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一群小丫鬟聚在一起,讨论得起劲。
屋内,二小姐谢知满头上顶着几本书,双手平举胸前,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前走,俨然是在练习仪态。
知满已经很努力了,乍一看姿仪优雅端正、无可挑剔,只是她上半身一动不动,下半身仍有些不稳,脚尖颤颤巍巍的,也带晃了头顶书籍。
她的贴身丫鬟在一旁鼓劲:“小姐加油呀!已经走了三十多步了,再转过身,就快要破记录了!”
知满抿起嘴唇,试图保持面带微笑的样子,毕竟表情也是仪态管理的一部分。
可是她明显感到头上的书已经有点歪了,眼神便忍不住往头顶瞟去,嘴角的弧度也僵了,这一下再转身……
“哎呀……”
书籍散落一地。
贴身丫鬟赶忙上去帮着二小姐收拾:“小姐,您没事吧?”
“没事。”
知满摇摇头,认真道:“再来一次吧,今日要把三百步走满才行!”
这时,外面又传来一阵讨论的喧哗声。
贴身丫鬟不禁被那声响吸引了注意力,问:“小姐,那些人还在讨论大小姐呢。下人一天到晚议论主子,要制止她们吗?”
知满想了想,模仿姐姐平时的语气,摆出小主人的架势:“不必。若是姐姐,想必不会对他人如此苛刻。再说,她们说的内容,好像是夸我姐姐呢,应该无妨。”
“不过,也难怪她们稀奇。”
丫鬟回忆着说。
“大小姐最近是和以前有点不一样。”
“她为人和善多了,笑的次数也多了。上回我代雀儿去给大小姐梳头,大小姐还对我笑了笑呢。”
听到这里,知满却是愣了愣。
“是啊……”
知满口中附和,可眼神可不像开心的样子,反而有些迟疑。
“姐姐最近对我也比以前好了,不仅每回都给我准备各种好吃的糕点,还不敲我头了,每回我去找她,她都会夸夸我。”
知满说出来的都是好事,可看她的表情却好像不是那么回事,贴身丫鬟不免惊讶。
“小姐不高兴吗?这不是说明,大小姐越来越认可二小姐您的优秀之处了吗?”
“不……”
说起来好像是不错,表面上看也很好,知满也觉得自己应该开心,可不知为何,她就是开心不起来。
她说:“我……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姐姐现在对我更好,可我总觉得她和我之间的距离变远了,她对我笑,也像是刻意装的。
“我现在有点心吃,有夸奖听,姐姐对我很好,可是我……”
还是想要原来的姐姐。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连知满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怎么会这么想?
姐姐明明一直就是姐姐,根本就没有换人呀?
正当知满迷惑的时候,贴身丫鬟也若有所思。
她说:“不怪小姐奇怪,大小姐最近是有点不同寻常。不止是性情,好像连举止习惯也和以前有点不同。
“大小姐最近总是闷在屋里,书看得也少了,反而时不时拿着老夫人送的那块姻缘石琢磨。
“大小姐以前最不耐烦老爷和老夫人提什么议亲的事了,现在却隔三差五跑月老祠。
“还有,我听大小姐身边的雀儿说了一些怪事。
“她说大小姐最近更衣沐浴,全都闭着眼睛!
“大小姐还在自己窗边放了一把米,像是打算养这附近一带的麻雀,所以近日府里鸟儿雀儿的都变多了。”
知满皱起小脸。
她迟疑道:“姐姐最近……难道遇上什么事了吗?”
贴身丫鬟见二小姐满脸担心的样子,反而笑了。
她故意打趣道:“大小姐……会不会是终于开窍,有意中人了?”
知满大惊:“怎么可能?!”
“不可能吗?”
贴身丫鬟哧哧地笑了两声。
“祈祷姻缘、养雀儿、爱笑,这不都是闺中小姐常有的表现吗?虽说大小姐表现得也不是特别明显,但大小姐以前性子就太冷了,现在这般,也算十分柔和了吧?”
知满没接这话。
只是她脑海中,却浮现出那日偶然看见姐姐时、姐姐一个人面红耳赤的模样。
不知为何,知满感到有些许不安。
这个时候。
谢知秋闺房中,小香笼由侍女点上,淡烟袅袅,散发草木香。
萧寻初坐在桌前,面色凝重,正在反省自己。
扮演谢知秋,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他认识谢小姐,知道她喜爱看书,不说话、不爱笑,素日喜静,唯独宠爱妹妹。
这些表面上的功夫,他都能做到。
只是仿形容易,仿神艰难,而且许多个人的小习惯,几乎没办法完全改掉。
自从来到谢府,萧寻初已经尽量不说话,也尽量不笑了,他微笑的次数甚至不到以前十分之一。
可纵然如此,每当他在自己认为无关紧要的时候微微上扬一下嘴唇,对面的人就会立即露出万分惊愕的表情,仿佛他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行为一般。
最近他甚至偶然听到小丫鬟们私下在议论“大小姐最近脾气好到出奇”之类的事。
……谢知秋以前对人到底是有多冷淡啊。
他和谢知秋相处的时候,明明觉得还好啊。
不过,这种诡异的地方还在其次。
毕竟一般人没那么容易想到灵魂交换这种怪事,还算安全。
而对萧寻初来说,眼下还有一个更大的麻烦——
他没有办法适应谢小姐的身体。
他举起自己的手。
入目的是一双素手,十指纤长葱白,指甲未染,但甲尖修得圆润光滑。
右手无名指中间与虎口都有一层茧,这是手的主人经常握笔留下的痕迹。
他试着将手掌合拢,五指便随之收进掌心。
掌心传来与他昔日截然不同的触感。
这手……
好小,而且好软。
即便他不断催眠自己去适应,这种种不同仍在提醒他——
这不是他自己的身体。
这是女孩子的手。
这是……谢知秋的手。
光是想到这一点,萧寻初就不受控制地窘迫,似乎连握紧自己的手,都是一种逾礼的冒犯。
——谢知秋说得对,她看出来了,他因为她的女子身份,无论是对看起来像她的身体,还是对她真正的身体,都难免有些拘束。
萧寻初非常不擅长与女子相处。
他没有姐妹,只有一位兄长。
被送进白原书院学习以后,身边同窗皆是男孩。
在认识谢知秋之前,他对女孩几乎没有概念,而且即使是通信两年的谢知秋,他们也仅在非常年少时见过一面。
以方国的习俗,婚姻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年轻男女互见一面都困难,这在萧寻初看来当然有点过了。
但不盲从规则是一回事,道德与尊重又是另一回事。
他知道随意看女孩的身体是不对的,随意触碰女孩的身体更是不对的。
而当这具身体变成了他自己的身体,道德和实际情况之间就出现了巨大的冲突。
他必须要操纵这具身体,他难免会碰到这具身体,可内心的另一端,又在说这是不高尚的行为,他不该这么做。
手还只是一个很小的方面。
这具身体的每一处地方,都和他原来的身体完全不同。
这身体过于柔软、纤细,他不清楚谢知秋自己是怎么看的,但在他看来,这身体几乎上上下下都是禁忌,哪怕多看一眼都要蒙受内心的谴责。
若是萧寻初真的完全光明磊落,真的内心坦荡,他或许还不至于如此煎熬。
但问题是,他心里其实很清楚,谢知秋对他来说……是很特别的。
他并非真的完全不好奇她的身体,并非真的不会对她产生任何超越友谊的感情,并非真的对她毫无欲望。
他只是在克制。
而每一次过于接近她,他都不得不赤.裸地直面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重新感受到自己内心的肮脏和龌龊。
他的内心没有他展现给她的样子那么高洁,他有很多他本该极力避免的想法和念头。
两人见面的时候,尚且还好,因为他们至少会在视觉上恢复本质的样子。
可当他完全是谢知秋的时候,他几乎时时刻刻都在面对这种欲望与道德的拉扯。
纵使谢知秋之前在语言上提醒了他不要过于介怀,可事实是萧寻初不敢不介怀,也做不到不介怀。
这是他给自己设下的枷锁,只要他把自己锁得紧一点,谢知秋就能安全一点。
萧寻初捂住眼,叹了口气,试图得到喘息。
这时,外头有人敲门。
有丫鬟在门口道:“小姐,老爷请你过去!”
萧寻初一顿,回神应道:“好。”
能到有人去的地方也好,虽然有暴露的风险,但至少也有人能盯着他,让他能暂时把精神都集中到“扮演谢知秋”这件事上,暂且忘掉其他。
他调整精神,模仿谢知秋摆出淡漠的表情,起身外出。
一刻钟后。
“姐姐!”
知满抱着本书半跑半走来到门口,她本是想来与姐姐聊天的,可往窗中一看,却见屋里一片静寂,居然没有人。
“咦?”
知满有些意外,她以为姐姐这个时辰都会在屋中。
当知满探头探脑地找姐姐的时候,她的贴身丫鬟本意是想帮她一起寻人的,可刚一转头,倒看见了稀奇的东西,眼前一亮,欣喜道:“二小姐,快看!”
小丫鬟似是怕惊扰到什么,刻意压低了声音。
知满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也不禁“呀”了一声。
只见侧面廊前窗棂之下,有两三只小麻雀在窗台上跳来跳去地啄食。
大小姐近日不知为何起了兴致喂麻雀,总会在窗前留些香米,有些小鸟发现了这个地方常有吃的,就时常过来。
今日这几只,大抵也是如此被引来的。
这些雀鸟儿精明得很,被人喂得多了,就有点不怕人了。它们瞧见知满和贴身丫鬟了,但还在原地站着,并未立即飞走。
这种圆滚滚的小鸟最招小姑娘喜爱,知满见了,自想凑近看看,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
谁知这一步,便是最后的界限了。
知满刚迈步子,小鸟一改之前淡定的样子,呼啦之下,全都振翅飞走!
“啊——”
知满眼见麻雀们飞走,发出遗憾的声响。
“二小姐!”
这时,小丫鬟看到一物,疑惑地走上前去。
“这是什么?好像是从刚才一只麻雀身上掉下来的?”
“什么?”
知满好奇望去。
丫鬟已经那地上那物捡起来了。
“这是……字条?”
丫鬟一边说,一边将那折起的纸片展开。
“初三,月老祠……?”
丫鬟下意识地将纸片上的字读了出来,眨了眨眼:“月老祠?是大小姐常去的那个临月山的月老祠吗?初三?可小大姐还没定下回去月老祠的日子呢。怎么会有这么一张东西从麻雀身上掉下来,倒有点像是……信……”
那丫鬟说着说着,脸色一变,忙捂住自己的嘴。
“胡说!”
谁料知满反应比她还快,她对这种事情无比敏感,丫鬟甚至只是说了个“像”,她就跳了起来,迅速强行扼住对方话头!
知满面色大变,她最近一直在随老夫人和夫人学管家之学,年纪不大,气势倒是拿出了十成十,立即呵斥道:“我姐姐向来清白守礼,你休要胡乱编排谣言污她声誉!你这嘴若再敢乱说半个字,我便让祖母卖了你!”
贴身丫鬟吓坏了,自知失言,连忙闭嘴站到旁边。
知满则立即抢过她手里的纸片,自己亲自看。
然后她这一看,便松了口气,气场也缓和下来。
“这是我姐姐自己的字。”
她一边说,一边将身体探进窗内找了找,拿了一幅谢知秋写的字出来,一起摆在贴身丫鬟面前。
只见知满拿的那幅谢知秋的书法上有个“月”字,和纸条上的“月”字放在一起,横竖勾都写法都一模一样,绝对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知满说:“姐姐上回去送甄先生时在车上晕了以后,头疼一直没好,许是怕误了下回参拜月老祠的日子,这才找了张纸把想法记了一下,至于麻雀……麻雀怎么会送信,多半是从我姐姐桌上将字条带下来了。你可别胡说八道胡思乱想了。”
贴身丫鬟见此铁证,羞得面红耳赤,连连认错道歉。
“算了。”
知满扭开头不高兴。
她想了想,说:“姐姐不在,那我们过会儿再来吧。”
“是。”
丫鬟应声。
两人离去。
只是,知满低头的时候,面上并未真的轻松,反而飞快晃过一抹忧色。
她眨了眨眼睛,飞快掩去异样,挺直后背,以练习多时的淑女姿态离去了。
“谢知秋”如今一个月总要参拜月老祠三五回。
大小姐毕竟也到该成婚的年纪了, 参拜勤快些也正常,众人都并未感到不妥,老夫人还十分支持她。
谢知秋每每外出, 老夫人都会拉着她的手, 叮嘱她祭祀月老务必虔诚,不可有不恭之举, 要让月老看见她的诚意, 好给她一个好姻缘。
“谢小姐”一反常态连连答应, 只是脸上表情有点奇怪。
这日,“她”辰时便出发了,身边只带着雀儿, 还有几本路上要读的书。
马车出发时轻轻颠了一下, 随后好像行得比往常慢些,但好歹一路平顺。
等到月老祠,“谢知秋”照例让雀儿在外面稍等片刻, “她”自己则进了大殿。
但这个“谢知秋”,只是在殿中装模作样地拜了拜,然后一个旋身, 便从侧门撤出,熟练地绕到了大殿后的小花园里。
现下,萧寻初与谢知秋见面, 已经相当熟路。
他们摸清了月老祠中人的行动轨迹,找到了人迹罕至的碰面地点, 已能轻易避开外人。
雀儿也逐渐对小姐会独自在月老祠中许愿的事见怪不怪, 他们说话的时间亦宽裕许多。
这回, 萧寻初将他带来的书交给谢知秋,谢知秋则将草庐里的古籍交给他。
为了防止有破绽, 两边书籍的厚度经过严格地比较,彼此一换,萧寻初手里拿着的书,从厚度上看几乎没什么差别。
萧寻初觉得现状已比两人刚交换时好的多了,也略有松懈。
不过,当他一看谢知秋,就见她眉头未曾舒展,始终浅浅蹙着。
“怎么了?还有什么令你不安的事吗?”
谢知秋不置可否:“我觉得我们像现在这样见面,还是不能算十成十安全。”
“但这里人少,而且我出来的理由合理,还能够支开雀儿。”
“还不够。”
谢知秋说。
“我们当初之所以选在此地,只是权宜之计,暂找不到更好的碰面方式罢了。”
“这里目前是不算人多,但这一两个月不是旺季,若是到了七夕或者上元,访客一下就会增多。”
“我们找到的这个小院,被人碰见的可能性是不大,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如果我们能有人把风,或许情况会好一些,但是……”
但是两人交换的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即使有小厮和丫鬟,也用不上。
相反,这两个经常会跟着的人,也一同成了要避开的障碍。
如果可以的话,谢知秋很希望两人见面的地点能换到更人烟稀少之处,可最大的问题在于,“谢知秋”这个身份是无法独自外出的,“她”特意跑到人迹罕至之处,也会很奇怪。
可能是因为从小就被告诫决不能轻易毁掉名声,谢知秋在是否足够隐蔽这件事上,天然就比男性敏感。
谢知秋暂且想不到更好的主意,眉间皱痕拧得更深。
萧寻初没想到这个还不错的地方在谢知秋看来居然有这么多安全隐患,愣了愣。
然后,他试图让她安心一些:“至少到现在为止,我们都没碰到大问题,谨慎是对的,但也不必杞人忧天。如今先一边维持现状,一边再找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吧。
“现在书给你带的差不多了,你也要专心准备秋闱,我们过段日子可以减少见面,这样更安全一些。”
“嗯。”
谢知秋捏了捏鼻梁。
现在也只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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