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秋望他。
萧寻初稍作停顿,问:“你是必须今年和明年一举成功吗?”
“嗯。”
谢知秋垂眸。
“秋闱和春闱都是三年一考,若是今年明年榜上无名,就只能再拖三年。我今年十七岁,若是拖到二十……祖母和父亲那边,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失败的成本太高,未知性太大。”
萧寻初一静,其实他也猜到多半会是这个答案。
可是……
一阵清风从两人之间吹过,卷起不知何处飞来的桂树叶。
萧寻初斟酌着,有些担忧地问:“现在已经五月,离秋闱不过只有三个月。而即使是明年二月的春闱,也顶多九个月的准备时间。这么短的时间……你来得及吗?
“如果有必要的话,要不要也考虑一下再拖三年的方法?”
谢知秋没有立即回答,反而闭目凝神。
萧寻初的顾虑,她完全明白。
而且,在此之前,同样的问题,她也在心里问了自己无数遍。
——科举对读书人来说,可谓人生大事,光宗耀祖还是碌碌无为,成败在此一举,天下书生数十年寒窗,不过为夺得功名二字。
然而,最终能够蟾宫折桂的,却只有其中少数,可谓千军万马争过独木,绝大多数人都将从桥下坠下,化作面孔模糊的踮脚泥沙。
准备三个月去秋闱,再六个月去春闱,这么短的时间,她做得到吗?
她当真,要将自己的一生命运,悬在如此蛛丝之上?
或许她唯有此一战之机会,一旦失败,再无法回头。
须臾,谢知秋开眼,回答:“若我是今日想到有此机会,今日开始准备,那必然来不及。
“但我这十余年来,不曾有一日不期望有此机遇,日日勤读,日日为此日磨练自身。虽说现在实际情况和我想象得有点不同,但是……”
谢知秋顿了顿,握紧拳头,道:“我等候这一天……已算久矣。”
谢知秋眼底已全是坚定,显然,她愿意为了达成对他们二人而言最好的结果,去迎击此战。
她接下来的命运,已经画好了弧线——
先得举人,再中进士。
——待明年春来之际,她将以纨绔浪子萧寻初的身份金榜题名,然后,迎娶梁城才女谢知秋为妻。
谢知秋道:“你放心,若是当真失败,我也考虑过后路。
“只是这条后路,对你我都损伤太大,不到万不得已,我暂不想用。”
萧寻初下意识地问:“什么?”
谢知秋心知若不明说,她的搭档难免会心有不安,本也没想瞒他。
谢知秋道:“若真到万不得已,我可以直接去谢府,说你我二人早已暗通款曲。或者我找个机会坏你的名声。再或者,你寻个机会假装落水,我游过去救你。
“实在不行,看看能否借你萧家的势,直接强夺。
“总之,只要真下狠心,总有办法将你我绑在一条船上。”
萧寻初听得目瞪口呆。
这可真如谢知秋所说,代价太大,纵然成功,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而且说实话,他萧寻初本来名声就是纨绔子弟,再坏一点也没什么,无非多加几条罪责罢了。
而谢知秋那边……风险和损失几乎都是她在承担。
哪怕按照谢知秋提出来的建议,“谢知秋”这个身份其实没做错什么事,也难免要因为所谓的“女子清白”之类的东西,承担大量风言风语。
难怪谢知秋说,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用。
相比之下,确实还是走正路顺畅许多。
但谢知秋能说出这种办法来,亦可见她决心之大。
谢知秋见萧寻初惊得说不出话,也没有立即逼她表态。
她垂眸道:“我们目前没有更好的办法,但也还没有被逼到要走绝路的地步。
“在此之间,你我也可以多想想退路,以防变故。”
“不过你不用太过担忧……因为无论如何,无论用何种方法,如果当真失败,那就是我自己的责任,怨不得别人。
“现在你尽可能拖延成婚的时间,等换回来以后,无论结果如何,后果我自己承担。”
言罢,两人时间相见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她对萧寻初行了一礼,旋身离开。
这日, 五谷来到山上,就见少爷正在打扫屋子。
他将昔日自己最宝贝的那些工具、金属,甚至是做了一半的器械半成品, 都分门别类收了起来, 反倒是笔墨纸砚、蜡烛,还有几本书被留在外头。
草庐本就家徒壁立, 再将那些东西一收, 顿时成了个空空的屋子加一个空空的院子, 放眼看去,除了中间面无表情收拾东西的少爷,居然不剩什么了。
五谷还从未见萧寻初有过这种举动, 茫然问:“少爷, 您在干什么?”
“整理杂物。”
少爷头也不抬地将装满工具的箱子合上,目色清冷。
“八月,我打算参加秋闱。”
谢知秋说完这句话后, 半天没听到回声。
她转头看去,只见五谷背着他带上来的包裹,嘴却张得大大的, 一副大受刺激的样子。
“……?”
谢知秋皱起眉头。
她问:“怎么这副表情,你之前不是说,我若是改变主意, 其他人都会高兴吗?”
然而,五谷的下巴还大大地张着, 没那么快合拢。
他上次说是那么说, 但打死他他也想不到, 少爷居然会是认真的!
而且上次老爷来的时候,少爷不是还死犟着不松口吗, 怎么说变就变了?
少爷这行动力也很吓人,居然说干就干,现在都五月了,这就要参加……参加秋闱?!
半晌,五谷道:“少、少爷,今日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您什么时候又摔着脑袋了?”
谢知秋没接他话,只说:“那么有空的话,不如过来帮忙。”
这样的要求,五谷自然不会不答应。
他将东西一放,就赶忙过来搭手,一边搭,一边还忍不住往“少爷”身上瞥。
奇事啊。
自从十五那天少爷从坡上摔下去以后,他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这么多年了,老爷夫人书院先生,哪怕是师兄弟全部下山,都没能改变少爷在那什么墨家术的道路一头走到黑的决心,现在他却一下子“改邪归正”,甚至都愿意参加科举了。
难道那一跤,真将少爷的死脑筋摔通了?
还是说,老爷上次上山照顾少爷,多少还是改变了他的想法?
“萧寻初”突然决定要参加秋闱,已经令五谷大吃一惊。
但五谷万万没想到,会令他震惊的事,这才只不过是个开始而已。
五谷才刚起床,一出来就看见少爷坐在窗边,已研了墨、铺了纸,正在飞速地写些什么。
五谷好奇地凑过去一看,却见满篇复杂的文言,以他的文化水平不太看得动。
五谷当即肃然起敬,道:“少爷这是在练习写文章?已经在为科举做准备了?”
“不是。”
少爷手上未停,落笔如风。
“这不是我的文章,是《中庸》的原文。我有些感悟想记成注解,但手头没有书,干脆先自己将原篇写下来,日后也好用。”
“……?”
五谷呆怔一瞬,才反应过来少爷口中的“写下来”,是将《中庸》全篇默写一遍的意思。
这、这种事是有可能做到的吗?
他没正经读过书,对这种四书五经的不太懂,但《中庸》全本全部写一遍,少说也得有好几千字吧?!
五谷呆若木鸡,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少、少爷,你能默得出来?”
“嗯。”
“您、您以前背过这个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也没有特意背。可能以前在书院的时候看过,看着看着就记下来了。”
对方回答时的语气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冷淡的谦逊:“我也不能保证完全默对,先写下来试试罢了,以后有机会再找别本核对。”
对方说得很合理,可五谷看着“少爷”想都不想就下笔的架势,却直觉“他”多半只是在谦虚,默写得这么快,根本就不像是记不清。
五谷唯有傻傻站在旁边,眼看着少爷全凭记忆默完了一整本《中庸》,少爷自己还没觉得哪里有问题的样子。
又一日,五谷搬了一大堆书上山。
少爷精神上是决定要参加科举了,但他在复习上的物质水平着实还跟不上。
临月山草庐里的书是有不少,但少爷原本钻研的都是一门叫墨什么的学问。
邵学谕是说过这是什么高深的上古绝学,可再厉害的上古绝学,这科举也不考,所以箭在弦上了,少爷手头竟少有温习可读的书。
万幸,五谷是个神通广大的小厮。
他在委婉地从少爷口中打听了他现在最需要的书后,很凑巧地,五谷迅速就捡到……啊不是,是“正好”就在二手书局里找到了这几本书。
于是他一口气以一个极低的价格买了下来,甚至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老板,让老板好心地“附赠”了几本。
当少爷用疑问的眼神看向他时,五谷立即摆出他平时最为正直可靠的表情,刚正不阿地解释:“真是老板送的,完全没付钱。许是我平时与人为善、慈悲为怀,又在那书局老板面前表现得真诚恳切,这才打动了对方,有这等好运气吧。”
谢知秋定定地看了五谷一会儿。
然后,她移开了视线,没有像之前那样刨根问底。
在见过萧将军和对方的金疮药后,谢知秋对五谷的立场大致有了猜测,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接去看书了。
五谷见少爷没有过度追问这些书的来路,松了口气。
只见少爷将注意放在崭新的书上,一本一本翻过去,视线长久凝在其中几本上。
“少爷有兴趣?”
五谷面上不显,目光倒是一直瞟去。
少爷轻轻回答:“这三本,我没看过。”
五谷精神一震,立即来了兴致,解释道:“少爷若是看过才奇怪,书局老板说他是昨儿才进的新货。”
说着,五谷立即发挥一个小厮的职业道德,尽责地解释起来——
“先看这两本,作者乃是毕盛,白原书院有名的先生,据说过去五届科举,他曾压中过两回考题!
“再看这本,作者林大典,当今翰林学士,据说很可能是明年科考的主考官。这书里写了很多他个人的思想见解,或许就会与明年的考题有关。
“现在全梁城的学子都在疯抢这几本书,很难买的!万幸我贿……啊不是,万幸那书局老板是萧将军的仰慕者,得知我是将军府的人,又看我长得面善,这才特意……呃,送了我这三本!”
五谷这是一本正经地扯谎了,分明是差点漏了嘴,但谢知秋一看他,他又板起脸来,摆出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
好在谢知秋如今也不会在这方面跟他计较。
她的目光重新落到书上。
数年之前,方朝有位平民,用胶泥制作字印,改昔日雕版印刷为活字印刷,将传统印刷行业的效率大幅提高,成本大幅降低。
从那以后,方朝的相关行业迅速繁荣,书籍不再是大户人家家里才有的一字难求的珍品,得入寻常百姓家,使得寒门子弟也有机会以低廉的价格享受到知识的眷顾。
相应的,书籍更新换代的速度也快了许多,几乎每个月都能有新书问世。
由于科举是现下寒门子弟最能快速改变自身地位的途径,且方国提倡教育,读书人很多,这种与举业有关的书籍一经面世,总能迅速被渴望金榜题名的学子抢购一空。
若按谢知秋本人的喜好,她对这类书的兴致并不算高,但正如小厮所说,既然要参加科举,只怕还是有必要看看。
她遂拿起一本,翻阅起来。
这时,五谷自以为帮了少爷老大的忙,正自鸣得意。
然而,下一刻,当他看到少爷读书的样子,却一下子被吓到了,连表情都僵在脸上——
只见“少爷”一手持书,一手翻页,神情凝肃,唯有眼珠晃动。
“他”从左到右看得极快,不过数息即可翻一页。
五谷这辈子从没见过谁是这样看书的,不要说看书的内容了,普通人这样连看个页码都够呛吧?他不过是在那里站一会儿的功夫,只觉得少爷快把大半本书都翻完了。
五谷被这架势惊得瞠目结舌,吓得呆了。
他忍不住问:“少爷,您这……看了能记住吗?”
少爷并未回答。
五谷略微有些不信邪。
他试探地伸出手,将那本书将少爷手上拿过来。
少爷并未抗拒,任由他拿走了书,只是眼神略显疑惑。
五谷将书往前翻翻,将拳头放在唇边,清了清嗓子,问:“这位大人在这第七十二页提了个古文,上半句是‘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请问下半句是——?”
谢知秋回答:“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她停顿了下,解释道:“这是《诗经》里的《蜀黎》一篇,毕学士在那里提这首诗,是为了解释怀古诗的思路与情调,并非他本人原创。
“这两年诗赋在科举中的比重较大,他才会花长篇大论在品赏诗歌上。”
不等谢知秋说完,五谷已大惊失色:“所以您那样扫一眼,就当真看得记住了?!”
“……”
谢知秋不置可否。
她看向别处,轻描淡写地道:“会背无用,领悟更为关键。且《诗经》属于九经之列,根据前些年的朝廷诏令,日后九经‘只问大义,不须注文全备’。”
“……所以?”
“所以你这样的问题,考试不会考的。”
五谷:“……”
五谷:“……少爷,我要是知道科考会考什么,还能来您府上当小厮?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句话的字儿我全认识,您不要要求这么高好不好。”
于是谢知秋没有理他,继续翻书去了。
可五谷内心余惊未消,仍不停地偷瞥少爷的侧脸。
说实话,五谷自己也觉得少爷只是扫了一遍书、他就单拎一句话出来让少爷背,未免太刁钻了点。
谁料少爷不但真对了上来,还准确说出了书中内容,可见他果真不是随便翻翻而已,是真的在看的。
然而这个认知,却令五谷更为惊讶。
他以前就没觉得少爷很笨,可他打破头也没想到,少爷一旦认真起来,能聪慧到这个份上。
少爷这不仅是过目不忘,还理解能力超群啊!而且知识储备也不少的样子,虽说完全想不通他是什么时候学到那些东西的。
不过想想也是,其实少爷头脑一直不错。以前邵学谕讲的那些什么杠杆原理啊小孔成像的,与天书无异,根本不像人话,可少爷还不是都弄懂了,还学得不错?
现在他只不过是终于将这份头脑,用到了正事上罢了。
只是……
五谷胆战心惊地凝视着少爷专注读书的模样。
说实话,少爷最初说决定要参加科举的时候,他心里根本没当一回事。
少爷很可能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不说,就算是认真的,短短三个月不到的时间,他如何能胜过那些寒窗苦读十年的人,如何能高中呢?
当然五谷也没有说风凉话,反而一直支持少爷,但那只是为了不打击少爷的积极性罢了,毕竟学学孔孟之道,瞧着比琢磨那些炮仗靠谱多了,这样将来才有机会劝少爷回家。
至于少爷是不是真考得上,那是次要的。
可现在……
看少爷这个架势……
五谷惴惴不安地盯着“萧寻初”的侧影,心里扑通扑通的,怀抱着莫名其妙的期待——
——少爷该不会,真能一举高中吧?
“大小姐最近,心情是不是特别好呀?”
“大小姐最近,好像经常在笑呢。”
“没错,上回我不过帮大小姐洗了毛笔,她便对我笑了,还是笑着说谢谢!”
“上回我帮大小姐温茶,大小姐也笑了!”
“你们这算什么,我的才叫厉害!上回我临时被派去后院除草,正好手边没趁手的工具,就随手拿扫帚绑了块板做成锄头,大小姐看到了,跑过来仔细看了一番,然后也对我笑了,还夸我做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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