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说是谢知秋的命令,众人情绪高涨,竟抢着要参加,在自愿原则的前提下,一下子就将名额都挤光了,到后面还得靠打。
萧寻初考虑过后,最终从中挑了一些技术水平比较稳定、性格较为成熟稳重的弟子同去。
尽管他反复重申前往辛国有危险之后,报名的弟子大部分看上去都有心理准备,但经过反复思量,萧寻初还是将家庭情况纳入考虑,优先选了家中负担小、有兄弟姐妹,甚至本身就是孤儿的弟子。
不久,一个二十来岁、肤色微深、表情严肃的青年走向萧寻初。
“萧师叔,名单和工具目录我都整理好了,请您过目。”
“……”
“萧师叔?”
萧寻初被唤了几声,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薅了一把自己披着头发的后脑勺,转过头,才发现来人是叶青的嫡传弟子逆川。
逆川是叶青的大弟子。
与云城的大多数墨家弟子不一样,逆川是在叶青与萧寻初重逢之前就已经拜师的徒弟,与萧寻初认识的时间更长,与叶青、萧寻初两人的感情也更紧密,在墨家弟子中也有一种特殊地位。
他为人踏实可靠,说话不多,有时甚至显得过于沉默,故而存在感不高,但技术十分出色,是此番出使辛国的不二人选,便也会随谢萧二人同去辛国。
他见萧寻初有些走神的样子,问:“萧师叔难不成是在为出使辛国的事而忧心?”
他停顿,眼睑轻轻垂下,语气略显沉重,闷声道:“其实在我看来,辛人与汉人没有那么大区别,不必将他们当作洪水猛兽。
“《非攻》有言,国家发政,夺命之用,费民之利,乃贪伐胜之名,及得之利,故为之。
“北地民族交融,若无外因,实则大家也没那么在意这些,都可以和睦相处。辛国的百姓与方国的百姓一样,并非都是坏人。
“是有上位者贪心不足,总想要更多,才会……”
逆川还未说完,萧寻初已抬起手,拍拍他的肩膀。
“我不是在想这些。”
萧寻初笑了一声,回答。
他指了指前面,说:“我是在想,能讨论、能用墨家术的弟子,不知何时已经有这么多了。
“你看,这么一大群人,热热闹闹的。
“要知道在十几年前,人最多的时候,也只有我师父和我们师兄弟四人在梁城的一座小山上。换到当年,真想不到这么一天啊。”
逆川一愣,顺着萧寻初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过了一会儿,他道:“之前……师父也说过和萧师叔一样的话。”
逆川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萧寻初为什么会有如此感慨。
他听师父说过,在师父和萧师叔这一辈的弟子之中,萧师叔是坚持得最久的。
曾有一段时间,所有人都下山了,只有萧师叔一个人,固执地留在临月山的草庐里,日复一日地钻研墨家术,甚至被周围人都称作怪人。
他们显然都想要将墨家术发扬光大。
在云城落脚后,萧师叔负责钻研火器,而师父则负责培养墨者,广收弟子,这才有了今日桃李满天下的局面。
逆川说:“师叔不必担心,只要我们这批弟子还在,今后人肯定会越来越多的。”
萧寻初弯眉不言,拍了拍逆川的肩膀。
谢知秋这回去上京是有任务在身,中途不可耽搁太长时间。
因此,她虽在云城修整了两日,但马上就得继续北上。
这日她准备出发时,那些要随她同去上京的墨者都已经准备妥当。
只见出行的马车旁边,一堆人背着奇特的竹制箱笼——箱笼下面挂有轮子,似乎可背可推——腰上别着各种奇怪的木制工具,有人旁边还堆放着看不出用途的器械,这样的出行阵仗,一眼就能瞧出与普通人相异。
而萧寻初就混在这群怪人之中,似乎正在检查他们的行装是否完善。
眼角余光瞥到谢知秋的身影,他立即抬起了头。
见到谢知秋,萧寻初便笑了起来,对她挥手。
“……古之仁人有天下者, 必反大国之说,一天下之和,总四海之内。”
“国家发政, 夺命之用, 费民之利,乃贪伐胜之名, 及得之利, 故为之。”
“然则土地者, 所有余也;王民者,所不足也。今尽王民之死,是弃所不足, 而重所有余也。”
“小姐, 《墨经》的非攻一卷好难懂啊!”
离开云城后,谢知秋一行人有条不紊地向上京出发。
路途遥远,在路上, 雀儿在马车内念书,读着读着,她就抓起头发来, 将学着谢知秋扎的马尾抓得乱糟糟的。
谢知秋本来自己也在读书,听到雀儿的抱怨,便望过去, 替她解释道:“这几句话是说,墨子认为, 古来拥有对天下之仁心的人, 一定会反对国家之间的互相攻伐, 而会致力于让天下人和睦相处,统一四海之内的国家。
“国家发布发动战争的政令, 会导致百姓失去财产和性命,其目的却是贪图战争胜利所获得的名声和利益。”
“墨子认为,对国家来说,最重要的是百姓,而不是土地,发动战争用百姓去换土地,是本末倒置,并非明智之举。”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进行补充——
“按照时代推演,墨子生于春秋战国时期,那是一个诸多国家之间争斗不休的乱世。”
“在那个时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饿殍满地,哀鸿遍野。”
“墨子看到底层人民在战争中惨状,发现无论是发起战争的国家还是遭受战争的国家,百姓都得不到好处,才会萌生出‘战争不义’的观念,进而提出统治者不该主动发起战争的主张。”
“按照萧寻初师门流传下来的文献记录,墨子其实曾经从师于儒者,学习孔子之术,和现在的许多学子一样,他曾经当过儒生。”
“后来由于部分观点相左,他才脱离师门,自创了派系。”
“墨子身份寒微,为了谋生,曾经做过木工。”
“然而创建儒学的孔子,却是贵族出身,衣食无忧。”
“所以身处相近的时代中,孔子看到的是礼崩乐坏,产生的是对社会阶级动荡的忧虑,希望在保持周礼阶级制度的前提下,尽可能保证社会安定。”
“而墨子,看到的是底层百姓身处无尽苦难之中,希望平民都能过上安全平静的生活。”
“所以儒学想要坚持三纲五常、维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礼治’,而墨家,却想要冲破阶级等级、人与人之间没有差别的‘兼相爱、交相利’。”
“这两种观点,从根本上就有利益冲突,所以儒墨两家才会针锋相对。”
“在两边的文章记录中,都有各种对对方的贬损。”
雀儿听了谢知秋的话,晃晃脑袋,看上去好像明白了一些。
但过了一会儿,雀儿想了想,欲言又止:“小姐,可是,如果这样的话……”
“什么?”
“我觉得墨家的想法很合理,但是……”
雀儿对自己的想法并不是很自信,犹豫许久才说出来:“如果我是皇帝的话,一定会更喜欢儒家的观点。
“同样是提倡对百姓仁德,告诉皇帝仁政是为了缓和社会矛盾、保证皇权的稳固,肯定比说人与人之间就应该是平等兼爱的,成功率要高。
“理想是很好,但社会现实摆在那里,如果要让皇上采纳自己的思想,肯定也要考虑怎么说出来,对方才会接受吧?”
谢知秋闻言一笑,觉得雀儿逐渐摸到了门道。
她放下自己手里的书,正要再仔细指点几句,二人只感到马车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竟猛然在中途停了下来!
雀儿按照以前当丫鬟留下的本能,几乎第一时间就要扑上去护住谢知秋,幸亏谢知秋及时扶住了她,两人都没有受伤。
“出什么事了?!”
雀儿见车子稳定下来,当即跳下马车。
谢知秋则揭开车帘往外看。
“咩——咩咩——”
前面隐约传来几声虚弱的绵羊叫声,还混杂着马匹奔跑以及当地土音浓重的人言。
只见两个骑马髡发、膀大腰圆的成年男子,正在追打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那女孩同样是披发左衽外族打扮,衣衫褴褛,脸上脏兮兮的。
而几只瘦弱的绵羊没人管理,横在了道路中间,挡住谢知秋等人的去路。
“小姐,怎么办?”
雀儿看这场景“啊”了一声,语气有点着急。
“要管吗?”
从昨日开始,他们已经离开方国或者义军统领的范围,进入辛国境内。
那两个男子和那小女孩明显都是辛人,而谢知秋等人则是来出使的使者,照理来说不该管外邦人的闲事,他们要与辛国谈判,当下也是越少惹是生非越好。
然而那小姑娘身上已经被马鞭抽得伤痕累累,像受伤的野兔逃避狼群一样跌跌撞撞逃窜,却根本跑不过马。
两个髡发男子边追着抽打她,边在马上大笑,丝毫看不出停手之意。
谢知秋想了想,对雀儿道:“你找几个会辛语的士兵过去说一声,就说那些绵羊挡我们道了,让他们放那个小牧羊女过来,将绵羊赶到旁边去。
“要是他们不肯,给他们点金银玉饰什么的,打点一下。”
雀儿忙应道:“好。”
说着,雀儿匆匆去了。
不久,谢知秋看到叶青的大弟子逆川带着三个人高马大的士兵过去交涉。
髡发男子看到大批有军队同行的汉族人,明显警惕,不过逆川的辛语似乎说得很不错,好声好气地讲了一番后,没有给钱,就将那小姑娘换了回来。
待绵羊被小女孩赶到草地上,谢知秋的马车车轱辘骨碌碌地转,又能够向前行驶。
“小姐,逆川哥说,那个小女孩是附近牧民家里的奴仆,负责放羊,那两个髡发男子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在这种地方打猎,还射杀了一只她的羊。”
“她要是带回主人家的羊不全,是要受处罚的,这才壮着胆子过去要说法。”
雀儿回到马车上,对谢知秋讲述她听到的内容——
“没想到那两个男子是封地在这一带的辛国宗室的属下,那辛国宗室的军队似乎在与方国朝廷的战争中立了很多战功,现在话语权很大。”
“那宗室军队在犒赏有功士兵的时候,是随意他们抢掠的,如今连辛国律法都管不到他们,他们更不会在乎这种小奴隶的性命了,就拿她当猎物玩。”
“要不是我们是方国朝廷的使者,说起来有点政治因素,他们对我们多少谨慎一点,没准也会对我们不客气。”
谢知秋闻言未接,只是看向窗外。
她看向外面的时候,那外族女孩站在羊群之中,也呆呆地看着谢知秋这边。
小女孩两手蜷在身前,露出的小半截手臂上都是鞭痕,不只有被两个男人打的,还有刚刚痊愈的旧伤。
她整个人饿得瘦骨嶙峋,泛黄的面颊上,只有一双大大的棕色眼睛没有染上泥土的脏迹。
谢知秋凝了一下,然后命人停下车子。
过了一会儿,从谢知秋的车队里,又有人下来,给了那女孩一点干粮。
小女孩对待谢知秋这群有军队护送、服装言语一看就是南方来的外邦人,神情十分慌张,想要躲开,可目光又始终落在干粮上,喉咙使劲吞了几次口水。
最后,她飞快地将干粮一抓,看上去想道谢,可是张了张嘴又没敢,转身跑掉,飞快地藏进羊群里。
“想不到辛国也有过得这样苦的人……”
雀儿喃喃道。
尽管两国关系称不上好,但这样小的孩子,实在很难跟战争扯上什么关系,更不要说决定自身处境或者双方局面。
哪怕雀儿有自己的立场,也难以对着这样的小孩生出敌对情绪。
雀儿想了想,说:“我好像有点明白非攻的意思了。
“小姐,其实义军凭现在的实力打过去,有可能也可以拿回十二州,但是比起付诸武力,小姐选了尝试与辛国和谈,就是因为如果使用暴力手段,无论如何都有可能导致无辜的人卷入其中。
“那样既会导致双方死伤无数,也要消耗掉大量财产资源。
“所以,如果能够通过和谈解决的话,肯定比使用武力更好,是吗?”
“……”
谢知秋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承认。
一天下之和,总四海之内。
不损耗一兵一将,就想要天下太平,还妄图让四海之人彼此理解、亲如一家。
在争权夺利、你死我亡的世道里,这是何等傲慢而理想化的想法。
可是有这么一条两全其美的道路摆在眼前,就让人忍不住想试一下。
当然,想要不战而屈人之兵,绝非易事。
甚至需要比大战一场更多的计谋与筹码。
谢知秋目光一转,看向那外族小女孩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义军军师……谢知秋?”
这日,方国朝廷为解自身两难之困,通过留在梁城的辛国使者暗中传递的书信,几经周转,终于赶在以谢知秋为首的使者抵达上京之前,先一步到了辛国的承天圣命皇太后手中。
承天圣命皇太后李贞儿高坐在王座之上,她读完这封信,眉头微微向上动了半寸。
“我听说过这个人。”
她说。
“方国竟然也能有这样的女人,真是少见。”
在李贞儿身边, 一个汉族男性官员身如苍竹,立如青松。
他头戴进贤冠,身着右衽汉制官服, 若非天气寒冷, 肩上还披着辛国北方风格明显的紫黑色貂裘,乍一看几乎要误以为是方国臣子。
此人年已过五十, 但身姿清瘦挺拔, 颇有风骨, 看得出年轻时定是风度翩翩、面如冠玉的端正男子。
辛国施行辛臣辛制、汉臣汉制的制度,在汉民人口超过全国之半,且朝中大量任用汉臣的情况下, 这是有利于缓解民族矛盾的举措。
辛国南北民俗迥异, 实则北方臣子纵然是汉人,大多也依北制穿着官服,不过眼前这名男子是书卷气重的书生长相, 比起粗犷洒脱的北国之服,确实是方国儒袍更衬得他仪态端方。
他听了承天皇太后李贞儿之言,思索道:“齐慕先还活着的时候, 时常在信函中提及一个年轻官员‘萧寻初’,当年二十出头,竟已官至参知政事之位, 而且十分反对齐慕先的绥靖主和之政。
“齐慕先当时就提醒我们,他觉得抑制那个官员十分吃力, 若是放任自流、由其发展, 他日此人必成长为辛国之患。
“齐慕先意图谋反弑君东窗事发之事, 那个‘萧寻初’也为了保护君主暴露了身份,此事闹得颇大, 世人方知那个‘萧寻初’并非萧斩石之子萧寻初本人,而是一名谢姓姑娘冒名顶替,意图从政。”
说着,男子流露出颇有兴致的神色。
他说:“齐慕先让我们警惕的那个‘萧寻初’,实则就是这位目前效忠于义军的谢姑娘吧?”
李贞儿颔首。
“按照暗探送回的情报,的确如此。”
李贞儿说。
“不过那个身体交换之说……我不太信。多半是方国至辛国路途遥远,民间编造的误传。”
想到这里,李贞儿不免有一分焦躁。
若按她的意思,早些年就该将这个谢知秋摸得清清楚楚。
只可惜辛国与方国相隔千里之遥,纵然他们派遣了不少暗探收集方国情报,仍难免有信息滞后和闭塞之处。
后来这个谢知秋又辞官销声匿迹,辛国只知道义军有个“红梅夫人”,却全然没想到又是她。
结果时至如今,他们对这个谢小姐,竟仍然知之甚少。
李贞儿攥了攥掌心。
她虽是名门贵族出身,但以汉臣之女的身份,在辛国当上皇后,如今又成为此国皇太后、实际上统领此国,让辛族贵族都不得不对她俯首称臣、言听计从,这背后付出的心力和算计,是外人难以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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