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秋摇摇头。
“这不是用在旅行上的费用。”
谢知秋目光如霜,轻轻道。
“钱会有别的用途。只是……以防万一。”
萧寻初:“?”
萧寻初不太懂。
但谢知秋已经有了打算。
她收下萧寻初写的注意事项,认真道:“多谢你。”
见谢知秋这样向他道谢,萧寻初反而不好意思。
他视线一动,嘴角微弱地弯了弯,轻咳一声,转头却又掩下,道:“这没什么。”
谢知秋并未察觉。
她说:“我不在梁城这些日子,劳你帮我照看一下满儿。我九月初五应该能回来,届时……会再来找你。”
第三十八章
昭城距离梁城三百里远, 一匹良马日跑八十里,若是走官道往返一趟,来路加上回路, 约莫需要八日。
“少爷, 您怎么忽然说要去昭城?”
这天本来正好是五谷上山送日常用品的日子,他上山时, 谢知秋已经收拾好了行李, 一副准备远行的模样。
五谷见状, 果然吓了一跳。
不过,正如萧寻初所料,谢知秋一说她想去散心, 五谷没有怀疑, 当即表示愿意同去,还说他能弄到马车。
半日后,谢知秋见到了五谷“弄”来的马车。
她看看过于干净舒适的马车、车前威风凛凛的棕马, 还有坐在马车前座、头戴草帽的魁梧男子。
最后,谢知秋指指那魁梧男子,问:“这车夫也是你一起捡到的?”
“对, 没错,也是一起捡……呸!不对!少爷说笑了,人哪里能随便捡?”
五谷五官一扳, 摆出一张正气凛然的脸,一副绝对没有撒谎的正色模样。
他本正经地解释道:“少爷说要马车, 正好我有个同乡就是做车马租赁的, 他念在过往的情分上, 特意以友情价租给我这辆好车。
“拿到车以后,我转念又一想, 不好让少爷自己赶车啊!于是我本想去市场上再雇个靠谱人来,谁知一去还没走几步,正好就见到这朴实农夫坐在街头哭泣,说他田地失火,今年颗粒无收,这样下去活不下去了。
“少爷,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心地善良,见到别人遇到困难就很难控制自己不伸出援助之手,当即就决定提供给他一份工作。
“正好您说要去昭城,我上去一问,巧了不是!他刚刚好会驾马车啊!
“我当即就决定雇他了,也算攒个善缘不是。”
谢知秋:“……”
那“朴实农夫”将大草帽往下压了压,好像不太想让“萧寻初”看到自己的脸,听到五谷的解释,他连连点头,一副相当认同的样子。
谢知秋:“……”
她看了看五谷所谓的马车。
那车厢倒是没什么出奇,但前头拉车的马长得膘肥体壮、鬃毛浓密顺滑,一双马目炯炯有神,一看便知是罕见的良马,搞不好还是战马。
还有那车夫,身材高大、四肢健壮,身上隐约还有不少伤疤,极有可能是练家子,不是士兵,就是护卫,八成是萧寻初的父母不太放心,又给他塞过来的。
谢知秋沉默片刻,最终没有表现出太大反应。
她现在的身体是萧寻初的,既然短期内换不回去,那总得萧寻初父母这无所不至的暗中关怀。
也罢,反正她是第一次出远门,这样倒更有安全感。
谢知秋遂登上马车。
只是,五谷送她上车时,随口问道:“对了,少爷,你以前出远门,不是喜欢自己骑马的吗?这回您行李好像也不多,昭城也不算太远,怎么忽然想要用马车了?”
“——!”
谢知秋一顿,但面上未显。
她淡淡道:“考试有些累了,不太想骑马。”
“这样啊,也是。”
五谷并未起疑,如常送她上了车,关心道:“那少爷是该好好歇歇,这一路可别勉强自己。”
五谷本来只是来给萧寻初送东西的,办完萧寻初这里临时起意的差事,他说还得回将军府复命,稍后他再骑马追过来,便让谢知秋他们先行一步。
是以,这一路上,只有谢知秋与车夫两人。
那“车夫”驾车技术高明,不仅快,而且很稳。
当马车穿过城门,走官道往西面去的时候,车帘被轻轻撩起,眼神冰冷的俊美青年倚在窗边,往外张望。
坐在前面的车夫仿佛觉察到后面人的动作,回头看了一眼,问道:“公子,怎么了?可是我驾车的技术,哪里不够好?”
青年一滞,问:“何出此言?”
车夫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您好像……有点紧张?莫非是我的缘故?”
被称作“公子”的谢知秋一顿,调整了一下坐姿。
“不,与你无关。”
她淡淡地回答。
“只是我许久没出远门了……有些不习惯。”
说完,她故作冷静,又缓缓将视线放到窗外,观看窗外的景色。
事实上,这是谢知秋第一次离开梁城。
她从未出过这样的远门,哪怕极力想要表现出淡定的样子,身体仍控制不住地僵硬。
在方国,未出嫁的女子若无家人陪同,是不可以随意出门的。女子也不必经商或者科考,没有什么离家出远门的必要,像这种要跨数百里的离城之行,更是相当罕见。
谢知秋虽然用萧寻初的身体已有三个多月,但她先前忙于准备秋闱,生活相当简单,除了临月山草庐、月老祠和贡院这三个地点,她几乎没有去过别处。
而现在……
谢知秋好奇地眺望着车外那陌生的光景。
谢知秋读过不少地理志。
她知道梁城低处方朝之核心之位,北方有高山大漠,南方有湖河纵横,西面高原耸立,东面有浩瀚海洋。
她知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知道方国每一处土地的州县名称,知道千里之外地域的习俗风土,可那都是她从书上看来的。
真实的她,始终被困在小小的梁城里,若家人不愿陪同,纵使是离家区区三百里远的临城昭城,对她而言,也是遥不可及之地。
而现在,她轻易地坐着车出了城,可以大方地撩开车帘看窗外的景象,车轮碾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转动声。
道路两边是方方正正划分好的农田,秋季的作物染上成熟的金色,农家正弓着腰在劳作收割,偶尔会抬头看一眼官道上的车辆。
谢知秋就在马车里,道路不断随车向前延伸,连接着远处天际,仿佛没有尽头。
起先,她总下意识地想去摸脸,检查自己有没有戴好帷帽。
她内心有一种极大的罪恶感,好像没跟谁说一声、没有人陪同就出远门,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是一件羞耻的事,这令她如坐针毡。
然而,当她触碰到那属于萧寻初的五官,她才猛然意识到,她现在是萧寻初了。
她完全可以想去就去哪里,可以大大方方地露出自己的脸,即使被人撞见,也不必担心受到谴责。
随着车辆渐行渐远,她内心恐惧的枷锁逐渐消失。
原来所谓的出门,也不过如此。
并没有其他人威吓她、让她不要出门时形容得那么不安全,也没有他们说得那么困难。
她自己一个人,完全可以摸索着掌控全局。
谢知秋深呼吸一口,胸中突然难得地涌现了一些带有灵感的情绪——
这好像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可以如此自由地行动。
她忽然有一种感觉——
这世间的山水道路全都对她开放,想去哪里去哪里,仿佛天大地大,没什么可以约束她。
谢知秋取出纸笔,就近在车内,将自己的情感记下——
却说那所谓“房子失火”的车夫,实际上是萧将军昔日麾下兵士,名叫张聪。
他本已解甲归田,但后来种种机缘巧合,又没了生计,来梁城尝试投靠萧将军。
萧将军是个重感情的人,见到昔日战友,感慨时过境迁、命运无常,自不会不帮,就留了他在萧府做了护卫,算有了安稳之地,遂能养妻养子。
谢知秋猜的没错,张聪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赶车,的确是因为萧家父母对儿子忽然要出门的事不放心,特意送来的保护者。
由于张聪是萧寻初离家出走后才来梁城投靠萧将军的,萧寻初并未见过他的脸,不过出于日后可能会见面的谨慎,张聪还是能遮掩便遮掩,希望“萧寻初”尽可能不要记住他的长相。
此时,他听见背后传来纸页翻动的沙沙声,便回头,借着风吹起一角的车帘,往里面看了一眼。
只见萧将军的这个据说先前一直十分叛逆的次子,在车内摊开宣纸,右手纸笔,正龙飞凤舞地写字——
借着白日的清光,他轻而易举地看清了“萧寻初”在宣纸上所写的内容——
【风洗苍穹一空碧,无边金稻赛秋晴。策马扬鞭入天去,四海谁能挡我行!】
张聪一怔。
说实话,他一介武人,不太通文采。
不过,他隐约能感觉得出来,这诗写得很豪迈。
其实,在见到萧寻初本人以前,他对他这个人的预期很低。
张聪崇拜萧将军,可儿子和老子毕竟不一样,尤其是他知道萧寻初那些年的惊人事迹,知道萧将军本想将两个儿子都培养从文,可这个小儿子却成了个不学无术、离家出走的纨绔子。
然而今日一见,却仿佛不然。
这萧二少明明气质惊人,处事沉稳。尤其是他那一双眼神,锋锐如剑,生得十分出众,就连萧将军当年都未必有这么逼人的感觉。这孩子当年若是培养去当兵打仗,或许光凭这眼神,就能摄住三分之一的敌人。
以张聪从军多年、有些不讲道理的直觉,他觉得这萧寻初日后绝非等闲之辈。
何况,这人也不像传闻中那么不学无术。
他不仅给人印象出众,在车上仍能一提笔就写诗,听说前段日子还刚刚参加了科举。
说实话,萧将军一向有远见,当下在方朝,文官的前途是比武官要光明的。
萧将军被官家深深忌惮,将来恐怕难有施展机会,可他的两个孩子若都投诚从文,却未必不能宠得圣眷,有所发展。
张聪原本会愿意来照顾萧寻初,多是想要报答将军当年的恩情,可现在他却想,这会不会其实是一种机缘?
他又回头看了萧寻初一眼。心中有所意动。
有了熟练的车夫与良马,谢知秋原本预计要四五日的行程,缩短到三日,便抵达了。
昭城也是一方大城。
它虽不能及国都梁城,但由于四通八达的交通,以及与梁城临近的地理位置,昭城拥有了得天独厚的经商条件,这里商人繁多,逐渐成为繁华的一方大城。
车一进昭城,便可感到城内与偏僻的郊外完全不同。
这里道路宽敞,每一条道路两边都商铺如云,干果铺、胭脂铺、成衣铺……各家铺子的伙计们沿街叫卖,街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谢知秋此番是带有目的来的。
一到昭城,她便找理由支走了车夫和后来追来的五谷,自己一个人在街上闲逛。
支干道上行人众多,谢知秋这回出门换了身比较正常的衣服,并不算非常醒目。
她沿着街走,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很快将附近所有商铺都看了一遍。
其中,她尤为注意布行。
此事说来有些古怪。
昭城十分繁华,街上几乎所有商铺都人来客往,可唯有布行,门可罗雀。
这街道上布行不少,光是谢知秋瞧见的就有五六家,可不管这些布行规模大小如何、铺内是否布匹丰富,竟然都十分冷清,几乎没有客人。
谢知秋一顿,心中觉得有异。
她又观察片刻,待时机成熟,便唤住一位不时与沿街商铺的老板打招呼、瞧着像本地人的老人。
谢知秋问道:“老丈,这街上最大的四五家铺面,可都是安家的布行?”
那老人停住脚步,打量了一番这个拦他的年轻人,回答:“何止!安家可是方圆数百里最大的布商!从我们这昭城开始算,往东八百里,往西四百里,几乎全是安家的布行!再远,甚至到江南,你都能找到安家的布铺子!”
谢知秋听得一震,心道果然是家大业大。
她想了想,又问:“这安家,是否有一位小公子,名叫安继荣?”
“有啊!”
老叟毫不犹豫地回答。
“是安家现在最小的孙子吧!那小孩三代单传呢,矜贵得很。不过这人最近好像不在昭城,前些日子有辆三匹马拉的马车出城去了,这么多马,一看就是安家的车驾,据说就是安家小少爷替父亲去梁城办事。”
这倒和梁城那个安继荣一一对得上。
谢知秋稍作思索,排除掉冒名顶替的可能性。
然后,她想了想,又问:“老叟可知,这安继荣在这一带的风评如何?”
“他们有钱人家的事,我们平头老百姓不太清楚哇。”
老叟为难地道。
但他见谢知秋看上去恳切,还是尽力想了想,说:“我印象中那孩子好像没干过什么坏事吧。那小孩从小被他父亲当继承人培养的,七八岁就经常跟在他老子身后,四处考察铺面了,住在昭城的人时常会见到的,看着挺认真一男孩,没听说有什么不良习性。”
口碑听上去也还不错。
谢知秋若有所思。
这时,那老叟被她问得有些烦了,提步想走。
谢知秋见状,从袖中摸出一小锭碎银,留住对方。
她说:“不瞒老丈,我家中是做生意的,正需要一批布。听说安家布行品质不错,这才过来看看。
“但是大笔交易,总要以谨慎为重。传闻现在这安家是少主人当家,那个安继荣才十四岁,多少让人有点不安。
“咱们外地商人初来乍到的,不如你们本地人知道得多,还请老丈能够指点一二,有什么能想到的,事无巨细,都可以说来听听。”
那老人拿了碎银,眼神就有些变了。
他捏了捏手上的银两,收入袖中,对谢知秋的态度迅速友好了许多。
老人道:“要我讲啊,你不用这么担心。安家是百年老店了,信誉放在那里,且他们积攒丰厚,远不是普通人可以想象。就算现在的少主人年纪不大,也没那么容易垮的,你大可以放十个心。”
“果真?”
谢知秋迟疑。
她说:“可是我刚才一路看过来,这街上的布铺里面都没什么客人,若是安家如此受信任,为何都没有人去买布呢?”
“噢!你说这个!”
那老人恍然大悟。
他道:“这个不要紧的,只是你来的时机凑得不巧,前段日子安家布行回馈老客,给了很大的优惠,大家当时都聚在一起光顾过了,现在都在等布匹送来,自然暂时没有人再去买东西了。”
谢知秋听得一愣。
“……优惠?”
“对啊!安家的布行,这么便宜的时候可是很少有的。”
老人说道。
这时,他好像忽然想到什么,多问了一句:“对了,小伙子,你做生意要的布,着急吗?”
谢知秋一顿,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不算太急,怎么了?”
老人道:“你要是不急,从安家订就可以了,他们的布品质不错的。不过如果急的话,还是先选别家吧。听说因为先前买布的人太多了,这批布送到会比平常慢很多,看你等不等得了了。”
谢知秋听到这里,心里一凝。
她想了想,说:“我不急,但手头有点紧。你们当时那样的价格,现在还有可能谈吗?”
老人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
他一指对面的一家布行,道:“喏,那家也是安家的布行,他们人很好的,你自己进去问问就知道了。”
谢知秋顿了顿,向老人道了谢。
待老人离开,她提步,便进了对面的铺子。
当天傍晚,谢知秋从布铺出来,回到客栈。
谢知秋面色铁青、神情凝重。
车夫正要与她说话,倒听谢知秋先问:“马儿体力如何,明日一早可否能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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