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页上,熟悉的字迹扑面而来,几乎一瞬间,便让谢知秋仿佛回到了十岁那年,每天守在棋室外面等待书信飞入墙中的日子。
——这是萧寻初的字。
她本以为多年不曾来往,当年情感早已稀薄,可这一刻,她才发觉,这段回忆在她内心所占的分量比她想象中要大。
谢知秋微微走了下神,然后眼神一晃,集中精神,去看这本簿子上的字——
果不出她所料,这本书,正是萧寻初本人的手记,记录了他每日所谓的“钻研”成果,也就是这些年在外人口中,那些“不务正业”的东西。
了解一个人的生活,还有什么比看他本人的记录更好呢?
她就地坐下,一目十行地阅读——
谁知,这一读,谢知秋脸上就露出惊讶之色。
她本是想从这手记内容中找到萧寻初本人生活的蛛丝马迹,可看着看着,反倒被其中内容所吸引,愈发认真起来。
三日后,谢知秋和萧寻初如约在月老祠见面。
果然不出谢知秋所料,萧寻初一说要参拜月老祠,祖母便觉得“她”是有了改变主意的征兆,欢喜地同意了“她”出门的要求。
剩下的就容易了,等进月老祠后,萧寻初借口想单独入内参拜,暂且支开雀儿。
而谢知秋则提前唤走月老祠中的修士,两人获得了短暂的说话时间。
一见面,萧寻初就说了他的决定,道:“我答应你,我们就按你的想法走吧。”
这并非是一时冲动,亦或是没有主意下的顺手推舟。
萧寻初仔细思考了三天。
其实他现在想到按照这条路走下去、意味着他和谢知秋最终会成婚的时候,面颊还是止不住要冒热气,但是他趁自己头脑没有发热的时候,也进行了深入地考量。
不得不承认,谢知秋一开始提出的就是最好的主意。哪怕这一路未必没有困难要克服,但一旦达成,就能最大限度规避未来的风险。
她可以说是选择了牺牲自己的终身大事,来为两人平安的将来铺路。
萧寻初自觉自己在这桩事上占了便宜,可他拿不出更好的主意,故在注视谢知秋时,内心充满敬意。
然而谢知秋反应淡淡的,只是“嗯”了一声,仿佛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说:“既然如此,我要尽快开始准备八月的考学。
“我看了一下,你留在草庐中的书,可以用于准备科举的不多。你身边钱财也少,难以用于购书。
“下回见面时,你能否从家中带几本出来给我?”
这样的要求,萧寻初当然答应,忙问:“你需要哪些?”
两人见面不能引起外人注意,萧寻初带书,自然带不了多。
谢知秋报了三本书名,都是她现在最急需的,萧寻初当场记在手腕上。
待萧寻初记时,谢知秋将手伸入袖中,取出一物来,安静地递给对方。
萧寻初记完最后一笔,一抬头,就瞧见谢知秋递过来的册子。
那是他过往不离身的手记。
“这……”
萧寻初略显错愕。
上回见面时,他记得自己并未提起此物,没想到谢知秋居然会帮他拿来。
谢知秋说:“这应当是你常用之物吧?我看了里面的内容,后面的笔迹很新。我想你在我家中也无聊,拿来给你,或许能有些帮助。”
“原来如此,多谢。”
萧寻初双手去接。
这时,只听谢知秋说:“原来你一直喜欢这些,我以前都不知道。”
她的语调如一道轻柔的秋风,卷起久远的回忆,清冷,但竟也温和。
话语吹入萧寻初耳中,令他微微出神。
他抬头,去看谢知秋。
上回重逢的时候,二人相见匆忙,聊的都是最紧要的事,几乎完全未提二人过往有过的友谊。
萧寻初也清楚,自己不过是谢知秋人生中一名匆匆过客,对方或许只还记得他的名字。
然而,这一句话,却将两人瞬间拉回当年。
仿佛他们还应当是朋友,仿佛他们不曾长久分离,仿佛她本应知道他的喜好兴趣。
萧寻初与谢知秋彼此凝视。
他看到谢知秋的乌眸如秋夜镜湖,澄澈而波澜不惊。
他莫名感到窘迫,道:“只是随意写写而已,上不得台面。”
毕竟是不被大众认可的思想,他有些羞于在谢知秋面前展示。
然而谢知秋摇了摇头。
“看上去不像是随意写写而已。”
“其实这些日子,我读了你草庐里的书。”
萧寻初骤然紧张,连握着簿子的手都僵硬了许多。
谢知秋想了想,由衷地说:“不得不说,那些是了不起的思想见地,了不起的知识。难以想象曾经有这样的学派诞生于上千年前,今日反倒不为人所知。”
火炮、突火.枪、□□……
这些东西要是能做出来, 想必会很不得了,能应用的地方也会相当多。
谢知秋没有实权,但她若是为官……
她只是稍作思考, 轻轻松松就能为萧寻初手记中这些器物找出不下百种用途。
方国的局面或许也会因此大有变化。
人人都说萧二少这人不学无术、玩物丧志, 可在谢知秋看来,这些话实在偏颇了。
谢知秋垂眸, 不由遗憾道:“你手记中这些器械, 若是真能问世就好了。只要能有人赏识、得到应用, 必能改变世间之面貌。”
谢知秋本只是真心表达想法,她一介平民女子,也改变不了什么。
但她说完一抬头, 竟见萧寻初吃惊地看着她。
谢知秋:“……?怎么了?”
萧寻初似乎有点愣愣的, 直到和谢知秋对上视线,他才慌忙收敛起自己的神态,可在他自己来不及注意的时候, 语调已不经意变得更温柔。
“你……当真这么想?”
“我为何要骗你?”
“不,我只是……”
有一刹那,萧寻初的头脑是空白的。
在谢小姐说出赞同之言的时候, 他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我只是……”
自从他学习墨家知识以来,除了自家师父和师兄弟,几乎从未得到他人的认可, 他也早已不抱希望。
可是谢小姐,她竟又与旁人不同。
萧寻初转过头, 轻咳一声, 以遮掩自己几乎抑不住要过分上扬的嘴角, 说:“我只是……有点高兴吧。”
细细想来,这么多年里, 谢小姐竟好像还是除了师门中人外,第一个赞赏他的人。
而且,由于这个人是谢小姐,他似乎比起普通的高兴,还要更欢喜一点。
当年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他和谢小姐表面上毫无共同点,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他们又总能不约而同地想到一处去。
他说:“我原本以为,你自幼学习正统知识,可能不会对这种歪门邪道感兴趣。”
谢知秋否认道:“只要是书,我基本都看,但不是我看了什么,就全都照单全收的。
“儒家经典我确实都看了,甚至能背出来,这门学问能至今受到推崇,自然有其优秀之处,但其中内容,我绝不是篇篇认同。
“而且,这一门学有出彩之处,不意味着别家就不值得一看了,何必只拘泥一门学说之内?
“其实不只是我,这世上那么多读书人,大部分也不是因为完全认可儒学的理念、认为这是开天辟地绝无仅有的圣贤之言才寒窗苦读的。”
萧寻初有些迟钝:“那为什么?”
谢知秋回答:“当然是为了功名,为了做官,为了当人上人,不得不读。”
她眼睫低垂道:“包括我。”
萧寻初怔住。
谢知秋回答得如此果断,如此理所当然,她的表情波澜不惊,如同早已知晓这才是普世不变的真理。
她先前并没有机会科考,但纵然如此,她仍抱着一线希望,在这种“有用之事”上多费了许多功夫。
谢知秋定了定神,似是觉得这个话题有碍氛围,便改了话题。
她拿出一个紫色的锦囊,交给萧寻初,道:“你先前说的香米,我找到了,是这个?”
萧寻初一见,眉开眼笑:“对,就是这个。”
他伸手去拿。
就在这时,一阵烈风吹过,谢知秋被萧寻初身体披散的长发挡了一下眼睛,她下意识地眯眸,身体前倾——
“小心!”
萧寻初一直很关注谢知秋的情况,在这一瞬间,他似乎以为她要摔倒,急忙一步上前,待扶住她。
下一刻,萧寻初发觉入手的触感不太对劲,才想起来,谢知秋现在实际用的是他的身体,没有他眼睛里看到的那么单薄。
然而这时两人已经离得很近。
萧寻初抬起头时,对上的是真正属于谢知秋的眼眸,那双静夜秋水一般的乌瞳。
他仿佛被烫到似的,匆忙松开她,一连后退三步,口中道:“对不起,对不起。”
谢知秋本未觉得这有什么,萧寻初的反应,反而令她意外。
她问:“何必道歉,你不是怕我摔倒吗?”
萧寻初说:“但你并没有摔倒,我做出这样的举动,多少有冒犯之嫌。”
“这本就是你自己的身体,碰一碰有什么冒犯的?”
“……话虽如此,但我看到的不是……”
说到这里,萧寻初像是想到什么画面,掩饰地躲开她的目光。
谢知秋一顿。
谢知秋想了想,没有说话,只是上前一步,主动抓住萧寻初的手腕,将他先前未拿的锦囊塞到他手心里。
“——!”
萧寻初似乎愣了下神。
“你如果是介意我的女子身份,才避免和我肢体接触,那么大可不必。”
谢知秋直截了当。
“且不说我不介意这种程度的触碰,你我现在使用彼此的身体,本就不同于寻常关系。你对我,可以不必如此拘礼。”
“……!”
谢知秋将话说得如此直白,萧寻初也无法再回避这个问题。
他愣了愣,道:“我明白了,那我……尽量吧。”
谢知秋观他的神情,只觉得这个“尽量”好似有些勉强。
不过,两人过去都没什么与异性相处的机会,又是交换不久,老实说,其实谢知秋自己也没有完全习惯萧寻初的身体。
这种情况,大抵在所难免,只能慢慢适应。
如此一想,谢知秋便没有再逼迫对方,将此事暂且搁置。
萧寻初好似也感到尴尬,为了遮掩自己的情绪,他打开锦囊,确认里面的香米。
谢知秋见状,也看过去。
这是两人接下来的重要通讯方式,他们真正能够定亲之前,见面恐怕没法频繁,掌握一种稳定的交流工具,在短期内或许比见面、搞清楚那黑石头之类的事都更重要。
这令谢知秋有些在意。
“你之前说,这是训练麻雀的?”
“……对。”
“为什么是麻雀?送信的话,用信鸽不是更好?”
“这个……其实说来是凑巧。”
提起这个,萧寻初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大约是两年前吧,我们草庐前面,有一窝麻雀从树上掉下来了,正好被宋师兄捡到。
“这种从树上落下的幼鸟,若是无人照顾就活不了了。宋师兄他向来容易心软,便将那窝麻雀端了回来,我们一起养着。
“谁知这窝麻雀大了以后,居然会恋家。它们白天飞出去觅食,晚上还都知道飞回来。
“这种特性与信鸽有点相似。说实话我们当时也是闲着无聊,就抱着试试的态度训练它们送信——白天用它们爱吃的香米引它们,在它们身上绑上信函,等它们回巢时就能顺便带回去。反向也是同理。
“没想到这窝麻雀天赋异禀,还真成功了!”
萧寻初说到这里,自己都表现得很稀奇的样子。
萧寻初说起以前的事,一双眸子会发亮,熠熠生辉,仿佛整个人都被有趣的事所吸引,对其他事都不再有顾虑。
谢知秋问起这个,本是有意分散他注意力、让他放低对两人性别的戒心的,谁知看着萧寻初投入的神情,反是谢知秋不知不觉听了进去。
她问:“所以我们接下来,就用这种方式联络?”
“对。”
但说着,萧寻初又摸了摸脖子。
“不过毕竟是麻雀,不是信鸽,时灵时不灵的,十回里会寄丢三四回吧。而且之前我们都在山里,捎信也捎不远,没送过谢府那么远,未必能成功。
“总之这两天先试试,我尝试在谢府用香米引它们,如果不行,我们再另寻的方法。”
谢知秋应了声“好”。
她想起,这几日住在草庐中,是不时会见几只小麻雀来窗前叫唤,甚至会进屋来,五谷也会主动喂它们。
谢知秋原以为是山间的常见鸟雀,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缘由。
思及此处,谢知秋微妙地流露出几分羡慕。
萧寻初注意到谢小姐的表情变化,问:“怎么了?”
“……没什么。”
谢小姐一定。
“只是忽然觉得,山间生活甚为有趣。”
只这一句话,便让萧寻初想起,谢小姐从小到大,几乎没怎么出过远门。
在两人隔墙通信那几年里,谢知秋不止一次写过,女子出门不易,女子限足,难以远行。
她并非在抱怨,只是在陈述事实。
这么多年来,谢知秋几乎都生活在一方之地,无非是偶尔能从一个小院,移到另外一个小院里。
她性情孤僻,喜爱读书,这么多年来,她差不多只在做一件事,那就是读书。
那是她探知宅院以外世界的唯一方式。
但并非是她不想用其他方式去学习,而是不能。
她懂很多事,她冰雪聪明,她通过读书学会了很多,她真像她的名字一般,可以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睹一壶之冰,而知天下之寒。
可是,这不意味着她不需要见识真正的外界,这不意味着,就可以将她关在狭小的牢笼里。
“你现在也可以了,可以去试试过这样的生活。”
萧寻初脱口而出。
他的眼睛明亮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还有这种方法。
忽然有一瞬间,他由衷地高兴,由衷地庆幸他们两个人交换了。
以前他没有办法带谢知秋去看这天下真正的模样,可现在他可以了。
他或许没办法亲自陪在她身边,但现在比那更好——
她可以自己用双脚去看、去体会,去见识以前没有见过的事物,去感受他曾感受过的美好之处。
萧寻初不由兴奋起来,道:“我桌边应当有一张临月山一带的地图,是师父当年带着我们绘制的,上面有附近的地势,还有一些知名或者不知名的景点。
“若是有空,你可以拿着地图去转转,你如今顶替我的身份,理应熟悉那周围的环境。
“等比较近的地方你都熟路以后,还可以试着走远一点。那一带人不算多,但风景很好,也没有山贼什么的,很适合游山玩水。”
谢知秋听到萧寻初所言,怔了怔。
她好像从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从小到大,好像很少有人对她说“你多出门走走吧”。
谢知秋指尖稍稍一动,似有动摇。
“这……可以吗?”
“当然当然,完全可以!我本来就不是那么闲得住的人,要是一天到晚都闷在草庐里,反而不太像我。”
“……我明白了。”
谢知秋眼神微晃,似被说动。
不,与其说被说动,不如说,她自己也有点期待的样子。
只是谢知秋稍稍考虑,又道:“但最近一段时间还不行,秋闱的时间太近了,这件事对你我都很重要,我需要集中精神准备。”
“当然。我不是强迫你出门的意思,看你自己的意思。”
“嗯。”
萧寻初完全表示理解,要是他可以决定结果的话,他当然希望谢知秋顺利考中,最好成绩还名列前茅。
不过,既然都说到这个话题了,萧寻初有些犹豫,但想了想,还是问道:“说起来,关于科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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