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满磕磕绊绊地道:“暂、暂时没有了,等想到再告诉你!”
“好。”
萧寻初应下。
知满疑惑地盯了盯他,但显然不打算因为这点事就对萧寻初放松警惕。
只见这小妹妹闭嘴不说话,严肃地拉开椅子,坐在萧寻初对面,与他保持着一定距离,同时不失戒备地注视着他。
显然,监视已经开始了。
萧寻初:“……”
尽管他不介意被人盯着,但不得不说,这件事真的发生的时候,一开始还是会有点不习惯的。
萧寻初动了动肩膀,稍作适应。
干坐着跟谢知秋的妹妹大眼瞪小眼也挺无聊的,如今谢知秋正在勤苦地准备考试,为他们两个人争取平安的未来,在这种情况下,他自不该坐着干等,也该做点什么才是。
于是萧寻初起身,从袖中取出今日丁零当啷带回来的各种墨家工具,又取出那块“姻缘石”的样本。
他取出一小片水晶透镜,用自制的细丝头套套在头上,那一片透镜正好可以对着右眼。
然后,他又拿出几把不同的小锤子,不时敲敲那姻缘石的表面,一会儿滴水上去,一会儿又不知用什么材质的砂纸去擦拭这石头。
萧寻初在这种事情上很容易投入,一旦沉浸进去,就会忘记外界一切干扰,也会忘记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
萧寻初这边告一段落,虽没什么进展,但他眼睛干涩,必须休息一下了。
他舒了口气,直起身体,但就在这时,他感到有个小小的身影正在他旁边。
萧寻初一愣,转过头,便见知满不知何时没继续坐在椅子上,反倒走到他身边来了。
知满也没盯着他,反倒是盯着他放在桌上的那些小工具。
“这些是什么?”
知满见萧寻初不继续摆弄了,便眨巴眼睛,好奇地问他。
萧寻初回答:“是我和师兄弟们平时在山上用的工具,都是师父教过我们制法和用法以后,我们自己动手制作出来的。”
知满吃惊地睁圆了眼睛:“原来你们在山上,整天就是玩这些东西呀!”
萧寻初先前直觉知满大概是有点讨厌他的,尤其是在知道他的身份以后,这种讨厌之情更为强烈。
不过,这时,知满见到他平时用的工具,倒意外得没有表现出负面情绪。
萧寻初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甚至觉得谢知秋这个妹妹看起来……好像还有点羡慕?
萧寻初一滞,问:“……你感兴趣?”
知满挪了一下脚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小时候,娘经常会教我和姐姐做点小手工,小风车、小花灯什么的,这些工具,感觉和当时用的有一点点像……但更复杂一些。”
萧寻初心念一动。
“你觉得做那些好玩吗?”
“还好吧。”
萧寻初拿起一个小铜锤,试探地递过去给她:“……你要不要拿去试试?”
他递过去的时候,有一瞬间,知满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
但当她正要伸手拿的时候,知满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表情一变,又后退了三步!
“不行!祖母说过,女孩子不该玩这种敲敲打打的东西。”
萧寻初说:“没事,你祖母现在又不在,只是借你一下而已。”
然而知满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看了那小锤子一眼,定了定神,突然直身站定,摆出十分端庄贤淑的模样,故作成熟地说:“小时候玩玩也就罢了,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不会再玩这些。”
言罢,她又郑重道:“时间已晚,我也该告辞离开了。萧……哼,萧公子,我先告辞了。”
知满摆明还是不喜欢他,可不知为何,又忽然恢复礼数,不情不愿地叫了声萧公子。
说完,她老气横秋地行了个礼,推开门,哒哒哒跑掉了。
萧寻初眼看着谢家小妹消失在门外,若有所思。
这日,知满跑来和萧寻初说话。
她不太安静地坐在凳子上, 两只脚来回踢着空气, 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萧寻初正用凸透镜端详着敲碎的黑石内部纹路,一边研究, 一边分神回答她:“秋闱再过两日就要开始了, 现在所有考生都在做最后准备, 你姐姐也是。最近也没什么事非要找她,让她专心应考吧。”
“哦。”
知满蔫头耷脑,沮丧地将头磕在桌子上。
一转眼, 一个多月过去了。
这一个月来, 知满和萧寻初之间稍微熟悉了一点。
知满仍旧不是那么喜欢萧寻初,毕竟在她看来,萧寻初是毁掉姐姐好姻缘、导致姐姐不得不嫁给他的罪魁祸首。
但不幸的是, 他们是府中唯二知道谢知秋情况的人。
于是,不管她乐意不乐意,萧寻初都成了谢府里仅有的、能和她聊姐姐事的人。
知满做事有点大大咧咧的, 但在这种关键问题上倒意外得懂事,姐姐让她保密,她就真的守口如瓶, 一个字都没往外说。
原本,谢知秋是同意了让知满以后也跟着萧寻初一起去月老祠的。
知满是个得力帮手, 姐妹两个一起参拜月老祠, 不仅可以起到很好的掩护作用, 谢知秋和萧寻初说话时,还可以由她来放风。
不过, 随着夏暑渐消、木叶染黄,秋闱的氛围浓厚起来,谢知秋那边开始集中精神做最后冲刺,他们默契地决定短期内不再见面,连麻雀信都不怎么传了,好让谢知秋专心考试。
只是可怜知满,想见姐姐又见不着。
她一个人踢了会儿空气,等情绪差不多平复了,又将双手合十,作向菩萨祈祷状。
“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观音菩萨在上!愿我姐姐心想事成,能考试顺利,一举得中!然后,希望我姐姐和这个奇怪的人早日换回来!”
萧寻初:“……”
终于,秋闱大考之日到来。
第一场考试将在八月初九这日举行。
所有考生需要在考试前一天进入考场,故初八这日,五谷陪少爷,提前拿着行李下了山。
从五月到八月,三个月的时间,说来也不短,但若是放到准备秋闱上,简直可以说转瞬即逝。
谢知秋这三个月都住在临月山的草庐里温书,没怎么与外人接触,也没干什么别的事,只感时光飞掠而过。
下山之时,五谷走在后面,不禁偷瞥着少爷的背影。
只见少爷背直如松,目似寒刀,马上要奔赴考场,可他的表情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这实在是意志坚定得可怕。
五谷见状,内心不由升起一股敬意——
看看他家少爷,什么叫淡定!什么叫临危不惧!
要知道别的学子为了科考,都是头悬梁锥刺股,秉烛熬夜奋斗十年的。
再看他家少爷,明明最多只复习了三个月,不少书还是现买现看的,但在这种形势下,他依然巍然不动、淡定如初,不知道实情的人光看少爷这胸有成竹的外表,搞不好以为他已经准备了八十年呢!
这淡然的气魄,简直成神了!
五谷正暗自佩服着,这时,走在前面的谢知秋隐约感觉到了他的视线,半回过头来。
五谷一凛,不由站得直了三分。
不知为何,这几个月来,少爷给人的压迫感,比以前强多了。
幸好,少爷像是没生气。
五谷松了口气,趁机问道:“少爷,马上就要进考场了,您不觉得紧张吗?”
说实话,连他这个小厮都紧张得手心冒汗了,他实在稀奇得很,少爷这个真的要去考试的人,居然现在还能像没事儿人一样,半点没动摇。
少爷闻言,似是一顿。
“……紧张?”
谢知秋想了想,道。
“或许有一点吧。”
听少爷这么说,五谷反而惊讶:“咦,原来您紧张吗?外表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就算把情绪展现在外表上,又有什么意义?”
谢知秋眼神淡淡的,并未显出多少变化。
“尽人事听天命而已。难得有了机会,唯有尽全力把握,过于纠结得失结果,只是浪费时间。”
言罢,她暗自握了握拳头,但没有对他人多解释,便安静地下了山。
谢知秋抵达贡院时,贡院外已聚满了前来考试的学子。
由于进了考棚就要锁门,学子们并未急着进去,反倒三三两两聚在外面聊天。
谢知秋遥遥望见这么多人,步伐一定。
其实这几个月来,她长居在山上,这还是第一次,她以萧寻初的身份,到人这么多的地方来。
文人是个圈子,不少人都互相认识。
尤其萧寻初不是无名之辈,似乎不少人都知道他“怪人”的名声。“他”今日出现在考场上,也不知会不会引起什么主意。
谢知秋目色一凝,心想这里绝不可退缩,只得见招拆招了。
她冷眸神情不变,举步朝贡院走去。
谢知秋所料不错,在这个地方,一定有人认得出萧寻初。
不说别的,光在贡院不远处,正好就有一批前来赴试的白原书院学生。
那群白原书院的举子本来聊得投机,因着马上就要进考场,他们互相倾诉着彼此的紧张、互相鼓励,顺便探探大家温习的情况。
当那道身披白衫、乌发垂散的久违身影出现时,有几个学子注意到“他”,倏然静了下来,眼神惊悚。
“怎么了?”
有人问到。
静下来的人连忙指指后面,示意对方也转头看看。
那人一回头,看到缓步走向贡院的披发男子,也呆了呆,下意识地说出对方的名字:“……萧寻初?”
这个引起注意的人,正是维持着萧寻初面目的谢知秋。
谢知秋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从没改变过萧寻初的衣着外观。
即使是现在,她仍是披散着一头长发,粗布衣外面罩了件精致的浅色薄衫。从外表看,大概相当不修边幅。
不过,这搭配瞧着颇为怪异,其实谢知秋还挺满意——
她一向不喜欢复杂的装饰,觉得在梳理头发上费太多功夫是浪费读书的时间,现在直接披着正好。
至于衣服,起先她也觉得萧寻初这么穿怪了一点,但适应以后,就发觉这几件衣裳合身舒适、穿脱方便,外衫冷了穿上,热了脱掉,各种天气都能适应,相当便捷。可能乍一看不怎么搭配,但在它们的优点面前其实不用那么在意。
只要不在意他人的眼光,简直是完美衣着。
谢知秋对他人的反应不以为意,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她面不改色,直直从人群中穿了过去。
……然而,谢知秋能接受萧寻初清奇的穿衣品味,不代表其他人也可以。
“萧寻初”这个离经叛道的常年失踪人口,骤然出现在秋闱的考场外面,犹如一碗冷水浇进热油锅,顿时炸出许多高高低低的水花来——
“萧寻初?他怎么会来这里?”
“该不会,也是来考试的吧?”
“别说,还真像是来考试的,他后面的小厮背着东西呢。”
“他不是老早就不读书了吗?”
“这个人不是据说……脑子有点问题……?”
“他就这样过来了?还披着头发?”
忽然,本已经走到前面的“萧寻初”毫无征兆地回过头来,看向这几个人的方向,一双冷眸如凝着寒霜一般,令人见之发寒。
“——!”
小声议论的人群俱是一惊。
他们见过萧寻初这个人,却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眼神,竟迅速全部缄默,鸦雀无声。
但这时,有一人远远地挥着手向萧寻初跑去,边跑边兴奋地道:“萧兄!你是萧兄吧?!好久不见,你也来考试了?”
“萧寻初”的目光越过这些议论的人,看向那挥手的青年,并对他颔首致意。
那群人这才意识到,萧寻初不是在看他们,而是在与其他人打招呼,方才松了口气。
不久,“萧寻初”就与那个跑来打招呼的学子一道走了。
剩下的学子还在原处,只是,经过这么一吓,他们士气明显低迷,语气也有些悻悻——
“……吓我一跳。”
“幸亏他没听见。”
“说起来,他的眼神和以前变化好大。”
“毕竟离家出走久了,难免吃了点苦头吧。”
“嘘,还是别讨论他了,好歹是马步军副都指挥使的儿子,万一哪里惹着了他……”
另一边,谢知秋表现出没听到的样子,实际上她耳聪目明,将这些人前后的议论都听了个清楚,只是没被激怒罢了。
她这小厮五谷耳朵也灵光,居然也全听见了,且颇有些愤愤不平。
“这些人真是……少爷以前是不太爱读书,但说脑子有问题也过了吧!”
五谷不高兴地嘀咕。
“少爷怎么也不教训教训他们?”
谢知秋不以为意:“考试要紧,待成绩出来,自有分晓。”
此言一出,连五谷都不禁瞥了她一眼:“少爷好像很有自信……?”
谢知秋回答:“并非自信,只是成王败寇,言语争执并无用处。”
没等五谷琢磨明白少爷的意思,只见先前打招呼的那人已跑到两人面前,他便闭了嘴。
打招呼的青年也是个学生,十八.九岁的年纪,和萧寻初相仿。
相比较先前那一撮人,这位看起来就友善了许多,且像是萧寻初的旧相识。
比起只见过萧寻初却与他不相熟的人,这种有可能了解他的人,更不好对付。
谢知秋表面淡然,实则内心十分谨慎。
万幸,谢知秋当年也在白原书院读过书,萧寻初认识的人,她也未必没见过。
谢知秋端详对方片刻,便开始在记忆中搜寻对方的脸……
很好,她见过他,印象不深,不过听到过其他人称呼他。
这人好像……
是不是叫林世仁?
谢知秋回忆起对方姓氏,便主动出言:“林兄?”
“啊!太好了!萧兄!想不到这么多年没见,你还能记得我!”
这学生倒是没什么恶意,一副高兴的样子。
“你离开白原书院以后,我可担心了你好一阵子,现在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其实你走了以后,上课都没人反驳先生了,感觉无聊得很。”
“……嗯。”
“萧兄,今日难不成也是来参加秋闱的吗?”
“……是。”
谢知秋不太清楚此人和萧寻初关系友好到什么程度,说话十分小心,尽量不透露多余的信息。
说到最后,对方便感慨道:“萧兄,多年不见,你好像变了不少,话比以前少多了。”
谢知秋对此从容不迫,只道:“时过境迁,感悟不同,人自然会有变化。”
“看来萧兄这些年也不容易。”
“彼此彼此。”
两人寒暄片刻,对方又道:“对了,今日秦兄也来了,是专程来送我们进考场的,现在大家都在抢着和他说话,忘忧你要不要也过去一趟?”
谢知秋听到这里,倒是一滞,道:“你是说……秦皓?”
“对啊,不然还是谁?”
“秦皓……不是三年前就中举了吗,今日为何还来?”
林姓学生笑道:“没想到萧兄你还知道秦兄中举了!他来,自然是尽一尽同窗之谊嘛。而且正是因为他中举了,我们才非邀着他来啊!
“秦兄可是上一届秋闱的解元啊!且他当年才十六岁,你想想,十六岁的解元,世间都罕见!说是文曲星也不为过了。
“这会儿大家都在抢着摸他身上的东西,好沾一沾文曲星的福气,讨个吉利呢。”
谢知秋顺着林世仁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秦皓正在不远处。
他被一群学子包围着,不少人正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要摸他的袖子或者手。
秦皓生得琼林玉树,他身着青衣,比绝大多数学子都要高,站在人群中仪态端方,十分醒目。
他脾气不错,任由他人与他碰手,完全没有生气,反而风度翩翩。
说来也巧,秦皓似乎察觉到远处有人看他,也望过来,正与谢知秋对个正着。
秦皓一怔。
谢知秋没有回避,反而堂堂正正地与他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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