中进士的,也不过是万人中的前三四人。
而谢知秋昨日给谢老爷画的大饼,说的是她要中状元,在那万之三四人里,她还要得第一名!最少的最少,也要超过秦皓才行!
这么一想,萧寻初又紧张起来。
这其中的竞争激烈,简直难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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