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居,没有正经收入,谋生平时主要靠以前的小厮接济,偶尔靠吸风饮露。家产有草屋一座,在临月山南面,以前是师父搭的,现在自己修补。”
“……你认识我女儿吗,怎么就想要娶她?”
“早年在白原书院的时候,见过她的背影,有过几次短暂的接触。我读过她的所有诗篇文章,知道她的想法。”
谢望麟头痛欲裂。
说实话,这么多年来,他见到仰慕才女谢知秋这个名号的小年轻也不少了,但眼前这位无疑是最不靠谱的,光听描述就想揍他的程度。
这个萧寻初,横看竖看都是个误入歧途的叛逆青年,比起女儿的婚事,他倒更想拿出长辈的架势,和他好好谈谈心,劝他回头是岸早日归家了。
不过对方的言行举止能够猎奇到这个地步,某种意义上,反而有点引起了他的注意。
“……小伙子,我再问你个问题。”
“伯父请说。”
“你自己的日子都过得不好,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敢来说要娶我的女儿?”
谢望麟自认为这个问题已问得有些刻薄,便注视着“萧寻初”,观察他脸上神情的变化。
谁知,对方脸上仍是淡淡的,好像丝毫没有被他吓到。
那萧寻初淡然地回答:“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勇气。”
“……那你怎么还跑来?!”
“他”并未立即回答。
这个时候,谢知秋本人的心情其实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她环顾四周,最后,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一旁的屏风上。
谢知秋对自己所处的立场感到陌生,感觉自己还是第一次从这个位置观察这间屋子的布局。
以前,她应该躲在那扇屏风后面,听父亲和外来者的侃侃而谈。
而现在,她成了这个进来和她父亲侃侃而谈的人,她必须要竭尽全力,去争取这桩与她自己的婚事。
事发突然,留给谢知秋仔细思考策略的时间很少。好在,谢知秋沉着冷静,自从走到谢家门口,她就一直在想办法。
谢知秋回答:“其实我已经参加了今年的秋闱,只要通过,也会参加明年的春闱。我本来是想,等明年有了功名以后,再来向伯父表明决心,正式上门的。
“只是今日,我偶然路过谢家门前,见谢家一片混乱,还有秦家的马车停在门前。我知道秦谢两家亲密,担心是秦皓已先我一步来提亲了,这才破釜沉舟,也临阵上门来表明心意,试图争取一个机会。”
谢老爷似笑非笑:“有功名再来,好大的口气!既然你也知道秦皓,想必也清楚,单凭你们二人的条件,你与皓儿可谓天壤之别!
“你父亲萧斩石是厉害,但我谢家可不是那等看碟下菜的庸俗人家!比起门第高不高、官位大不大,我谢家更看重日后女婿本人的人品才能,更看重对方是否能给我们女儿幸福的生活。
“不要怪我说话直,你对自己在梁城的风评应当有所了解。我有皓儿这样的好选择摆在我面前,而你一个口碑不佳的小子,只能空荡荡许下一个虚无缥缈的‘将来有功名’的承诺,你凭什么认为,你还会有机会?”
谢知秋不言。
老实说,她现在的处境相当不利。
萧寻初绝对不是谢望麟亲睐的女婿类型。
谢家本来就不喜欢武将之家,萧寻初在世人面前的口碑又是差中之差。
谢知秋本来是打算做好万全的准备再来登门的,可是由于秦家那边突然上门,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使她不得不赶来阻止。而她现在已不是谢家的女儿,想要以外人的身份阻止这桩婚事,她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唯有行此下策。
谢知秋此刻感觉自己像是手无寸铁单枪匹马地面对着一整列严阵以待的熟练士兵。
以萧寻初的身份,在还没有任何功名、几乎也没有做过任何准备的情况,就要正面迎击秦皓,实在太过困难。
就连谢知秋,都觉得太难看到胜算。
然而她全无退路,以她和萧寻初目前的状况,他们绝不能和彼此之外的任何人成婚!
她就算没有机会也要硬搏,没有生机也要创造生机!她决不能后退,即使眼前没有路,她也要硬生生撞过去,非得撞一条路出来不可!
幸好,谢知秋知道,她有一个其他人绝对没有的优势。
她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外人。
她知道谢家真实的状况。
而且,她是谢望麟的亲生女儿,她在最近的地方观察了这个人十七年,她了解自己的父亲。
她的父亲,重视功名,在自身才学方面有些自卑,又非常好面子。
只要有弱点,就必定有突破口。
谢知秋定了定神,再抬头,眼底已一片清明。
她从容不迫地对上谢望麟,笃定地说:“如果与秦家联姻的事果真如此顺遂无阻,那秦谢两家关系亲近,应当早就为儿女定下婚约了才是,又哪里轮得到我坐在这里与伯父闲谈?先前在门口时,伯父又如何会有闲情逸致请我进来?”
谢望麟一滞。
谢知秋垂眸道:“我观伯父的态度,还有门前那辆马车。我猜秦谢两家的长辈对这桩婚事都还算满意,秦皓本人大约意见也不大。
“可偏偏这事还是多年未成,是以,晚辈大胆猜测,这件事的症结,主要是谢知秋本人。
“她要么是不喜欢秦皓,要么就是尚不愿意成婚。总之,谢知秋暂时不愿松口。”
谢望麟手中的杯盏抖了一下,再看“萧寻初”的眼神,就有些惊悚了。
谢知秋继续说:“既然还没有真正那么订婚,那么就还有周旋的余地。我虽不知具体是什么缘故,不过观伯父的反应,感觉伯父应当也是不介意将这婚事再拖一拖的。
“既然如此,我恳求伯父再等一等,至少等到我秋闱的成绩出来,再决定要不要给我机会。”
谢望麟眼神一转,好笑道:“你这么自信,认为自己一定能中举?据我所知,你很早就从书院离开,之后没有再读书了吧?若我没猜错,这是你第一次参加秋闱?
“多少人一生都被堵在乡试这一关上,一辈子都只是个秀才,你才临阵磨枪几天,就认为自己能胜过寒窗苦读的万万人?”
谢知秋道:“我中或者没中,对伯父又有什么损失?如果没中,伯父可以顺理成章地拒绝我;如果中了,无非就是多了一个像样的人仰慕伯父的女儿,对伯父而言,这应当是面上有光的事,不是吗?”
谢望麟心中一动,似是有些被说动了。
谢知秋立即觉察到他表情的变化,趁热打铁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是我敢向伯父承诺,但秦皓势必不行的。”
“……哦?还有这种事?”
谢父狐疑。
谢知秋定了定神。
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讲的话,未免有些夸大了。但她若想说动父亲,今日必定要有此一搏!
谢知秋道:“明年,我若高中状元,待御马行街之时,我愿身穿红袍、斜戴绸花,骑骏马在谢府门前停下,当场求娶谢知秋!”
谢望麟一呆,惊得手中茶盏都险些掉下来。
当谢府乱成一团的时候,身处风暴中心却一直找不到人的萧寻初,其实正在东躲西藏。
那秦家夫人的马车一来,他就感到一丝不妙。
出于某种直觉,他姑且先躲了起来。
果不其然,没有多久,他就得知那秦皓之母是来探谢家口风、想要定下与谢知秋亲事的。
说实话,萧寻初很不擅长应付这种事。
他十来岁就跑出家门,和师父师兄弟隐居在山上,远离世俗,对议亲这类事情毫无经验。
谢知秋让他万一遇到紧急情况,就大喊“自己已有心上人”,还要咬死“心上人是萧寻初”。
这当然是到迫不得已时的杀手锏,但这招本来是用来对付祖母的,今日秦家夫人也在场,在外人面前喊出这样的话来,对谢知秋的影响太大了。
萧寻初思来想去,觉得还没有非到用这一手的地步,可以拖一拖。
于是,当老夫人那边派人来找他的时候,萧寻初脚底抹油,一溜烟就跑了。
萧将军曾经形容过,萧寻初这人像根滑不溜手的泥鳅。
他并不是个死脑筋,与父母、书院作对久了,深谙打不过就跑的道理。
其他人找不到他,一来算是拖字诀,可以争取一点时间;二来,如果他们在他不在场时将谢知秋的婚约定下,他可以反手就说他不知道,占据道德高地。
当然,萧寻初也不是光躲而已。
他打算抓住这点时间想办法通知谢知秋,两个人合作会更容易度过难关。
他本打算当场做个烟花,放上天叫回谢知秋,不过,不等他烟花做好,知满那里先起了黑烟。
萧寻初看到那烟有些吃惊。
想要出这么多烟,烧的东西可得不少,也不知道知满是从哪里找到合适的燃料的。
不过,既然如此,倒不用担心如何叫来谢知秋了。
萧寻初见状,将做了一半的烟花藏起来,然后提前在大门附近等待。
谁知,谢知秋并未来找他问明情况,反而在大门前就直接对上了谢老爷。
萧寻初略显惊讶。
不过,这未尝不是另外一个机会。
待谢知秋随谢老爷去书房后,萧寻初静待时机,也从后门溜了进去——
当萧寻初顺利躲到屏风后时,正好听到谢知秋在对谢老爷放下豪言——
“明年,我若高中状元,待御马行街之时,我愿身穿红袍、斜戴绸花,骑骏马在谢府门前停下,当场求娶谢知秋!”
却说谢老爷听完谢知秋如此言论,惊得许久说不出话。
他瞠目结舌半晌,才道:“你真是……好大的口气!”
方朝确实有状元行街的传统。
方朝状元要皇上御笔亲批,乃是真真正正的天子门生。
故而状元在殿试钦点后,有骑马戴花绕行都城一圈、接受百姓迎贺的殊荣。这是唯有被圣上亲自选中之人,才能拥有的荣耀,既是为体现皇恩浩荡,也是对所有学子的一种激励。
方朝百年历史中,的确有一些状元会在中途停下,但那多是为了感谢恩师,亦或是拜谢父母。像这样为了父母师长而驻足,是符合儒家的孝悌之道的,也会受人颂扬。
但在此之前,还从未听说过有谁专门停下,竟是专门为了求亲的!
然而这在谢知秋这里,正好成了可以应对谢老爷的筹码。
谢知秋道:“世人认为男子应以事业为重,不可受感情牵绊太深。秦家自视为书香世家,矜高持重,自不可能为谢家放低姿态到这个份上。
“但我不同,我根本不在乎!我本就被传为纨绔子弟,再浮浪一些又何妨!
“我愿意直接将高中的荣耀分一半给谢家,这件事,世上只有我会做,这世上也只有我一个,能为谢知秋这个人,做到这个份上!”
原因无它,因为她就是谢知秋,谢知秋就是她!
她不是为了别人,就是为了自己!
谢望麟完全被震住了。
就算只是说说,他也从没听过任何一个人敢下这种承诺!
谢望麟喝道:“大胆骄狂儿!好一个无知狂言!你现在连一个举人都没有中,竟便敢说自己能中状元!”
谢知秋道:“还是一样的道理,我中或者不中,对伯父又有什么损失?”
谢知秋目光如炬,放下豪言之后,她反而不再紧张,眼中尽是坚定。
她说:“我之意,伯父应该明白。谢家与秦家结亲,确实会是一桩人人称赞的姻缘,但秦家心高气傲,不会认为自己低谢家一头。与秦家结亲,他人只会说谢知秋得了一桩好姻缘,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但我不同,只要伯父愿意许诺,我会让天下人知道,是我萧寻初,三顾茅庐,浪子回头,潜心读书,只为求娶梁城才女谢知秋!”
谢父呆住。
谢父大多数时候自诩冷静清醒,但他自己的缺点,他其实自己也清楚,那就是他相当好面子、爱炫耀。
谢望麟压根不相信萧寻初这么个人真能中状元,但他说出来的场面,确实将他吸引住了!
“可是……”
谢望麟仍有犹豫。
这时,一个声音适时地从屏风后响起,道:“父亲,你答应她吧!”
这个声音,在谢知秋听来,是萧寻初,但在谢望麟听来,却是他的大女儿本人。
谢望麟吃了一惊,道:“秋儿,你什么时候来的?你不该在后院吗?”
秦皓的母亲远道而来,又是专门来说亲的,他还以为谢知秋老早就该在老夫人和温解语那里了。
萧寻初清了清嗓子,以谢知秋的身份道:“不是说来了向我求亲的人,我不该来看看吗?”
“不……”
谢望麟暗自心惊,意外地扫了眼屏风的方向。
他的女儿,他自己最清楚了。
谢知秋以往对婚姻根本没有兴趣,那些对她有兴趣而造访谢府的青年,谢知秋都是能避则避,如果不是谢望麟看着可以,强行叫她过来,谢知秋根本不来。
这还是第一次,都不用他这个爹三催四请,谢知秋居然就主动来看了?
谢望麟心中惊讶,又不由看了看萧寻初。
这个萧家后生相貌是长得相当不错,且气质如清霜傲雪,颇与众不同。
难不成……他的知秋对这个人,也会有些不同?
谢望麟吃惊的时候,谢知秋与萧寻初正隔着屏风交换眼神。
谢知秋不像谢望麟这么无知无觉,萧寻初进入书房的时候,她就已经听到了声响。
谢知秋躲在那个屏风后面不知多少次,自然知道那个用于偷窥的洞在哪里。
二人目光一碰,不必多言,彼此已明对方心意。
这时,萧寻初再度以谢知秋的身份开口道:“父亲,你之前不是也同意过,在明年春天之前不再提给我议亲的事吗?
“现在秦家主母到来,我们不好用真正的理由拒绝,但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并不想现在就定亲。
“现在这个萧寻初来得刚好,父亲可否答应她,然后就用她当作借口,暂时拒绝秦家夫人?
“这样一来,既可以委婉地劝走秦家夫人,而不损害我们两家的关系,父亲也可以信守与我之间的诺言,将议亲的年龄重新拖到明年春季。而且……”
萧寻初顿了顿,帮谢知秋的腔道:“正像这位萧公子说的,多一个候选人可挑,对父亲来说,也没什么损失。”
谢望麟心头一顿。
原来谢知秋打的是这个主意!难怪她特意跑过来。
谢望麟沉默地捋了捋胡子,面露迟疑之色。
说实话,那萧寻初说的话,确实有一点点打动了他。
他一直遗憾自己的女儿谢知秋,空有满腹才学,却无法读书入仕。对读书人而言,还有什么比高中状元、骑马游城更为荣耀?而因着知秋儿是个女孩子,他此生,恐怕都看不到自己的孩子有这么一天了。
可是,这萧寻初如果真能践行承诺,而且万一中的万一,他真的高中魁首……那岂不是真会有一个货真价实的状元郎,骑着高头大马、帽插点翠金花,于众目睽睽下在谢家门前下马,然后恭恭敬敬地上门来,唤他岳父大人,向他求娶谢知秋?
四舍五入,这不就像是自己家里出了新科状元?
谢望麟光是想想这个画面,就有几分兴奋。
正如萧寻初所说,秦家人重视颜面、自持身份,是绝不可能为了谢家做到这个份上的。而萧寻初说他可以这么做,多少激起了一点谢望麟心里的赌性。
万一赌错,他没什么损失,而一旦赌中,便是难以形容的荣光!
说到底,今天秦家的这个提亲,他也很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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