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不行。”
“一来,谢知秋有极高的声望,是甄奕的学生,又是名声赫赫的才女。有这样的女儿,那谢老爷一定想留着她攀龙附凤,我这样的要求娶谢知秋,恐怕还不够格。”
“二来,谢知秋年纪比我大了三岁,我跑去求娶她,比求娶年纪比我小的妹妹,显得更小孩子气、更不慎重,也会引起谢家的顾虑。”
“三来,你可知道,传闻那谢知秋当初为了拜师甄奕,是主动住去白原书院,然后留在书院里读书的?”
小厮不解其意:“那又如何?”
安继荣道:“女子拜师名士学习本已罕见,她还真敢住到书院中去,想都不用想,必要顶着不少非议。
“敢做这种异于常人的事,那谢知秋必定是个极有主见的女人,野心不会亚于男子,也很不好糊弄。娶这样的人做妻子,我怎么拿捏把控得住?
“相比之下,那妹妹就不同了。
“你看看她在他人口中的风评——文静孝顺,贤良淑德。
“一看就是那种老实乖顺的女孩,既顺从世俗之道,又在乎自己的名声。
“到时候,我只要稍微表现出一点为难之色,搞不好都不用我提,她自己都会主动来帮我这个丈夫,岂不是比娶姐姐省心得多?
“这种没用的姑娘,她指不定吃了苦头,都不敢跟自己父母抱怨,自己闷声不吭就把压力扛了。
“我高兴就哄哄她,不高兴就吓吓她,她怕被我休弃,甚至会在她父母面前说我的好话,那你先前担心的那些报复什么的,也就荡然无存了。这难道不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这个时候,知满穿着小丫鬟的衣裳,就在隔壁房间里。
她是清晨从府里溜出来的,用的还是老一套方法,这回甚至更简单——趁萧寻初引开门房的功夫,她直接从后门溜出来了。
而谢知秋就在不远的地方接应她,马上将她带来了这个客栈。
知满按照姐姐教的方法,将杯子倒扣在墙壁上,耳朵贴着杯底,将隔壁安继荣和小厮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此时,她睁大了双眼,满脸是泪。
她双眼通红,满脸泪痕,表情却还是呆滞的——
知满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的内容。
安继荣轻蔑的语气、刻薄的算计,还有恣意贬低她的话语,都从未出现在她的想象之中。
从小到大,她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努力,才在外人面前变成现在这个文静孝顺、贤良淑德的模样。
她乖乖磨平了自己的棱角,拔掉了自己的锐意,将真正的想法和快乐都隐藏起来,去当一个“温柔乖顺”、“受人喜爱”的好女孩。
她以为温柔体贴就可以获得喜爱,就可以凭真心换到真心,殊不知在别人眼中,她的努力不过是平庸无能,她苦心打磨的优点反而让她成了一座好拿捏的金山银山。
知满只觉得眼睛酸胀得厉害,她像被人从背后狠狠打了一闷棍,头脑嗡嗡的,一片空白。
知满捂着嘴,心知这里隔音不怎么样,不敢哭出声音来。
可她的手却抖得厉害。
她下意识地想去扯姐姐的衣角,唤道:“姐……姐姐……呜呜……呜呜呜……”
谢知秋就在她身边。
方才知满听到的话,谢知秋也尽数收入耳中。
说实话,她对安继荣可能会说的内容有一些料想,但她毕竟也是第一次听,不可能控制对方说话的分寸,谢知秋完全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过分到这个份上。
谢知秋动了动嘴唇,竟不知该对知满说些什么,半晌,只能道:“抱歉。”
知满用力摇头,泪水却止不住。
她说:“我、我没事……呜……我知道姐姐……呜……是为了……呜呜……”
知满泣不成声。
谢知秋抱着妹妹,任由她埋在自己怀里,像小婴儿一样无助而脆弱地哭了一会儿。
知满很久没有放任过自己这样展示情绪了,到后面,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万幸,隔壁的人不会想到她们在这里,就算有些哭声,或许也不会太注意。
知满不知哭了多久,才慢慢停下来。
她抽噎着,擦着自己的眼睛,像只忽然找不到猫妈妈的小奶猫。
谢知秋揉了揉妹妹的头,说:“我先送你回府。”
知满点了点头。
两人回去的路上,知满问:“姐姐一开始就料到,他们会说到这些?”
“不。”
谢知秋否认。
“他们说的大部分内容,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知满又问:“那姐姐是怎么看出来,他们有问题的?”
谢知秋一顿,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知满看。
那是张薄薄的纸片,上面印着安家布行的标志,还写了些简单的字样,包括什么布、什么颜色、几尺长几尺宽一类的。
知满疑惑地接过,问:“这是什么?”
谢知秋回答:“昭城的人将它叫作布券。”
谢知秋稍作斟酌,向知满解释:“我这些日子去了昭城,一到那里,就发现昭城安家的布铺,铺面豪华,却客人稀少。
“向当地人打听后,我从他们口中得知,大概是几个月前,安家的布行忽然开始所谓的优惠活动——
“当地人先向布行订布,然后布行就会给予这张布券,当作凭证。
“客人以相对低廉的价格提前买入这张布券,等待数月到一年不等的时间,就可以凭布券拿到价值远超过布券买入价格的名贵布匹。
“而且客人如果愿意持有布券但长期不兑换,安家布行还愿意给予奖励,根据持有的年限,可以换到更多的布。
“由于听上去让利颇多,且布行大力推广,安家又是百年布商,有多年信誉作保,昭城不少百姓口口相传,都在当时买了大量布券,一口气预支了此后数年的布匹需求,导致现在门可罗雀。
“至于是否能提布,我也在当地调查了一番。发现真要提,还是可以提到的,但是布行会以订布的人太多为借口,通常会拖延三十到五十日。而且据拿到布的人说,这批布的成色,好像没有以往的好。”
若是旁人听说这些,可能也只会当作布行的经营策略,可是谢知秋却有疑虑。
好端端的一家布行,为什么要忽然低价卖布券,而且为什么提个布,却还要等数月?
她觉得这不像是单纯的打开销路之策,倒更像是布行缺钱,不得不做出的快速聚财之计。
凭一张一文不值的所谓“布券”,就快速换来了大量可用于周转的真金白银。而布券什么时候兑现、如何兑现,却完全掌握安家布行自己手中,完全可以通过拖延的方式控制现金流。
快进慢出,凭借这样大量聚敛在手中的钱财,再利用时间差,哪怕是靠放贷产生的利息,都可以获取巨大的利润。
而且,谢知秋四处打听之后,竟发现其他城中的安家布行也有类似的策略,只是时间错了开来,并不在同一时期。
哪怕布行一时周转不开,甚至手头欠了钱,如果凭借这种做法,就可以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用下一座城里收上来的钱,去填上一座城买布的人留下的窟窿。
以安家布行覆盖的城镇数量,光是这般玩击鼓传花的游戏,都可以像空手套白狼一样,足足玩上好几年,维持表面繁荣安泰的假象。
若只是如此,谢知秋或许还当他们是想出了全新的提高利润之道,
可是谢知秋调查之时偶然发现,这安家居然还暗中提前雇好了打手,简直像是做贼心虚,本来就想好了能拖就拖,生怕有人闹事一样。
但聚敛了这么大量的钱财,怎么还会连老百姓想讨几匹布都害怕?
难道说……安家是亏空大到了,连这样庞大的财富,都填不满的地步?
谢知秋将自己当时的想法一一说给知满听。
然后,她又道:“我得知这些后,就又去查了一些昭城里容易有大量金钱流逝的地方。
“当铺、酒馆、赌坊……安家人做事很小心,几乎没怎么留下把柄,但问到赌坊的时候,却有好几个人说,他们亲眼见过安家老爷来过赌场,还一出手就是百金。
“我一听说这个,就立即回了梁城来。
“若这些都是实情,那安家极有可能正风雨飘摇,而我也会非常担心这个安公子突然向你提亲的目的。
“不过,在此之前,这都只是我的猜测,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唯有他亲口说出口,才能知晓。
“我想我信口揣测,倒不如让你亲耳听到……其实,在实际过来之前,我也想过,他或许是当真对你一见钟情,只是怕我们家中不同意,才不愿将实情向你吐露,但……”
谢知秋没有说下去。
安继荣的真实想法,居然比谢知秋原本猜测得还要恶劣数倍。
他将知满这么个又小又无害的姑娘,从头算计到了脚。他不仅想吃下知满,还想借此吃下大半个谢家。
若当真被他着了道,知满再想逃出那个魔窟,非得抽筋拔骨不可。
知满鼻子一抽,又要哭了。
她半个字都说不出,唯有拉住姐姐的袖子哽咽:“姐姐……呜……”
谢知秋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得尽量摸着她的头,希望她能好受一些。
顿了顿,谢知秋对妹妹道:“你别怕,我会写一封匿名书,里面附上这个布券,找合适的时机寄给父亲。我定不会让你和这个安继荣定亲的。”
知满哭着点头。
那客栈离谢家有些距离,两人走回谢家,为了配合知满的步子,她们走得比平时更慢。
两人一同走了一路,知满就淌了一路眼泪,一双眼睛哭得像两颗核桃。两人看起来简直像落魄少爷在欺负小丫鬟。
还剩最后一个弯就要回到谢家的时候,谢知秋忽然停住脚步。
“满儿。”
谢知秋想了想,终于还是开口道:“你可知我为何总说想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知满茫然地回头看姐姐。
谢知秋说:“这世道天有不测风云,就像这昭城安家,说来也是百年基业、世代富裕,可仅仅是沾上一个‘赌’字,千里之堤,崩塌也不过一夕之间。
“若是寄身于他人,永远不知会发生什么事,祸福难料。一旦出事,浮萍失水、菟丝断木,难以为生。
“所以我一向觉得,与其努力去博得他人的喜爱,不如尽可能寻找自己的立身之法。
“唯有自己掌握一点本事,掌握谋生之能,方能以己为立身之根,茁壮而长,立于不败之地。
“无论世道兴衰胜败,无论走进何等绝境,总有后路,总有翻身之可能,总有几寸立足之处。”
知满听得微怔。
老实说,姐姐说话她经常似懂非懂,但这一刻,尽管她脑袋还哭得钝着,她仍能觉察到,姐姐话语的分量之重。
知满点点头,认真将姐姐的话记下,这才跑回去,溜进谢府。
这回知满外出,比过往久得多。
丫鬟小喜本以为小姐在睡懒觉,谁知快到午饭时,唤了半天没动静,闯进屋中才发现小姐不见了,吓得到处找人。
知满在萧寻初的帮助下重新出现时,谢府已经乱成一团,全部都在找她。
“二小姐,你没事吧?!你跑到哪里去了?吓死我了!”
小喜重新见到知满,大吃一惊,连忙奔过来。
小喜也不知找了她多久,满头大汗,瞧着十分狼狈。
发现知满忽然在府中消失,又忽然在府中出现,还穿着一身丫鬟的衣裳、像是哭过,小喜显然十分吃惊。
不过,她倒没想到知满出过府,因为知满小时候也换过丫鬟的衣服玩捉迷藏,她还想许是小姐本来玩心又上来了,结果被困在哪里出不来,这才吓哭了。
知满胡乱点头摇头了一番,却没有精神答话。
实际上,她虽然是一路哭回来的,但先前要么在客栈,要么就在路上,她其实还算克制。
知满有一肚子的情绪需要发泄,她既委屈,又难过,还很后悔,还有许多说不清的想法。
现在她终于回到家了,这至少是个可以嚎啕大哭的地方。
知满这样一想,“哇”地一下就哭出了声,她甩开其他人,一头奔回房间里。
她一开门,就看见自己先前绣了半只鹰的手帕还放在床边。
知满毫不犹豫地将它拿起来扔了,然后锁上门,一头扎进枕头里,不管丫鬟们在外面唤她,放肆大哭。
同一时刻,一辆马车由两匹马拉着,骨碌碌走了一段路,轻车熟路地停在谢家门前。
不久,一个乌云高绾的端雅妇人搀着侍女的手,缓缓从车里走下来。
那妇人仪态端方古典,举手投足之间,不发一语,已显不同于俗众的高雅气质。
她走到谢府门前,轻轻咳嗽了一声。
立即有侍女代她,上前问门房道:“谢府今日怎么了?怎么里面这么吵闹。”
门房显然认识这马车和这妇人,见她到来,难掩意外。
门房忙行礼道:“见过秦家夫人。没什么大事,是二小姐年纪小,穿丫鬟的衣裳闹着玩呢,虚惊一场。”
那女子浅浅颔首,矜持典雅,涵养尽显。
此女名为高月娥,正是秦皓之母。
秦谢两家世代相交,自从秦皓对谢家大小姐表露出好感后,两家之间逐渐热络,两边夫人逢年过节也会有来往,算是常客。
不过今日,门房见到秦家夫人到来有点惊讶,问:“夫人可是与我家夫人有约?抱歉,我之前不知怎么竟没得到通知,我这就去通报夫人……”
“稍等。”
这时,高月娥叹了口气,主动说了话。
她柔和地道:“今日我来,确实没打过招呼。其实……我冒然来访,也是为了皓儿。除了解语,你可否也替我通报一下老夫人,说我有重要的事想要商量?”
今年这八月九月, 许是多事之秋。
谢家这边,一边是姐姐谢知秋冒着萧寻初的身份科考,一边是妹妹谢知满遇到安继荣的提亲。
当这两姐妹各自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 秦家其实也并不安宁。
初八那日, 考场突降暴雨,秦皓去送昔日同窗进考场, 被淋了个正着。
一回到家, 他就发了高烧。
而且这烧一发起来, 居然就是大半个月。
秦皓是秦家这一代中最可能有出息的孩子,更是高月娥的心头爱子,他这一病, 几乎将母亲的心都揉碎了。
那日, 秦皓发烧烧得昏昏沉沉,高月娥昼夜不歇地照顾他,直到凌晨, 秦皓的体温才有所下降。
天色未明,夜帘低垂。
秦皓面色苍白,卧病在榻。
他眉间轻蹙, 眼睑微动,明明是睡着,手指却不时颤动, 似在梦中。
“谢……”
他在梦中,在意识不清醒时发出呢喃。
高月娥担心儿子的身体, 整晚守夜, 但到后半夜, 她有些撑不住了,便坐在桌边, 托着头小睡。
此刻,听到秦皓在梦中发出声音,她蓦然清醒,忙过去问:“皓儿?你醒了?是不是要喝水?”
可是秦皓并没有苏醒,他只是在说梦话。
只见秦皓眼眸未睁,肩膀却动了一下,像在梦中挽留某人。
他沙哑地唤道:“谢……妹妹……”
高月娥怔住。
此刻,秦家太太已被恭恭敬敬地请进谢家。
丫鬟小心翼翼地给她上了茶,高月娥微笑着颔首,道了声谢。
她捻起茶盏盖,优雅地拨了拨茶水,却并未端起来喝,十分矜持。
高月娥在谢家,应当被尊在贵客之列。
秦谢两家虽是世交,但多年之后,后代其实没有那么亲密。
秦老爷和谢老爷小时候是见过面,但只是碍于长辈关系走个过场,二人点头之交、客客气气,并不能说是朋友。
长大后,秦老爷这一支是秦家混得最好的,他不仅考中进士,还颇有官运;而谢老爷这一支,则是谢家混得最不体面的,他非但没有任何功名,还经了商。
他们际遇差了十万八千里,完全就是两类人。
但两人一边配合着秦谢两家的其他人,继续不时表演“百年世交”的感人戏码,另一边,谢老爷其实对秦老爷十分羡慕,有着微妙的身份差,不得不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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