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若是我们能尽快定亲就好了,那样见面就会方便许多。”
“啊?啊……”
听谢知秋提起这一茬,萧寻初的后背又绷紧了。
与谢知秋成亲这件事,他已经同意了,但对他来说,这仍旧是一个软肋,每回谢知秋一提,他就忍不住要脸红。
萧寻初咳了一下,低头掩饰。
然而,面前的少女神情清冷,瞧不出丝毫的情绪,仿佛这件事不会令她的情绪起任何波澜。
当她说起来的时候,冷静得不像在说自己的事。
反倒是萧寻初那一声轻咳引起了她的注意,谢知秋抬起头时,恰好捕捉到对方不自在的神情。
谢知秋一愣,想到什么,问:“上回你说会尽量适应你我之间的肢体接触,现在好些了吗?”
萧寻初微微一僵。
他视线游离,言不由衷:“好多了。”
谢知秋见他不敢看自己的脸,却不太信。
她还瞧见萧寻初的耳尖一直染着淡淡的绯色。
她只不过是说了一句“想尽快定亲”罢了。
谢知秋浅浅颦眉,还想再问,但萧寻初不知是不是为了避开她,已蹲下/身来,整理谢知秋这回带来的另外一包东西。
那是萧寻初草庐中的各种墨家术工具。
谢知秋准备科考的时候,萧寻初也没闲着。
两人的交换和那块所谓的“姻缘石”脱不开干系,这是一个暂时难以解决,但必须尽快着手处理的问题。
谢知秋这边考试的时间紧张,已无暇再顾其他,而萧寻初师从墨家学派,对这块黑石先前也有过了解,手段比较多,研究黑石的工作就自然而然落到他头上。
不过,就像谢知秋备考缺书一样,萧寻初也不能空手完成任务,所以他上回提了以后,谢知秋就将他需要的工具从草庐里带了来。
这是个稍大的包裹,随着萧寻初的整理,里面不时发出金属碰撞的叮当声。
“东西有点多啊。”
萧寻初挠了挠头发,为难地嘀咕。
“不知道能不能一口气带回去……”
谢知秋见他只顾往两边袖子里放,很快就放满了,主动提醒道:“衣襟里还有位置,放胸口内袋吧。”
“……是吗?”
在谢知秋看来,这是个好主意。
谁料萧寻初听她如此提议,竟明显地僵了一下。
他又挠了挠头,没否认她的话,可也没按照她的建议行事,只说:“我再想想。”
谢知秋眯起眸子。
她问:“你说你对你我之间的肢体接触适应多了……是真的?”
“……真的。”
“真的?”
“……嗯。”
谢知秋端详萧寻初的表情。
倏然,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扣住萧寻初的手腕,将他拉向自己。
萧寻初全然没有反应过来。
谢知秋面无表情,反握萧寻初的手背,将他的手强往自己身上压来——
“等——!”
萧寻初瞳孔猛缩,
萧寻初手中的小铜锤应声落地。
他几乎是使出了浑身力气,才奋力在中途抽回自己的手。
谢知秋本来也只是作样子,并没有真的抓死,萧寻初真的要挣,她不会不松手。
只是,萧寻初过激的反应,令她愈发眯起了眼。
谢知秋问:“你明知道这是你自己的身体,你碰你自己的身体,还会紧张?”
“可……!”
萧寻初惊魂未定。
“你在我眼中,看起来并不是男人的样子。而且……你我现在情况异常,我碰到我自己身体的同时,可能也会碰到真实的你。”
这是两人上次见面时,他扶住谢知秋的时候发现的。
两种感觉会同时发生。
那种触感很难形容。
就像是他的身体碰到谢知秋的同时,灵魂也会碰到真实的她。
谢知秋却十分淡然。
“那只是幻觉罢了。”
她看向萧寻初,又问他:“现在的你用的是我真实的身体,若是你连触碰一个幻象都如此慌乱,要如何正常使用我的身份?”
“这……”
萧寻初眼神回避,竟答不上来。
谢知秋心中了然。
她索性不再与萧寻初周旋,下一个问题更加直接了当:“所以,这段时间,沐浴解手更衣,你都是怎么解决的?”
“……!”
萧寻初慌乱无比,他没想到谢知秋会问得如此直接。
如果可以选择,这是他不希望谢知秋问起、最想逃过的话题。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谢知秋的语言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她像蛰伏在暗处的猎人,而他这只渺小无知的猎物,早已落入她掌中而不自知。
这猎人倒未必是有什么恶意,但萧寻初被困在陷阱中,根本别想凭自己那点小聪明逃出她的手掌心。
谢知秋一直停顿着,似乎根本没打算让他跳过这个问题。
萧寻初面如火烧,面颊上的温度无法忽视,甚至有向脖子蔓延的迹象。
“大、大部分时候就……闭上眼睛。”
终于,萧寻初艰难地道。
“我会减少吃饭和喝水,降低必须要和你的身体接触的可能性。”
谢知秋垂眸道:“你这样介意,已经影响到正常的生活了。”
谢知秋原本就猜到萧寻初对她的身体会有顾忌,但她没有想到,萧寻初的实际情况竟然比她想得还要严重得多,已经到了这种夸张的地步。
她看着自己对面的萧寻初,心情复杂。
萧寻初摸了摸头发。
他说:“没关系,只是暂时的。而且过段时间,可能会适应一些。”
谢知秋却眉头未展,摇摇头:“不行,我不可能让你这样回去,上回你也是这样说的。你若介怀到这个程度,对我们两个都无益处。我会想个办法,让你今天就忘掉那些多余的念头。”
萧寻初过于紧张,却像是没有领会到谢知秋这句话中的意思,他解释道:“你知道我在学习墨家术,既然连灵魂交换这么离奇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凡事总有解决的方法。
“你放心,等我们交换回去,我立即就开始找令我消除记忆的方法,将一切都忘记,这样就不会……唔!”
萧寻初话未说完,他却看到谢知秋骤然上前一步。
她拉住他的衣袖,将他拉近,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谢知秋靠得比任何一次都近,他连她睫毛翘起的弧度都能看得十分清晰。
凭现实来说,谢知秋用的是他的身体,应该比他现在的样子高,所以她该是俯下身来的,可从萧寻初看到的“实质场景”来说,她却是踮起了脚——
然后,他觉得自己接下来的话,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堵住了——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时候,有一个小小的人影正躲在墙角的灌木之后。
知满是提前躲在马车的座位下面跟过来的。
前几日她在姐姐窗边捡到那张字条之后,心里就惴惴不安。
她知道姐姐做不合规矩的事的可能性很低,可是在内心的某个角落,她又感到焦虑。
——姐姐最近的种种表现不合常理。
姐姐笑容太多了,对人太温和了,就连她偶尔故意做姐姐不喜欢的事,姐姐都不会对她生气了。
在比那更早之前,她还曾目睹姐姐一个人发着呆、面颊发红。
先前她误以为姐姐是发烧了,可是如今回忆……姐姐她该不会,是在害羞吧?
贴身丫鬟打趣的话语不受控制地出现在脑海中——
“大小姐……会不会是终于开窍,有意中人了?”
知满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凭她对姐姐的了解,她觉得姐姐眼里只有书,连最有可能的秦皓哥哥都无法动摇她的心,这样冷傲的姐姐,是不会有心上人的。
可是,那一张不明纸条的存在,却挑战了知满的看法。
——没错,那张纸条上的字迹的确是姐姐自己的,看似并无问题。
可是,知满同时发现了,写那字迹的墨,并不是姐姐的墨。
谢老爷做的是古玩字画、文房四宝的生意。
知满打小跟着姐姐在父亲书房里玩,耳濡墨染,也练就了识笔判墨的眼光,分得清笔墨的好坏,寻常墨水只要拿给她一闻,便能知优劣真假。
那天,知满将纸片拿起来,甚至没有特意去闻,就已嗅到扑鼻的墨臭味。
毫无疑问,那一定是用非常便宜的烂墨锭写出来的字。
爹爹一向疼爱姐姐,也乐于维护姐姐才女的名声,谢家的库房里堆满了好用的文房四宝。
一位上品文玩老板的爱女房里,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劣等的墨锭?
知满万分忐忑。
但她不敢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她寄希望于只是自己多心了,或许姐姐只是出于好奇,偶然从别处拿到便宜的墨、写了那张纸条,或许是别的什么理由。
可是姐姐这段时间的改变又是真切的,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姐姐变了个人。
这令她隐隐不安。
最终,她决定亲眼来一探究竟。
……看一眼,只看一眼。
只要确定姐姐真的只是来参拜月老祠的,那她此后都可以安心了。
知满认真做好了计划。
她提前拿到一身小丫鬟的衣裳,一早假装心情不好支开留在身边的丫鬟,实则换好衣裳,先一步溜到姐姐要坐的马车上。
她年纪还小,许多成年人进不去的地方,她都藏得下。
一路上,她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哪怕马车重重地颠了一下撞到了她的头,将脑袋撞得生疼,她都没有吭声。
等车夫停下马车去休息了,她才偷偷从车上溜出来,假装成陪某个小姐来的小丫鬟,进了月老祠。
她运气不错,动作也快,很快追到姐姐和雀儿。
所以等姐姐支开雀儿以后,她就偷偷跟在姐姐后面,还眼看着姐姐从侧门绕了出去。
然后,她发现姐姐竟真是来见一个陌生男子。
那男人个子很高,面容俊美,尤其一双桃花眼,看起来很风流。但偏偏他本人并非长相这种气质,反而眼神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那冷漠驱散了那外貌本来的逍遥之感,使他看上去与常人不同,极有压迫力。
……有这种念头或许不合时宜,但有一瞬间,知满感觉这男人和姐姐有一点像,相貌气度也不错,两人搞不好蛮相配的,难怪姐姐会喜欢他。
不对不对不对!
事情还没有弄清楚!
姐姐怎么可能与人私相授受!
姐姐做事总是有缘由的,说不定另有隐情!
搞不好这男的也是甄学士的学生,是甄学士安排两人见面讨论学业的!没错,就是这样!
知满静悄悄地躲在树丛后面窥探,她胆子很小,所以一直不敢离得太近,以保证自己不被发现为先。
她能看见两人在讨论什么、两人交换了书和其他东西,还能看到姐姐不停地在脸红,可距离太远,她听不清对话的内容。
——甚至直到这时,知满都怀抱着侥幸心理,希望是自己心存误解。
然而下一刻,她看到那白衣男人忽然靠近了姐姐。
他抓住姐姐的袖子,强行拉姐姐入怀。
然后,他闭目俯身,竟低头吻了姐姐——
看着这一幕,知满瞪圆双眼,在灌木丛后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她只是浅浅地碰了碰, 就松开对方。
谢知秋后退一步,眼睫微垂,她平淡地抬起衣袖, 轻轻擦了擦自己的唇瓣。
萧寻初整个人就像被冻住了, 完全动惮不得。
他浑身都很僵硬。
谢知秋没有再亲吻他,可她仍离他很近。
她后退的那一小步在萧寻初看来根本没有什么实质作用, 在他的视野中, 谢知秋看起来小小的, 她站在那里就像靠在他胸前、就像依偎在他怀里,他只要稍一伸手,就能将她抱入怀中。
“你……”
萧寻初后知后觉地抬起手, 触碰自己的嘴唇。
上面仿佛还有余温。
他面色通红, 这几乎是必然的,连掩饰都显得多余。
但谢知秋表现得很淡定。
她擦完嘴唇,静幽幽的乌眸抬起望向他, 如夜晚波澜不起的湖面。
“你不用想太多。我说过,我们关系不同,你不必太过顾虑与我之间的身体接触。”
她解释道。
“我这么做, 只是希望帮助你赶快适应现在的状态,也是展示我自己的决心。你可能不太看得出来,不过……”
说到这里, 谢知秋的眼神难得地闪烁了一下,如同毫无破绽的冰石头裂开一条缝隙、暴露了里面的翡翠, 原来坚实的千年寒冰之下, 也藏有世俗的色彩。
她说:“其实我也并不太擅长和男性单独相处。”
萧寻初:“……”
“但是。”
谢知秋语气再度一转, 目光坚毅,如剑光锋锐。
“我知道我必须克服这一点, 我知道现在做什么事情是最关键的。”
谢知秋的话语很有锋芒,她的话也像一道清澈的泉流,缓缓流进他心里,让他跟随她的节奏冷却下来。
谢知秋说:“我不讨厌你。所以我也希望你明白,我不介意那种表面上的名节之类的东西。”
“我是亲吻了你,但那又怎么样?只不过是两个人的皮肤碰了碰罢了。只要没有人看见,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你我都没有任何改变,没有任何意义。”
“以我们两个现在的关系,这种程度的身体接触是必须要适应的。”
“不单单是你能否正常用我的身体来生活的问题,还有将来。”
“我们接下来要想办法订婚,还要成婚。不管实际情况如何,至少在外人眼中,我们是夫妻。”
“我们在彼此眼中,都是原本的样子。若是如今你连触碰我的身体、你自己的身体都会因我的缘故害羞,日后,我们要如何正常地住在同一个房间里,睡在同一张床上?”
“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是比任何人都要特殊的、不分彼此的关系。”
“从交换的那一天起,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是命运的共享者,已经无法切割彼此的生活和命运。”
“不瞒你说,你的身体我已经不客气地全都使用过了,就像使用自己的身体一样。我不在乎你愿不愿意,也没在乎过你的感受,这在当下的情况中,是必要的。”
“所以,你也正常对待我的身体即可,不必如此在意。”
谢知秋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还如此语重心长。
她是在亮明自己的态度,也是在劝说萧寻初。
对二人而言,这无疑是交心之言。
萧寻初起初还在发愣,可听到后面,他已被触动,也完全明白了谢知秋如此做的意图。
说实话,谢知秋口中的“将来”,对萧寻初来说还有点遥远。
他难以想象自己要如何心平气和地和谢知秋同床共枕地假装夫妻,这种场景,只是稍作想象,就令他头脑滚烫。
不过,谢知秋说得对。
她是通过这样出其不意的举动,一口气冲破了两人之间那层若有若无的道德束缚,也打破了两人之间固有的关系,让他减少对两人之间男女之别的顾虑。
相当于一口气掀掉了屋顶,那样这屋子还有没有窗户,就成了无关紧要的事。
萧寻初想到之前的触感,还感到头脑发晕,心情简直难以言喻。
但这一招是有效的。
谢知秋在他面前成了一个更真实、更亲密的个体,她的内心世界在他面前更清晰地展现出来。
说实话,他恐怕永远不可能将她当作一个忽视性别的个体来看待,她在他眼中和男人的差别实在太大了,但他明白了谢知秋的决心。
他应该配合她,应该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眼光来对待两人间的关系。
这是为了他们的将来。
萧寻初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心脏跳得慢一点,正色道:“我明白了,今后我不会再有同样的反应……至少不能影响到我们两个的正常状态,也不能影响到我们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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