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国那边提出的比试,谢知秋自然是代表方国应了战。
他们才刚在承天皇太后面前放了豪言壮语,这种时候若是退缩,无疑等同于露怯。
萧寻初作为墨者的代表陪谢知秋进入上京,早就做好了与她共进退的准备,既然真有用得上他的地方,萧寻初必会全力以赴。
得知情况后,萧寻初立即就将自己关进了移动工作室里,开始思索对策,禁止其他人打扰。
此刻,他对着桌上的工具,还有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大量笔记,已经僵持了近两个时辰。
规则是由辛国那边定的,三局两胜制。
每一局会设置不同的战争场景,在一方拿出制敌之器后,另一方必须要在三天之内准备好克制之器,然后在辛国所布置的大型沙盘上当众进行实战,谁胜谁负,一看便知。
由于武器乃是国之重器,制作方法极为机密,双方都不希望自己所拥有的先进武器天机外泄,所以工匠将在各自的工作室中作业,再由弟子将成品送至沙盘演示。
工匠之间不会见面,也不会看到对方的制作过程,一切保密。
第一局将是攻城战,由辛国东道主先手,萧寻初制守城器应战。
对方要展示的攻城武器目前还没送来,萧寻初目前实则还不用着急。
只是……
“——师父还活着的时候,他曾说过,我们师门中所有人都是天资出色的墨家弟子,将来必是能工巧匠,能在墨家术上成就一番造诣。”
“但是……唯有宋师兄,师父形容他的才能是‘神工鬼斧’、‘巧入天工’。”
尽管在得到谢知秋的安慰后,他的内心已经没有那么动摇,但想到对面的对手是宋师兄,他还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很清楚,以宋师兄的才能,绝不是可以轻易战胜的对手。
可是,要怎么样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他该怎么做?
萧寻初的额头上渗出冷汗。
他闭上眼,开始在虚无的无边黑暗中整理思路——
宋师兄是什么样的人?
他有可能会造出什么样的攻城器?
宋师兄本人性情温和,连鸟雀都不忍见其死,可谓善守而不善攻。
凭他的才华,其实做什么都非常出色,但第一局的攻城之器,实则并不算是他的强项。
那么……
忽然,萧寻初的眼前,浮现出了谢知秋的面容。
他微微一怔。
三日后。
辛国宫廷朝殿中,承天皇太后与年少的皇帝高坐在上方,大殿两边,辛国群臣成列排开,气势逼人。
在朝殿正中间,一个三丈长、三丈宽的大型方正沙盘被摆在朝殿正中间,士兵和城墙已然列好,工艺精湛,宛如一座真正的城池。
今日,正是要在这个沙盘之上,进行第一场军事推演。
承天皇太后居高临下俯视着谢知秋,道:“方国使者,今日就是比试之日了,你们没问题吧?”
谢知秋又是孤身一人站在辛国朝堂上,她个子本就不算高,站在一众北地外邦官员中,愈发显得娇小。
然而她背脊修直,清傲如竹,在这等场面下,竟也不显得弱势,只答:“皇太后不必手下留情,谢某愿见其详。”
承天皇太后扫了她一眼,挥挥手,示意展示辛国的攻城器。
不多时,几样盖着锦布之物,被宫中内侍小心翼翼地搬了上来。
那锦布一揭,在场的辛国官员只怕也是初见此物,俱是惊状!
接着,众人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只见几辆巨型攻城冲车,整齐地排列在众人眼前!
沙盘推演所用的模型,皆为等比例制作,有城墙作为对比,轻易就能看出此器若是制成实物,该是何等壮观!
这些冲车若是实际制成,起码长十丈,高度更是不可估量,远胜于城墙。
冲车共有五层,外形近似塔楼,用轮子作为移动工具,顶部用齿轮制成操纵台,可以人力驱动。
整座冲车搭建了巨型梯子上下,其中装有大量刀剑机弩等武器,若将士兵放在其中,每辆冲车就可以达成数百人。
这样宏伟之物,与其说是攻城冲车,不如说是一整座碉堡!
这样的东西若是真实出现在战场上,不必见到实物,也能想象对敌方士兵的威慑力——
士兵只爬云梯就可以轻易翻越城墙进入城内,众多武器与巨大的冲击力将给城墙带来可怕的破坏,守城兵只怕光是看到如此巨车,就要吓得腿软!
“此物名为临冲云梯车。”
在上京北城,没有在众人面前露面的宋问之对宫中内侍如此交代,好让他回去对群臣说明。
“此物集破城槌与云梯为一体,撞可破城门,上越可翻城墙。”
“最下层以铁刺围住,既可作冲撞之用,也可令敌军无法近身,凡靠近者皆会被铁刺撞击碾成肉泥。”
“上面四层不置隔板,令士兵可以在前进过程中进攻。”
“中层放置火炮,上层安置大量矛兵与弓箭手,同时以刀枪戟剑的近战士兵为辅。”
“此车,可以同时进攻防守,攻击范围极大,可远可近,敌军无法靠近,反而会被其重伤。”
“在攻城战中,想必无往不利。”
朝堂之上,内侍官交代完宋问之的介绍之言,辛国那边已是一片叫好,掌声雷动。
尽管不是实物,但光凭模型,也能瞧得出此车蕴含的技术之前卫、构思之奇巧,在当下的战场上,绝对是首屈一指的上等技术。
谢知秋只有一个人,在这样铺天盖地的掌声中,她宛如一个异人,愈发显得格格不入。
好在她表情极为罕见,在这种场合中,仍能保证巍然不动。
她让自家弟子,将冲车的样式作用完全用笔记录下来,然后奔出宫外,去送给在车中等待的萧寻初。
同一时刻,宋问之在自己家中,等得有些煎熬。
与自家师弟比试技术,着实是久违了。
他毕竟是师兄,在临月山上时,两人比试,还是他赢得多。
过去,萧师弟与他一样,善守而不善攻。
萧师弟虽然出身军事世家,可却没有那种见惯生死的麻木。
相反,他身上有一种上善若水的随性天然,无论是对己方士兵,还是对敌人,他都怀有对人性命的尊重。
正因如此,宋问之采用了可攻可守的设计,盯准萧寻初不善攻式这一点,用了防御能力极高的攻城器。
他既对这场比试有着复杂的心情,又有种难言的期待之感,想知道萧寻初会拿出什么应对之策来还击。
面对这种堡垒车,生性随和的萧师弟,想必会很为难吧。
正当宋问之思索之时,忽然内侍官又匆匆赶来。
宋问之主动上前问:“如何?对方说几天可以做出守城器?”
内侍官一路赶来,跑得满头是汗。
“宋先生!”
他急道。
“那方国的工匠好大的口气,他看过设计之后,竟然回复说,不必等到三天后了,他一个时辰之内就能做出克制之物!”
虽说是移动工作室,但毕竟只是一辆马车,要考虑通行效率。
在车内塞进了工作台和种种作业工具之后, 环境已经十分逼仄, 顶多容纳一两人,有时充作助手的弟子进来后, 车内连转身都会分外困难。
相比较于宋问之在辛国那间完善又宽敞的工作室, 萧寻初用的这辆马车, 只能用简陋来形容,甚至连工具都只能将就,不算齐全。
然而, 萧寻初似乎对环境的不公浑然不觉, 依旧手中飞速。
他用泥土做了一个空心球,又以硝石和硫磺配成火药,用纸包住, 从预留的孔洞小心翼翼地灌入空心球中,然后又开始制作要架在外面的木框。
宋师兄无疑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
在看到宋师兄设计的临冲云梯车时,萧寻初亦感到惊艳。
在辛国的这些年, 宋师兄肯定不是每日都游手好闲,仍旧是在思考与学习的。
换作十年前,他看到这样强悍的冲车, 恐怕会束手无策。
不过……
萧寻初深呼吸一口,让自己冷静下来, 从头开始分析。
这些年, 他同样没有原地踏步。
他经历了许多, 看到了许多,除了从未懈怠的技术, 还有逐渐拓展开的见识与思路。
而这些年来,对他影响最大的人,是谢知秋。
他从谢知秋身上学到的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明白遇到困境时,不能横冲直撞,而要动脑思考,即使在看似无法突破的绝境中,仍然会存在一线意想不到的生机——
对手的优势是什么?
对手有没有弱点和劣势?
他有没有自己看不见的盲区?
我们这里,有没有对手看不见的牌?
如果换作是谢知秋,她会怎么做?
“——想清楚你想达到的目的是什么,不要被常规思维所迷惑。”
他仿佛看到头脑之中,谢知秋望着他,对他这样说。
“对手往往不会手下留情,所以如果想要保全自身,又确信自己选择的道路是更正确的,有时候……不要拘泥于形式。”
萧寻初心中一动。
“辛国皇太后、皇上,我方的守城器,已经完成了。”
半个时辰之后,萧寻初那边的抵御之器,竟然真的立刻就送到了殿上。
比之辛国那边庞大、精细的临冲云梯车,方国呈上的守城器极为小巧。
从外观上看,只见几个色子大小的木头方块被盛放在木盘上,中间镂空,像是个方形小筐。
而在筐中间,嵌着一颗黑漆漆的泥球,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端倪。
“……这是什么东西?”
辛国官员从未见过这样的物件,显得很警惕。
不过这样的小物件,从气势上来说,似乎已经逊了辛国的冲车一大截。
谢知秋这边的墨家弟子认真地端着木盘,道:“此物名为‘万人敌’,接下来,我会代师祖演示此物的用法。”
只见这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一本正经地在沙盘边坐下,木盘放在自己身侧。
她将装有泥球的木头框拿起,点燃上面的引线,然后将木头框架置于城楼之上,模拟守城兵会有的动作,将木头框从城楼上推了下去!
木框泥球落在地上,起先还是沉寂,但下一刻,只见引线烧到了尽头,泥球周围先冒出几缕灰烟,接着,巨大的火舌竟从泥球中喷涌而出,如火龙翻腾扭跃!
随着火舌向四面八方出腾,圆形泥球受到力的冲击,开始剧烈旋转、翻滚,喷着巨大的火焰在沙盘中毫无规律地扫射起来!
辛国官员没人想到这貌不惊人之物居然会是个旋转炸弹,皆大惊失色!不等看清泥球的走势,已然下意识地惊呼后退!
这泥球滚动喷火的架势着实惊人,仿佛下一刻就会跃出沙盘,喷向朝堂上的官员!
唯有方国这边的谢知秋与那个小工匠弟子淡定依旧。
那小弟子将万人敌一个接一个地从城墙上抛下,任其在火旋中满地乱窜,同时乖巧地介绍道:“师祖说,这万人敌若制成实物,会重达八十斤,火力也会更大。此番为了防止伤到朝堂上的各位大人,已经做了适当的减弱。
“如果是这样的重量,光凭人力,会极难阻止,在战场上更难以取水扑灭。
“万人敌会旋转,因为我方是守方,它向内旋转时,有城墙阻挡,不会伤到自己人;但若是向往旋转,凡墙外之人,无论人马器械,无一可以幸免。”
“什么?!”
城北宅院中的宋问之,听闻宫中内侍的回报,简直大为震惊!
重达八十斤的旋转火球?
万人敌?
宋问之闭上眼,想象这样一件东西出现在战场上的情形——
“咴——”
“啊!不要——”
“救我——”
烈火燃烧,浓烟熏天,无数兵马被喷着火的泥球压制扫射,被火焰吞噬。
攻城器被大火烧成灰烬,在云梯上奋战的士兵从高处掉落下来,惨叫着落入赤色大火中。
硫磺与硝石混杂的刺鼻气味,活生生的人.肉被炙烤的焦糊味,遮天蔽日的浓烟足以吞没一切……
宋问之痛苦地皱起眉头。
他虽同样制作武器,可并不喜欢战场,光是想象就让他感到难受,不愿见之,心如刀绞,与此同时,在他心中还萌生了另一程度上的惊愕——
这竟是萧师弟的作品?!
如此残酷嗜血的凶器,怎么会出自那个萧师弟之手?!
此物简单而务实,威力强大、构思巧妙而容易制作,这倒的确是萧师弟的风格,可萧师弟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会用这样阴狠果断、不留情面的思路来制作武器了?
宫外马车内,萧寻初正坐在桌前,等待结果。
义军一直以来都还算是比较仁义的军队,即使是面对敌手,采取的也是“杀其恶首,释放余众,不妄戮一人”的原则。
之所以这样做,除了道义上立得住脚以外,也是为了缓解敌方的敌对情绪,避免对手在认为被俘必死无疑的情况下殊死而战,更有利于劝降。
正因如此,实则有一部分被强征入伍的辛军,在被义军俘虏后,甚至会决定加入义军。
到目前为止,义军还没有被逼入过绝境,所以比较狠辣的武器,尚没有用武之地。
不过……如果是谢知秋,会怎么做?
萧寻初想到他们此行的目的,心中逐渐清明。
他们必须要吓住辛国。
既然如此,就要展示出义军强大而残暴的一面。
为达这般目的,用出再凶残的武器,亦在所不惜。
另一方面……
萧寻初也有自己的思量。
他认识的宋师兄,本质是个十分心软的人。
如果在对面的人真的是宋师兄,如果宋师兄还和当年一样,面对此情此景,不可能毫无想法吧?
沙盘之上,辛国的临冲云梯车,已被万人敌喷出的火焰焚烧殆尽,成了细沙上的焦炭。
再精巧、再别致的攻城车,只要是木质的,在如此难以阻挡的火攻之下,也不过是无用的木柴。
朝堂上一片寂然。
第一局胜负已分,众人亲眼所见,无可辩驳。
谢知秋安静地站在朝堂上,即使赢了,也没表现出赢家盛气凌人的样子。
她只是微微朝宫外城门的方向侧了一瞬,嘴角隐约弯起,露出一点外人难以觉察的笑意。
不必言语,心意相通。
而在朝堂之上,辛国李太后的神情却是晦暗不明。
她目光落在谢知秋身上,令人看不清情绪。
这时,谢知秋说:“诸位大人若无异议,那不如开始下一轮吧。
“第二局是由我方出题,尽管两轮之间理应有三日准备时间,不过我们这边的题目,方才已经完成了,还请诸位大人过目。”
事不宜迟,话音刚落,谢知秋便示意女弟子将新作拿上来。
绸布揭开,即将列阵沙场之上的,是一排整齐的火炮。
四个轮子制成的木车之上,摆放着金属光泽明亮的喷筒。
宋问之看到内侍官画来的火炮示意图,内心稍稍松了口气。
火炮作为攻城器而言,的确是十分强劲先进。
当下现实中的城池堡垒,大多是依照防范冷兵器的标准来建造的,要抵御杀伤力巨大的火炮并不容易。
不过,也并不是毫无办法……
宋问之见状,心中已经有了想法,正要动手,忽而又有另外一丝疑虑冒了出来——
火炮固然强大,但用在两边比试的攻城战中,未免过于中规中矩。
萧师弟蛰伏这些年,似乎进步不小,而这火炮单看外观,虽有改进,但并不算很大。
为何萧师弟不选些冷僻的攻城器来作这一次的题目,反而选了师兄弟中人人都很熟悉的火炮?
难不成……是因为萧师弟不善攻势?
还是说,这个火炮只是表面上看问题不大,实际另有玄机?
想到这里,宋问之隐隐感到不安。
……但是,这终归只是火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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