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寻初赧然而笑。
邵怀藏看弟子们设计出来的东西,总是笑容满面,并且十分宽容豁达,好像很期待看到他们脑袋里的种种奇思妙想一般。
萧寻初上山以后,沉浸在这种氛围之中,相当投入,对自己过去总被评价为“玩物丧志”的兴趣,也多了更多自信。
正因如此,哪怕生活不如过去作为“将军之子”那般优渥,萧寻初仍旧乐而忘返,非但没有感到太多艰苦,还觉得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
某一日。
萧寻初将自己重型弓弩的设想作成模型,想拿去给师父评价。
但他走到师父居住的草屋外,却见师父手中正拿着另一份设计图纸,看得手不释卷,那样惊艳的表情,萧寻初之前从未在他脸上见过。
他不由站住了脚步,只这一瞬间的迟疑,大师兄叶青已经走到他身后。
“啊,忘忧。”
叶青笑着叫住他。
“师父正在看宋师弟的图纸,他这种时候很难分心干别的事,你不如过会儿再来吧。”
“宋师兄?”
“对。”
叶青笑言。
“你刚上山不久,可能还没发现,师父每日看了我们的功课之后,还会单独再看一遍宋师弟的图纸或者模型。”
叶青又说:“宋师弟的天赋非常惊人,以前的事情,你来得晚不知道。
“几年前,有一回,我与师父一同在集市上售卖一些日常做的小东西,补贴日用。
“宋师弟他正好路过,竟看着师父放在桌上的图纸,随手拼好了一个复杂的机巧木鸢。
“当时是我在守摊子,本还没觉得有什么,只是惊异于宋师弟头脑清晰。而师父逛了一圈回来,看到那个木鸢,却大为震惊,连声问我是谁拼好的,说不是奇才,绝无可能在毫无基础的情况下做好那个木鸢。
“后来师父一路追过去,到宋师弟家里,求着宋师弟的父母一定要让他学墨家术。
“宋师弟以前家境还算殷实,他父亲本欲让他接手家业经商,还早早就给他定了一门娃娃亲,若是不上山来,大抵也能过好几年小富之家公子哥的生活。
“而师父过去对弟子之事较为随缘,却对宋师弟格外坚持,他不但三顾茅庐,还暗地里偷偷教宋师弟各种墨家学说。
“有些事情可能就是命中注定的,宋师弟竟也对这方面很感兴趣,听师父讲了一些理论后,立即就被墨家学说吸引。
“后来他主动与家中言明,希望上山来学习墨家之术。但为了说服家中,他也承诺其他事情会听家里安排,包括娶妻生子,以及将来还是会接手家业,他还费了好一番口舌向父母保证,自己所学必能运用于商业,令家中更为富裕。
“……虽不如萧师弟你当时闹得那么大,但一意孤行这一点,倒与师弟你有几分相似呢。”
萧寻初以往只和师兄们一块读书,倒的确是第一次听说这些往事。
他听得十分入神,意外道:“宋师兄原来原本的家境还算不错吗?”
他稍微一顿,又说:“可是我看……”
其实自从跟随邵怀藏以后,萧寻初便发现自己的两个师兄日子都过得很拮据。
他自己是和家里决裂,断了家中供养,日子难过再所难免,但两个师兄,他一直以为是普通家贫而已。
听萧寻初问起这个,叶青面露犹豫之色。
他想了一下,才压低声音,对他说:“其实几年前,宋师弟家里出了事情。
“详细我也不太清楚,只知他家中好像是承接了一个与官府有关的大单子,本以为能发财,结果那位与宋师弟家交易的官员中途调任离开,后来的官员明明知道货品已经送到府衙中,却转头不认账,不肯结尾款。
“宋师弟家人曾上衙门索要,但民与官斗……不但无果,反被那贪官以刁民闹事为由打了一顿。
“宋师弟家货物已失,尾款却拿不到,欠银庄和别的商户的款子便无法如期还上,后面还有一大堆人等着吃饭……”
叶师兄没有将之后的惨事说得太明白,适时停了口,只是摇了摇头:“反正从那以后,宋师弟就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虽说在我们面前看起来还和没事一样,但他笑得少了很多,花销也变得分外节俭……而且他最近,好像有点急功近利起来。
“以前宋师弟与忘忧你一样,做东西随性而至,不太考虑其他,不过这段时间,却开始反复考虑怎样会有回报。有一回他还问我……”
“什么?”
萧寻初见大师兄欲言又止,不由催问。
叶青顿了顿,方道:“他问我,效忠于这样的朝廷……于我们自身,于世道,真的是好事吗?”
“——!”
萧寻初听得一惊。
他年纪虽不大,但生在名将之家,父亲又险些下狱被杀,对官场还算有一点浅薄的了解。
……宋师兄家里这种事,并不是没可能发生的。
而宋师兄偏偏遇到这样的情况,其中问题对错,更是一言难以论尽。
萧寻初为人乐天,遇事更愿意往好的方向看,可他人遇到这种事,他却有些不知该怎么安慰。
不过叶师兄告诉他这些,似乎也不是让他安慰宋师兄的。
叶青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反正平时与问之聊天的时候,稍微小心一点,不要让他太难过了。”
萧寻初忙应“好”。
这时,他又拿起自己手中刚做好的弓弩样品,打算在给师父看前再检查一遍。
萧寻初刚拿起来,却见叶师兄多瞟了他手上的样品两眼,好似有些在意。
他主动将此物递到叶青面前,问:“怎么了,师兄难不成是看出我做的东西有什么问题吗?”
“不……”
叶青回过神,温和笑道。
“你做得看上去还不错。我只是觉得你与宋师弟思路似乎有点像,宋师弟之前,也曾做过类似的重型弓弩。”
“——!”
萧寻初有些惊讶,倒是对此产生了好奇。
须臾,萧寻初没去打扰师父,反而调了个方向,去了宋师兄常用的工作室。
宋师兄正坐在桌前,目不转睛地埋首雕着零件。
宋师兄侧脸颇有书卷气,此时他看上去专心致志,令人不敢打扰。
萧寻初想了一下,才出声问:“宋师兄,大师兄说这里有你以前完成的图纸和样品,我有一个设计想参考,你能让我看一下吗?”
这时,一只羽翼逐渐丰满的小麻雀啾啾叫了两声,落在宋师兄的工作台上,啄了啄他的手。
宋问之回过神来,笑了笑,用手指逗了逗麻雀。
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萧寻初的要求,随手指了屋侧的箱子:“都在那里,你自己拿。”
萧寻初回以一笑,便走过去翻。
宋师兄的东西理得很整齐,不多时,他就找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
宋师兄所制的重型弓弩,与他做的外观有七八分相似,但似乎结构更为精巧。
萧寻初拿在手中研究了一下,但随着他亲手操作实物,他便愕住了——
那一天,萧寻初明白了一个道理。
师父不止一次说过,他的手指灵巧、头脑聪颖,在墨家术上的天分更是千里挑一,在世人都在一条路上争名夺利时,他仍不拘于一格,能看得清自身心之所向,是难得一见的墨家良才。
但是,无论在哪个领域,总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所改进的重型弓弩,比原本的神臂弓更为轻巧,百步内足以贯穿铁甲,受力更为合理。
然而宋师兄所作之弓,他一摸就明白了。
这只是小一号的试作品,若是等比例做成实物,射程不会少于三百步,且一人之力足以挽之,远优于他的设计。
而且,萧寻初是将军之子,他去过军中,见过真正的神臂弓。
宋师兄却是普通人,神臂弓是方国最重要的武器之一,制作方法是机密,宋师兄不可能知道。
他竟以自己之力,凭空造出了这样一件东西,还比目前军中的最高技术更好。
在一条偏离世俗的道路上,有同行者是好事,也能够与之结为推心置腹的知己好友,可是生而为人,在夜深人静之时,总也免不了稍作比较。
萧寻初了解墨家学说之后,便知道自己找到了方向,他不会回头,也不会后悔。
但是,这世上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得天独厚。
在他之上,还有一个人,名叫宋问之。
辛国与方国互为邻国, 邦交多年,文化历史皆有共通之处,两国境内亦各自设有方便对方来使的“千里驿站”。
当晚, 谢知秋等人就住在辛国专为方国使者来往而建的驿馆之中。
萧寻初将他关于这种特殊突火.枪可能是他二师兄宋问之所制的构想, 告诉了谢知秋。
“……宋问之?”
谢知秋听到这个名字,一愣, 沉吟许久。
谢知秋与萧寻初相处多年, 如今非但是夫妻, 还是挚友,她自然听萧寻初说过他们师门当年那些往事。
她知道宋问之这个人,只是了解不算多。
得知辛国那边在改进突火.枪的人, 有可能是萧寻初的同门师兄弟, 她不免有些意外。
谢知秋瞥了一眼萧寻初,知道比起她,萧寻初此刻的心情恐怕更为复杂。
她想了想, 将手在覆在萧寻初的手背上,安抚道:“不必哭丧着脸,我倒认为这是好事, 说明原本在我们看来神秘的对手,实则是认识的人,知己知彼, 百战百胜。
“对方掌握了与我们相似的技术,可我们准备更充分、筹备更久, 仍有优势。
“而且你以前的师门中, 似乎并无师兄弟品性特别恶劣, 他如今虽投靠辛国,但必要的时候, 我们这里反而可以打感情牌。”
萧寻初听到谢知秋之言,对她回以一笑。
他笑容依旧潇洒轻盈,可脸上并无释然之意,反而显得忧心忡忡,似有阴霾之色郁积在眼底。
“……怎么了?”
谢知秋一顿,问。
“……在帮辛国的人,偏偏是宋师兄。”
萧寻初语气古怪。
“是这个人又如何?”
“他……”
萧寻初凝了良久。
他说:“知秋,我不瞒你,如果此刻为辛国效力的是叶师兄、邱师弟,或者另外一个一模一样的我自己,甚至是我们所有人加起来,我都不会太过不安,但是宋师兄……”
萧寻初顿了顿,才缓缓道——
“师父还活着的时候,他曾说过,我们师门中所有人都是天资出色的墨家弟子,将来必是能工巧匠,能在墨家术上成就一番造诣。”
“但是……唯有宋师兄,师父形容他的才能是‘神工鬼斧’、‘巧入天工’。”
言罢,萧寻初又微微一凝。
“……在这个世界上,有极一小部分人,会超越普通凡人能力的极限、在某个特定方面步入如同鬼神的境界。”
“这一种人,因为超出了常规的认知,有时会被称作‘天才’。”
“而宋师兄……大概就是这样的人。”
萧寻初愁眉莫展。
大多数时候,他对自己的技术还是有一定自信的。
无论如何,他是在临月山上坚持到最后的人。
长期的坚守与执着,本身就意味着超过绝大多数人、未曾中断过的熟练与匠心。
但是……
如果宋师兄也从未停过手,而且还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在他未曾注意到的地方蛰伏多年……
萧寻初很清楚,谢知秋的许多策略,都是建立在他们的武器比对手先进、军队比对手强大的基础上的。
而这,也是他作为长久以来陪在她身边的协作者,最能帮到她的地方。
换作任何人都好说。
唯有宋师兄……
萧寻初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赢过对方。
“……夫君。”
忽然,正当他陷入迷茫时,对面人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智。
萧寻初抬起头。
朦胧夜色中,摇曳的灯影下,谢知秋望着他的脸,乌黑的眸子隐约含着柔和之意。
很奇怪的事,两人真正成婚也有好几年了,彼此十分熟悉。
可是,每当他看向谢知秋的时候,他仍觉得像是十三岁那年,隔着甄学士庭院深深的窗棂,初次见到端坐在棋盘前研究棋局的她一样。
心跳变成悸动时的节奏,时间却缓慢下来,周围的景物都融化成雾色。
萧寻初不自觉地伸出手,去触碰她面颊边的碎发。
谢知秋十分自然地将脸依靠到他掌心中。
她说:“我没有亲眼见过你说的那位宋师兄,不好评价,不过,我认为你倒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她将两种突火.枪都摆到面前,缓缓说:“因为这两种突火.枪,我没有看出哪一种明显逊色于另一种,而是各有千秋。
“这种五眼枪的火力固然强悍,大五眼枪筒一看就造价不菲,在实战之中,哪一方能将武器的成本压下来,就能更快给更多士兵配备武器,也是竞争中很重要的一环。
“我知道你其实也有很多更灵活的设计,只是顾及到量产的效率,才刻意采用了目前这种比较折中的构造。
“更何况,义军能发展至今,与你的才能,也是脱不开干系的。若没有你当年在临月山上恪守坚持,我又如何能找到一个像你这样的墨者,又如何能与义军一同走到今日?
“这样的贡献,不只是我,与我们同行的所有人,都是有目共睹的。”
“……!”
奇异的,谢知秋并未在说情话,可他却因此感到了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强烈的情感波动,甚至想要因此拥她入怀。
萧寻初心里这样想,行动上也就如此做了。
他扣住谢知秋的手腕,只见浅色衣袂如云扬起,谢知秋就轻盈地落入他怀中。
妻子的身躯娇小而柔软,一碰就知道完全不同于男子的结实。
而正是这具身躯,曾与他命数契连、生死与共。
是她抓住他的手,目标坚定地在前面引路。她曾看到他的才华与理想,然后一步步将他引向今日之运。
萧寻初捧住谢知秋的后脑,闭上眼,俯身将头重重地埋在她的肩头。
即使问题没有根本解决,但世上只要有一个人信任他到如此份上,总觉得内心就会涌现出某种力量,哪怕面前是难以逾越的刀山火海,他也可以上去闯一闯。
谢知秋感到萧寻初在她背后收紧的双臂,一愣。
她一言未发,只是同样环抱住了对方的背,静静地依偎在对方胸前。
灯影轻轻晃了一下,不知何处而来的暖意消解了北地冬寒,而窗外的明月,静悄悄爬上了树梢。
后半夜,谢知秋取了件萧寻初的裘毛大氅披着,仍坐在桌前看辛国的历史记载,以及近来十年方国使者出使辛国带回的笔记。
萧寻初自不舍让谢知秋一个人熬夜想对策,便在对面坐着陪同阅读,两人共用一盏烛灯,就这样看了小半宿。
不过,不知从何时起,谢知秋就只是拿着文书一动不动,蹙眉凝思。
萧寻初注意到她的异状,道:“你要是累了,不如去睡吧,我把这些再看一遍,如果找到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整理出来,明日给你。”
谢知秋缓缓摇头。
“我没困。”
“……我只是在想,既然辛国也有这样的武器,那为何不早点拿出来,白白挨了义军这几个月的打。”
萧寻初一怔,顺着谢知秋的思路,考虑道:“宋师兄将突火.枪的图纸卖给辛国商人,至今有快十二年了。
“不过在义军用之前,没见有人在战场上用这种武器,反而是最近,我们的军队普遍配备了火器,他们才开始拿出类似的东西。”
谢知秋垂眸,盯着文书上关于辛国的种种情报。
实际上她今晚专门挑出来的,都是关于辛国李太后生平的内容。
尽管方国使臣描述辛国太后的时候,总是带着很多主观情绪,但从她的人生经历中,仍旧有可能推得她的内心想法。
半晌,谢知秋道:“我在想,承天皇太后尽管与顾太后一样都是太后,但两人出身经历完全不同。
“顾太后是平民出身,前半生颠沛流离,对民间疾苦体悟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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