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秦皓在各种意义上都是个优秀的人。
谢知秋并不想与对方成婚,但她其实也没那么讨厌这个人,甚至以前有些时候,她和甄师父、李师父一起看秦皓送来的文章,她也会略带欣赏地觉得,秦皓的文章写得不错。
她和秦皓家世相仿,接受的教育相似,很多时候,她其实都赞同秦皓的政见和想法,正如他们两家长辈说的,他们聊得来。
她一直认同秦皓会前途无量,也在内心觉得他将来如果入仕,会成为一个不错的官员。
只是,她认为秦皓的文采能力很不错,却不想和秦皓成婚。
她也有自己的命运想要抉择,有自己的理想想要去完成。
她不想仅仅成为秦皓人生鸿途里的一小部分,不想成为他的“锦上添花”,也不想成为他生命中一个可能有一点用、但本质上只是陪衬的点缀。
不过,这一刻,谢知秋面对秦皓,感觉忽然有点陌生。
在以前,没有人会让她去挑战秦皓。
她拥有的选项是,要不要嫁给他,以及成为他的妻子以后要以什么方式帮他的忙。
可现在,过去的选择全都消失了,她站在了与秦皓相同的比试台上。
她是同场角逐之人,未来可以是他的对手,也可以是他的合作者,而不是只能将他看作“人生依仗”的候选人。
……这种感觉,很新奇。
但是不坏。
谢知秋深深地吸了口气,感受着这全新的情绪在胸中跃动的感觉。
同一时刻,秦皓好像认出了“萧寻初”,对她微微点了下头。
谢知秋面无表情,矜持地回以颔首。
一旁的林姓学生问她:“萧兄,如何,你也去摸摸秦兄的袖子,讨个好彩头?”
“不了。”
谢知秋平淡地道。
她转过身,没有再看秦皓,只说:“我想先进考场,该走了。”
比起彩头,她更想依靠自己。
“这么早?!”
林姓学生有些吃惊。
“可是进去就出不来了。萧兄,你上回没考可能不知道,里面挺闭塞的,吃喝拉撒都不方便,不如半夜再……”
他话音未落,只见天空一暗,接着哗啦一声,一场大雨竟从天而降。
这时节的秋雨少见,还下得这么突然,在贡院外头的学子没有准备,当初就被淋成了落汤鸡。
这下原本没打算立即进考场的学子们,也不得不考虑提前进场避雨了。
一下子,贡院前的队伍就排得老长,变得拥挤起来。
谢知秋因本就打算进考场,离得近,比绝大多数人群排得靠前,很快就没入人海中。
在一众焦急的应考学子中,今日不用考试的秦皓显得尤为从容不迫。
他长身直立,安静地站在雨中。
先前围着他的人群散去,他的小厮打起纸伞,高举过头顶,为他遮雨。
小厮嘀咕地问道:“少爷,刚才和你对视的那人是谁啊?也是以前白原书院的人吗,怎么有点面生?”
秦皓回答:“是,但我与他不太熟。那个人你应该听到过,是萧寻初。”
“萧寻初?!”
小厮果然想了起来。
“那个马步军副都指挥使的次子?!”
秦皓颔首。
小厮有些洋洋得意地道:“原来是他啊,难怪披头散发的。
“想当初在白原书院,就少爷和那个萧寻初门第最高,本还担心这萧寻初家族势大三分,会不会压住少爷的风采,没想到那姓萧的不争气,书不好好读,只搞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后来还竟还从书院跑了,让少爷一个人独占鳌头。
“这人现在来考试,难不成是想通了?可惜也晚了,少爷早三年前就是十六岁的解元了,他拍马都追不上。”
秦皓本人倒没有小厮这么强的竞争心理。
说实话,他知道萧寻初这个人,但说不熟,就是真的不熟。
朝堂上文官武将泾渭分明,他们秦家和萧寻初这萧家,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更何况,萧将军说起来是高官厚禄,实际上很受圣上忌惮,只是一纸金银糊起来的空壳,没有半点实权。一般官员与他话不投机不说,也不敢真和这种武官结交,怕一同引来猜忌。
至于萧寻初这个人本身……
秦皓斟酌了一番,道:“我倒不觉得萧寻初这人是个笨蛋。从我们当年少数几次交谈来看,我觉得他这人其实有些小聪明,只是心思没用在正经事上。他人看上去潇洒随和,实则内心也有些清高,不太愿为了功名利禄折腰。”
小厮不以为然:“不用在四书五经上的聪明算什么聪明?而且当年不愿,如今不还是看清了现实,老老实实过来考试了?”
秦皓不接他话,只若有所思道:“其实刚才一见,我觉得他比起五六年前,好像变了很多。”
秦皓微微走神。
那样清冷锋锐的眼神……他以前好像从没在萧寻初脸上见过。
萧寻初原本是个懒散温和的人,平时不是在把玩那些木头竹条,就是在睡觉,不会有那种冷傲的感觉。
相比之下,那样孤傲的目光,倒更像是在别处……
秦皓思索的时候,那小厮倒不觉得这是什么怪事。
“离家出走,独居山里,没了父母庇护,任谁都会有点变化吧。”
小厮随口道。
他看向秦皓,问:“说起来,少爷觉得,这萧寻初能考中举人吗?”
这个问题,将秦皓从思索中抽离出来。
其实,刚才萧寻初出现,大家都很吃惊,他也听到不少其他学子的议论。
萧寻初在白原书院的名声不佳,他擅自离开书院后,更是有一些先生平时会将他当作“不务正业”、“没有出息”的典型来讲,大多数学生就算对他本人没有太大意见,也难免留下了“不学无术”的印象。
要知道,举人可比秀才难得得多。
两万个秀才进了秋闱的考场,能得举人者,不过其中百之三四。
便是白原书院中的佼佼者,也有一大堆要在此处折戟,考上四五十岁中不了者绝不罕见。
故而,先前其他学生对萧寻初突然来参加考试的评价,大多是认为他痴人说梦,绝无可能考上。
相比之下,秦皓没有那么决断,他会多想一下。
不过,纵然如此,他的判断也是建立在客观现实之上的——
“我刚才看到他身边那个小厮抱着的书,书面瞧着挺新的,萧寻初这次虽然来了,但准备时间恐怕不长。”
秦皓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给出答案——
“科举高中乃日积月累之事,绝非一日之功,也不是小聪明可以弥补。”
“依我看来,他能考上的可能性不大。”
这个时候, 谢知秋正在被搜身。
秋闱和春闱考试监管都很严格,为了防止有人试图作弊夹带,考生在进入贡院之前, 都要经过严格的搜身。
谢知秋几乎全身上下都被检查了一遍, 由于她的“奇装异服”,监考官显然认为她应该是重点盯梢对象, 于是将她头发都摸了两遍, 确认没有藏小抄后, 才终于放她进去。
进入考场后,谢知秋顺利地分到了一个“号房”。
考场内是一人一房的单间。
但说是“单间”,实际上空间无比逼仄。
一个标准号房的大小是深四尺、宽三尺, 几乎仅容转身距离。
而在这么小的空间内, 还要包括答题用的桌子、床铺、马桶、蜡烛、炭火。
为了节约空间,所谓的桌椅自然直能简化成两条长板,晚上将其一拼, 就算是床了。
考生考试前一日进考场,后一日出考场,这三日的吃喝拉撒睡, 全部都要在这一个小小的格子间内解决,考场不供饭,他们甚至要自己带干粮。
秋闱一共三场, 也就是说,考生一共要在其中待上九天。
真要说的话, 许是坐牢都比这舒服一点。
不过, 谢知秋进入号房后, 环视一圈,倒没有太嫌弃。
在她看来, 这里和坐牢有一个很大的区别——
坐牢的人面对的是绝望,而坐在考场中的人,则拥有着金子般的“希望”。
这里的确不是什么舒服地方,可必须要在这可怕地方待的九天,却是她多年来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机会”。
谢知秋整理好作为“桌椅”的木板,坐下,闭目凝神,一边在脑海中温习她已然背下来的知识,一边调整心态。
终于,她终于来到了这里。
在过去的人生中,她已不知听了多少“女子读书总是不如男子”“女子临场发挥能力不行”“男子就算起初发力晚,后来也赶得上”“女子就算参加科举又如何考得上?”之类的话。
她的确换了一具身体,可是一场落笔写字的考试,除了人为规定的阻碍,用男子的身体还是女子的身体,又能有多大区别?
她的知识,她的学识,她的思维,仍旧是她自己的。
她很清楚自己是什么人。
哪怕使用着萧寻初的身体,她的灵魂里,仍然是个女人。
今日,她倒要见识一下,若与这成千上万的男性学子相较,她究竟能有几斤几两。
进入考场,照理来说应当紧张,可是谢知秋控制情绪的能力极强。
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之下,她蜷曲身体躺在两块木板搭成的床铺上,居然安然入睡了。
天初明,待天际晨光破晓,谢知秋睁开一双清冷的眸子,坐起身来。
贡院一夜有雨,但清晨,雨水不知何时停了,只余下地上坑坑洼洼的水迹和空中漫着凉意的薄雾。
谢知秋将木板重新搭成桌椅的样子,准备考试。
这贡院里明明聚了上万名想当举人的学子,可整个考场却鸦雀无声,一片死寂中弥漫着明显的焦躁。
终于,开考的铜锣一响,开题开始下发给考生。
考场中的声音一下子变了,各种笔墨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谢知秋目光一定,朝考卷上扫去,快速将题目都览了一遍——
方朝科举主考诗赋、经义、论、策四科,其中诗赋一项最受重视、占成绩最多。
这其实是件有点奇怪的事。
既然科举是要挑选可以入朝为官之人,那么本应以举子的人品、才能为考察重点,可是实际上在考试中,反是诗词是否写得出彩最为要紧,实干不实干倒成了其次。
当年,谢知秋的师父甄奕,也曾如此评价过时下的科举:“今之科场重之以辞赋,不足以观德行。入仕之学者,辞藻富丽浮华者有余,而精干通达者不足也。”
当然,纵然知道当下的科举考试尚有不足之处,谢知秋也绝不会在她的考卷上表现出端倪。
她现在的身份是考生,只管按照考试的标准,写出最符合考试要求的答案即可。
她要的是中举,制度合不合理,那暂时不关她的事。
只要能考中,她不介意收敛锋芒,迎合考制。
谢知秋将题目扫了一遍,心中大概有数,便研墨提笔,准备动手。
甄奕本身的行文风是相当干练实际的,谢知秋跟随他学习多年,学识扎实,风格一脉相承,真要精练犀利,她可以做到不多写一个字。
但是,那种花梢华丽、一口气就能吸住人眼球的诗词歌赋,她也绝不是写不出来。
倒不如说事实正好相反,她当才女时,在梁城传颂最多的几篇文章诗词,都是个性鲜明的文采富丽之作。
因为这种作品更能让人一眼看出厉害来,比起实用性,观赏价值更强,能欣赏的人也更多。
谢知秋斟酌片刻,在心中打好腹稿,又提醒自己一番注意事项——
要切中考题,适当展示文采。
要有一定深度与思想,不可毫无特色、泯然于众人。
体现出自身才能,但也不可太过,主要观点要迎合本朝正统观念,像以前那种“今世之仁道,实则乃君主控民之道、士人求名谋利之通天道而已”之类的话,绝不能出现在这场考试上。
最后,要记得她现在是萧寻初,要模仿萧寻初的字迹,不可有代笔之嫌。
心中一定,谢知秋沾了沾墨水,决定动笔。
只是,当笔尖沾到卷面的那一刻,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多年之前,教她识字启蒙的贾先生的样子——
“我只是想中个举!”
“我只是想中个举而已啊!”
“近六十载的努力,不是一场空啊!”
那哭嚎之声,曾彻夜不绝。
取得功名绝非易事,前方荆棘遍布,前途难料。
有人中举,就会有人落榜。
多年苦读,成王成寇,不过在此一举。
谢知秋晃了晃头,重新凝起精神,在墨水滴上卷子之前,她利落下笔,行云流水——
这时,本场监考的考官正在这片号房巡视。
当经过谢知秋所在之处时,他的步调慢了三拍,目光不禁在谢知秋的卷子上停留许久,将她的卷子囫囵看了一遍,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须臾,他在另一边与一同僚相会。
“那边有个考生,看上去有些水平。”
二人闲聊时,该监考官不由提到。
“其他人才刚读完考题,尚在苦思冥想呢,那位考生已经下笔了,而且十分干脆,许是要比别人起码早半日作完。”
“是吗?”
另一位同僚却不甚认同。
他道:“这就下结论,未免草率。答得快,又未必是答得好。
“届时考官拿到卷子,只会看题目作得如何,又不会看这考生是花了多久作出来的,争先有什么意义?
“何况,考官阅卷,虽然不会直接看到考生的考卷,但誊录官誊录卷面时,如果考生的涂改、错字太多,是很容易抄错的,也会影响成绩。
“卷面整洁、字迹美观,也是考试的一部分。你说的这人,能这么快就答卷,想必是未打草稿。
“他若不是第一回 参加考试,不清楚其内情,便极大可能是骄傲自负,对自己过于有信心。
“如此一来,卷面一旦落定,即使后面发现错处,修正也难了。”
说到这里,这同僚摇摇头,说:“相比较于自诩才高、落笔即成的高傲学子,我倒更欣赏那些谨慎踏实之人。
“考试要考整整一天,何不细细推敲修改,等写到最佳水平,再细细誊抄?何必为了争这一时半刻的先人一步,去行更容易出错之事?”
然而先前那监考官却否认说:“我倒觉得,那考生不像你说的这般。
“你若是见到他的样子便会明白,那学生神情淡然冷静,一双眸子极为沉着,落笔虽快但从容有序,落笔一气呵成,即使未成草稿,也没在卷面上留下半个墨点,绝不是争勇而无谋之人。
“而且,我稍微看了一下他的卷子,虽只是匆匆一扫,但那般文采……可谓仙风卓然,惊艳至极。
“你若不信,一会儿可以自己绕去看看。你只要到了那片号房,一眼便可知我说的是谁。”
同僚将信将疑。
那监考官斟酌片刻,又道:“其实,我已记下那学生的相貌特征。现在尚在考场之上,今后还有两场,凡事做不得准。待出榜之后,自有分晓。
“他若当真能得个好成绩,我们日后总有与他打交道的时候。
“将来他若是进入太学,我们还可指点他一二,提前卖他个师生之情。今后若在朝堂上相见,指不定还能有点情分。”
“将军,少爷真的进考场了!”
另一边,五谷将“萧寻初”送进贡院后,就急匆匆赶回将军府,向老爷夫人汇报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五谷这些年来名义上仍留在少爷身边,实则是萧将军与将军夫人的眼线。
萧寻初那里若有什么动向,他就会迅速回到将军府,向将军和夫人汇报,好让萧将军夫妻二人能及时知道这次子的动向,不要太担心。
其实自从“萧寻初”宣布要参加科举、开始读书那会儿,五谷就已经向将军夫妇汇报过相关情况,只是萧寻初这些年来一直没有顺过他们的意,哪怕五谷这样说,他们也不敢全信。
直到现在这儿子真的进了考场,萧斩石才有尘埃落定的感觉。
萧将军长长舒了口气,颇有欣慰之感,可面上却不显,反哼了一声,道:“这混小子,总算有点懂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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