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惯于在胜券在握时出击,实在不爱打无准备的仗,这个神秘的谢知秋,于她而言,如同一根难拔的心中倒刺。
她言道:“她身为义军军师,凭义军的火力,明明可以放弃与辛国为敌,然后直赴梁城,轻取天下,结果却留了那赵泽一条狗命,还以方国臣子的身份,一本正经地跑来辛国要求和谈,不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
男子答言:“确实不可轻忽,不过……”
他顿了顿,竟说:“方国女子多以柔顺软弱为荣,大多数连骑马都不敢,没想到其中,竟也能冒出这等人物来。”
男子这话之中,未尝没有几分欣赏之意。
然而他话音刚落,就感到一道微带寒意的目光静静地落到自己身上。
男子背后一凛,抬起头,正迎上皇太后难辨意图的目光。
男子心中顿生警戒!
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辛国宰相上官濂。
他与承天圣命皇太后李贞儿都是辛国显赫的汉姓贵族之后,还曾是青梅竹马,年少时,他们两边的家长甚至考虑过要让二人结媒妁之好。
但后来政坛动荡,李贞儿为保李家在辛国的富贵安泰,嫁给辛国圣天帝大贺烈,这段少年往事也成了旧话。
圣天帝去世后,李贞儿丧夫成为皇太后,二人方再续前缘。
听上去似乎是一段佳话,以辛国的风俗而言,皇太后再嫁,也谈不上禁忌。
然而,二人都是年近半百的年纪,情感早没了年轻时的单纯。
李贞儿抚养的皇帝尚且年幼,亲近于他,未尝不是借此笼络汉臣;而上官濂这边,亦并非全然没有借李贞儿和她的幼帝儿子,提高家族势力与话语权的算计。
要说情谊,不是一点没有,可是若非彼此联手优势极大,二人必不会如此一拍即合。
李贞儿嫁进皇室后,上官濂实则也早娶妻室。
双方合作,必要展示诚意。
为了尽量不让李贞儿心怀芥蒂,上官濂早将发妻软禁于离上京几十里之邀的别院,就当没这个人;而李贞儿也让自己的儿子大贺律,将他这个宰相认作义父。
当下他们看似其乐融融、亲如一家,可其中微妙的权衡,双方都能感觉的到。
李贞儿一句话都没说,上官濂便自行揣摩起她的心思。
他疑心自己不该说这句话。
他的确对那些好强勇敢的女性有一点额外的欣赏和好感,所以年轻时才会心慕能文能武、意气风发的李贞儿。
那位方国的谢小姐能从方国那个社会氛围中脱颖而出,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必不是等闲之辈,又能谋善算,又敢征战带兵,听上去……有那么一点像多年前的李贞儿。
哪怕年龄差距不小,他也不该在言语上有所松懈,或许李贞儿并没有别的意思,但他却不该放松警惕。
于是上官濂没有再对谢知秋个人做出评价,而是改言道:“方国朝廷不堪大用,可这支横空出世的义军,却威胁甚大。
“他们对方国朝廷放任不管,倒一直对我国域中的十二州穷追猛打,军火还极为强横,必是敌手。
“这回若真是方国求和也罢,可来的却是义军的人。
“方国将谢氏女的底细告诉我们,恐怕就是希望我们不要轻易放她回去。
“方国朝廷庸碌无能,放任不管也没事,但从种种迹象来看,这个谢氏女在义军中的地位都不一般。
“要是利用她,或许可以从中找到义军的破绽,甚至给予义军重创。”
李贞儿寂然凝思。
“可是方国义军的军力不容小觑,轻易动了谢知秋,恐会招来报复。”
她斟酌而言。
“谢知秋人已经到了辛国,她若在辛国出事,想要栽赃到方国朝廷头上不容易,义军也会将我们视作第一敌人。”
“要么……就是要拖延义军那边的时间,让他们惊疑不定,不敢冒然行事。”
上官濂一顿。
说实话,辛国这里目前对方国朝廷十分轻视,但确实有点怕义军。
义军那两个蒙面将军,一个女的一举就守住了擎天关,此前还数度给了辛军重创;另一个男的,短短三四个月,竟然就攻下了十二州中的六州!
十二州本来就时有叛乱,以至于不太稳定,而那个高大的蒙面将军竟能想到与当地叛军联合的策略,将大批当地人都劝入了义军。
再加上这群义军手上有众多前所未见的恐怖武器,将辛军引以为傲的骑兵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攻城速度简直快得惊人。
目前或许是由于谢知秋出使辛国,义军的攻势有所缓和。
但要是能不与义军正面交战的话,这个时机,上官濂也不太想去触义军的霉头。
他说:“吓住义军,只怕不易。”
“我有一个方法。”
李贞儿沉下眼神,道。
“这谢知秋敢来辛国和谈,我猜她仰仗的是自己背后义军的军力,而义军那近乎夸张的军力,很大程度上又依赖于他们那些奇特的武器。”
“我本不想在时机不成熟时就拿出底牌,但是……若是动用此法,不但能动摇那个谢知秋,令我们有机会从她身上找到破绽,伺机下手,还能威吓义军,令其无法轻举妄动。”
“……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几年前,曾有商队从方国回来后,给我们看过一件有趣的东西?”
“谢大人!大人!不好了!”
未到上京,谢知秋尚在赴辛国皇宫的路上,忽有义军战士隐姓埋名、冒着巨大的风险越过辛国界线,急急追上他们的出使队伍,送来急报——
“三天前,有一支辛军偷袭萧将军他们的驻扎地,意图夺回萧将军新得的丽州,幸亏萧将军反应及时,击退了辛军,但是俘虏那支辛军以后,萧将军从他们的武器里,截获了一件非比寻常的东西!”
言罢,那战士将自己一直抱在怀里的、一件用粗布包裹的细长之物,交给谢知秋。
义军战士口中的“萧将军”,指的是萧寻光,萧寻光如今驻扎在十二州北面,离辛国国境不远,这才能让战士在短短三天之内,就将消息递到谢知秋这里。
谢知秋将粗布打开,看到里面的武器,不由怔住。
那是一杆突火.枪。
然而,说是突火.枪,却不是义军常用的、出自萧寻初之手的那种。
而是另外一种,经过明显改良、造型略有差异、极有可能是辛军中有能人自行研发的……新式突火.枪。
【辛方二国, 素为兄弟之邦,纵偶有龃龉,终重归旧好。】
【然今有一诡军, 诞于相接之地, 谋逆不忠,欲挑天下之乱事。】
【我国愿与友邦共议其策, 先抑同有之敌, 后论彼此之利。】
马车之中, 谢知秋将车帘紧闭,只借缝隙中透入的微光,阅读手中之信。
这是先前, 萧寻光从辛军那里截获的那封, 辛国本要送至方国朝廷的密信。
辛军这封信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在义军助朝廷守住擎天关后,辛国意识到再这样下去, 他们会陷入在义军和朝廷军中双线作战的窘境,于是决定利用朝廷对国内民兵组织的猜忌,借刀杀人, 怂恿朝廷优先对付义军。
义军是为了抵抗外敌入侵而组成的军队,若是自己国家的朝廷不去对付外敌,转而来对付自己, 必定会让义军大吃一惊、措手不及。
义军对待自己人,必定会比对付辛军犹豫, 这足以拖慢义军的进程。
而朝廷被煽动后, 也会激发义军对朝廷的仇恨, 诱使两方鹬蚌相争,让方国陷入内部动荡之中, 让辛国从中脱困。
辛国这一计,可谓既解决了自己两边作战的难处,又可以将腹背受敌的一方变成义军,百利而无一害。
谢知秋想过,辛国可能会意图联合方国朝廷,也对此做了防范,她从未小看辛国的君臣。
不过……
谢知秋视线微移,落到那一把截获的突火.枪上。
她绝没想到,辛国竟然拿得出同样的武器。
任谁都料不到,辛国在与他们断断续续对峙了几年之后,手中竟仍藏着这样的底牌。
谢知秋重新看向密信,目光下移,落在信尾那个方方正正的红色印章上——
只见那印章之上,端正地刻着十一个汉字——
承天圣命皇太后御笔之宝。
谢知秋坐在封闭的车内,却感到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将她整个人置于凛冽的杀气之中。
在她面前,似乎正摆放着一个无形的大棋盘。
而在棋盘对面,正有一个相当厉害的棋手,正幽幽执子,与她对弈。
在整个车队偏后方的位置,有一辆形状奇异的马车。
这马车车厢方方长长,比寻常之车大上两三倍,后轮更大于前轮,后轮几乎有整个马车的三分之二高——
这样不但整个车更为稳当,而且转方向时灵活,能承载更大的车内重量,爬坡也相当稳定。
而马车车顶则有两层,一层可以从内部打开、如窗户一般的木制隔板,另一层则是用硬质布料与竹条机关制成的可拉伸遮挡布面——根据需要,车内可以选择敞开亦或封闭、照射阳光亦或遮挡光线。
此车四周挂满奇异的工具,能让人看出是工匠之物,可又极为罕见,不知是什么用途。
这本就是一辆外形离奇的马车,有时还会从车顶上冒出浓烟或者蒸气,愈发引得人侧目。
几乎每每经过有人之处,路人都会停下来,指着这辆特殊的马车小声交谈。
这辆马车,实则是萧寻初的移动工作室。
以前义军尚未安定,他与谢知秋不得不东奔西跑时,为了方便,他特意造了此车,以最大程度提高工作效率。
这回出使辛国路途遥远,谢知秋希望凭借墨家弟子的技术说服辛国,让辛国认为战胜义军是不可能之事,故而专门请了一批墨家弟子同行。
萧寻初想在路上顺便设计、改进一些新武器,不要荒废工作,才专门将此车修整打理了一番,又弄了出来。
……没想到,这竟成了一个非同一般正确的决定。
此刻,萧寻初闷在车中,一盏车内的小火炉维持着温度,他长发垂在肩头,手中握着那杆特殊的突火.枪,面色凝重地端详。
谢知秋拿到这杆与义军军用装备不同的突火.枪后,就送到了他这里,让他分析。
而萧寻初看到这杆不同于自己设计的枪,同样大吃一惊。
“师叔。”
逆川陪在萧寻初身边,陪他一同研究。
逆川作为叶青的嫡传大弟子,在下一代墨家弟子中无论技术还是经验都颇为出众,地位可与知满相当,他只看了一会儿,果然便瞧出不少门道,惊讶道:“这个突火.枪的改进非常厉害。虽然没有师叔你做的那个机关板扣,但是将枪口改为了五眼,火力会很大,而且火点密集。
“通过枪身和火绳的变化,尽管发射效率不如我们高,但是射程和稳定性都不逊于我们的突火.枪,射程和火力甚至还是他们更有优势。
“若是两军都持枪对上,恐怕胜负难料,他们的突火.枪没有我们快,也没有我们设计成熟,但光凭这个射击距离和火力,应对起来都很麻烦。”
萧寻初的手指抚过枪身,拨弄了几个精巧的机关,不发一语,可也没有否认。
逆川一凝,有些古怪地问:“可是做出这杆枪的,会是何人?这设计思路,几乎与我们墨家弟子一脉相承,但放眼师门上下,除了师父和师叔你,没有人能有如此精妙的构思。”
“……有的。”
忽然萧寻初开了口。
逆川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师门之中,除了我和大师兄,还有别人,能做得出来。”
萧寻初道。
“而且……这个人的天赋、技术,大概还在我与叶师兄之上。”
“——!”
当逆川震惊之时,萧寻初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手上这柄火器。
同样是工匠,同样学习过墨家学说,到了真正动手之时,每个人还是会做出不同的东西,从中能体现出不同的风格。
义军目前用的突火.枪,主要仰赖于萧寻初的设计。
其实叶师兄以前也有自己的改动方向,但他看过萧寻初的机关扳扣以后,认为方案极好。
而且义军最开始使用的也是萧寻初的突火.枪,似乎已经有了主观印象,所以叶青主动放弃了自己过去的想法,改为在萧寻初的基础上帮助他改进和维护。
而眼前之枪,设计方向与萧寻初完全不同,可做出这种设计的思维方式,却让萧寻初感到无比熟悉。
萧寻初的手,停在那罕见的五眼枪口上。
久远的回忆,随之在眼前浮现出来——
“师兄!宋师兄!”
多年前的临月山,尚未经过赵泽为毁灭所有黑石下令焚起的大火,山间草木葳蕤,在树荫林影之中,时可听见山鸟无虑的歌鸣。
山腰,一座草庐悠然伫立。
萧寻初抓着头发举目四望,寻觅师父让他来找的身影。
不久,在离草庐不远之处,萧寻初果然在树影之后,看到一个晃动的青衣背影——
萧寻初于是出声叫道:“宋师兄,师父让你快——”
“嘘。”
林间青年转过身来,友好地示意萧寻初说话不要那么大声。
他比萧寻初略微年长,似已有弱冠之龄,身段颀长,神态温和。
尽管与萧寻初同样长久避世生活在山上,但青年不像萧寻初那样满头乱发、不修边幅。
他在没有外人时依旧维持着整洁的仪表,头发束扎加冠,衣着朴素单调,但干净得体。
他在临月山上四个墨家弟子中排行第二,姓宋,名问之,字不疑。
青年转过身来,萧寻初才看到宋师兄怀里揣着一窝嗷嗷待哺的麻雀。
这一窝雏鸟在巢中瑟瑟发抖。
幼鸟大抵是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被吓得够呛。
而宋师兄的神情,则颇有耐心。
“这个麻雀巢从树上掉下来了,我在这里等了许久,都没见有成鸟飞来。”
宋问之眼底有些同情之意,道:“成鸟饲育雏鸟之时,通常不会这么久不回巢,说不定是遇到什么情况,回不来了。
“这样的幼鸟放任不管,未免可怜。我在想,要不将它们带回去,自己养试试,要是能养大,也算是件好事。”
小师弟,邱小安。
他们上午学习墨家经典, 到了下午及夜晚, 则动手实践, 除了师父布置的功课之外,四人也时常会做做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哦?寻初你这个给我看看。”
邵怀藏拿起萧寻初画了一半的设计图,那上面绘的是一种大型弓。
按照萧寻初的尺度标注, 此弓长三尺二寸, 弦长二尺五寸,以木台架在地上,弓臂双排, 数十支箭横着排列于弓弦前方,可以同时发射。
邵怀藏看了眼前一亮,手不释卷, 惊喜道:“此弓是以神臂弓为原型改进的吧?”
萧寻初见师父一眼认出,颇有些不好意思,应道:“是。”
“神臂弓本来就是数一数二的战场良弓, 只是原本有过于笨重,搬动困难的缺点, 而且使用需要非常大的力量, 非神臂不可开弓, 才有神臂弓之名。”
邵怀藏看得津津有味,并点评道——
“不过, 你从受力方式出发,改动了它的结构,不但更为轻便灵活,而且需要的力气大大减少,我粗略估计一下,应该也至少减少了三分之一,如此一来,不需要神臂,普通士兵也能拉动了。”
“……是因为出身军事世家吗?总觉得你在武器防具方面的想法,总是很巧妙,又不至于脱离实际。”
萧寻初被夸得难为情,抓了抓头发,遂言:“神臂弓射程虽远,但实际在战场上,为了精准度,通常会等敌军离得近些再开弓。
“所以我想,或许可以将它设计得更灵巧一些,尽管射程上会作出一些牺牲,不过在百步以内,仍旧可以穿透敌军铁甲,应该会更可用。”
邵怀藏闻言,不禁赞许地连连颔首:“这样很好,将来能出世而用的,必是这般足够出彩,又有充分实用性的作品。”
相似小说推荐
-
抄家流放,搬空了整座皇宫去逃荒(冉颜) [穿越重生] 《抄家流放,搬空了整座皇宫去逃荒》全集 作者:冉颜【完结】番茄2023-4-13完结种田古代言情穿越空...
-
春色昭意(信予ye) [现代情感] 《春色昭意》全集 作者:信予ye【完结+番外】晋江2023-07-13完结总书评数:52 当前被收藏数:1964 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