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萧家公子的师兄受谢大人举荐在工部任职不说,萧公子的父亲又是马步军副都指挥使。
“谢大人先前所说的改革,又是要提高工匠地位,又是要增加将军对军队的管理权限,收益之人是谁,想来不必老臣多说。
“谢大人一边说辛国之患严重,一边又不肯出兵,只怕压根不是真怕打不赢,而是想要趁机提拔自己的情郎,为私人谋利吧!”
谢知秋一顿。
史守成这样说,已经不是在就事论事,而是攻击到私德上。
尽管朝中无人出声,但谢知秋能感到很多目光探究地落在自己身上。
方国对女子的德行要求一向严于男子,谢知秋以女子之身上朝,受的非议本来就多,而这帮士大夫平日端着一副对男女私情不屑一顾的清高样,私下大约没少对谢知秋的私人关系品头论足。
这个时候,窥探她表情那些人,未尝没有从她身上找乐子的心态。
只是谢知秋是做好准备才站在朝堂上的,这一点污水,根本不足以动摇她的心智。
谢知秋面无表情,反问:“同平章事大人,对我的私人关系,好像十分笃定,简直像跟在我后面看过一样。不知同平章事大人,平日里对其他同僚的私下人际,也这么关心吗?”
“你、你、你什么意思?”
在方朝,女子的名节甚为重要。
史守成本以为谢知秋一个年轻女子,被说与男子关系亲密,多半会惊慌窘迫,急着自证清白,可这事根本扯不清楚,就算她真和萧寻初没关系,其他人也会忍不住这么想的。
但他没料到,谢知秋非但从容不迫,还反手一盆污水泼到他头上。
谢知秋神情镇定,站姿如竹,一副清者自清的淡然之貌,显得很有底气,不开口已清白了三分。
反而是史守成,没料到她会有这么一手,忽然慌乱起来,引得其他同僚纷纷看去,眼神也很不妙。
史守成不像谢知秋这样伶牙俐齿,突然僵局。
谢知秋趁此机会,向皇上亮明态度道:“皇上,臣为江山社稷之心,日月可鉴,臣问心无愧。
“事实与史大人所言正好相反,臣是为了应对当下的局势、做出更好的判断,才会向战场经验丰富的萧将军请教学习。
“请皇上明鉴。”
谢知秋能感到周遭官员的目光都甚是古怪,俨然是想议论,只是碍于朝堂肃穆,不敢轻易开口。
谢知秋垂下眼睫。
虽说她没让史守成讨到好,但这话题也扯开去了,只怕没法再讨论辛国之事。
果不其然,赵泽望着谢知秋,欲言又止。
这一回在紫宸殿,出战不出战,没能议出个结果。
史守成没敢再往谢知秋头上泼脏水,但也绝不可能再让步让谢知秋有机会得势。
谢知秋看得出来,史守成已经认定他们两人之间的分歧,不是“对错”,而是“党争”,既然如此,再在朝堂上与他争执也只不过是浪费功夫,便索性省了这些口舌。
与其在有史守成这个麻烦的时候跟他较真,不如绕开他,趁他不在,单独去说服赵泽。
只是……
“姐姐,你怎么看起来好多心事?”
闺房中,知满跑来找谢知秋的时候,只见谢知秋端着突火.枪,似在思索。
天色已近黄昏,屋内没有燃灯,谢知秋独自一人捧着枪坐在桌边,令人看不懂她的神情。
“我在想。”
她忽而道。
“赵泽为何会在我与史守成之间周旋,迟迟不愿给个答复?”
知满一怔。
朝堂的事她不太懂,先前也没多想,甚至没觉得皇帝暧昧的态度有问题。
知满凭着直觉道:“这毕竟是桩大事嘛,皇上大概是听你们两个意见有分歧,也没想好?”
谢知秋摇头。
她说:“不然。我与史大人看似想法相反,但其实真要说的话,执行起来并不是完全冲突。
“我反对现在就出兵,但工技义学与出兵并不矛盾。
“皇上大可以一边同意我办义学,一边让史大人那边出兵,双管齐下,若是输了,情况无疑会比现在艰难一些,但至少有我这里两手准备。
“他若真拿不定主意,理应可以各听一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模棱两可。”
知满呆了呆:“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谢知秋说:“……我怀疑赵泽知道我的提案不坏,但他并不想答应我,所以才借着有史守成这个反对者,装作为难的样子,故意拖着。”
“什么?!”
知满大惊。
“明知姐姐的想法不坏,怎么还会不答应?!”
知满面上露出不理解之态:“姐姐,会不会是你想太多了?在你口中,这个皇上不是一向为人很单纯的吗,他不会有这么复杂的想法吧?”
谢知秋未言。
半晌,她才垂眸,轻轻吐出一句:“人是会变的。”
两人关系还亲密时,正是她手把手教了这个天真的帝王为君之道,为他打开权术的大门。
赵泽以前没被按照太子培养,但他并不是个傻子。
谢知秋不认为帝王使用制衡之术,是什么不可理喻之事,不过,若赵泽明知工技义学是有效的破局之法,却不愿意让她推行,那就意味着……
暮日沉入地平线下,最后几缕斜阳微光随之消失,衬得谢知秋的眼神暗了几分。
“一个帝王不想答应的理由,可以有很多。”
谢知秋定了定神,也没有讲得太肯定,又道:“不过……现在还不好说。”
话完,她的手指抚过枪杆。
过了一会儿,只听谢知秋道:“总之,我会先去试试。要是真如我所想……”
那么……
谢知秋的心微微下沉。
“皇上,您喝点参汤吧。”
书房,董寿手持拂尘进来,恭敬地道。
赵泽本来正在批奏折,听到董寿这么说,忽然觉得肚子似乎有点饿了,便随口道:“好,端进来。”
“是,皇上。”
董寿出去传汤。
不久,一个宫女捧着食案进来,小心翼翼地将一碗汤放在他手边。
赵泽随手去接,谁知偏头时,瞥到了这宫女的脸,他手指一僵,不由晃了下神。
她恭顺地低着头,并未逾矩。
这宫女长着一双乌黑的翦水秋瞳,如通透的琉璃珠子,五官清丽逼人。她安静不说话的时候,没有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可隐约也可见些文雅的书卷气。
赵泽不由去看董寿,不过董寿就像没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一样,如往常一般在旁边站着。
不一定是董寿安排的人,但他默许了。
赵泽生出一种怪异之感,有被人窥破心思的不安与被人奉承的得意。
他数月之前,冲动之下,幸了两三个宫女——
她们有的是长得有一两分像她,有的是好读诗书,有文秀之气,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还隐约有点清高的气质。
或许是因此,便让人觉察了他的心思。
自那以后,赵泽时常能在自己身边看到长相与她有些相似的宫女,后宫妃嫔都忽然都换了素淡的妆面,还个个好学起来,要跟他谈诗论赋。
赵泽还遇到过有人当着他的面吟诵谢知秋的《秋夜思》,过去一看,那宫女不但长相有几分神似,名字还叫秋莹。尽管对方刻意摆出冷淡的样子,不过却不敢对帝王不恭,比之谢知秋本人,她无疑温柔体贴得多,相处起来更为舒服。
赵泽很难形容自己的情绪——
瞧,他可是皇帝。
只要他想要,一句话都不必说,自有人费尽心思来讨好他,想着法儿来合他的心意。
他都不需要做什么,就可以一辈子过得舒舒服服的,何必非要为难自己呢?
这么想着,赵泽就看向了眼前的女子。
他知道这帮大臣神通广大,但眼前之人,未免长得太像了,少说也似了七成。
赵泽道:“你笑一下看看。”
女孩笑了一下,竟连两个小小的酒窝都有。
赵泽不由问她:“你姓什么?”
“回皇上,奴婢姓温。”
不是姓谢吗?
不过他转念又想到,谢知秋的母亲就姓温。
要是太近的亲戚,谢知秋多半会觉察,不过只要有血缘,哪怕远一些,长得像的概率也会比陌生人大很多。这女孩,说不定与她母亲那边有些亲缘。
赵泽被她笑得有点迷糊,声音不自觉地温和了一点,对她道:“朕……”
恰在此时,太监有福步履匆匆地走来,在门外对董寿说了几句。
董寿犹豫了一瞬,像是观察了一下赵泽的神情,但还是进了屋来。
“皇上。”
“什么事?”
赵泽心不在焉地回问。
董寿低头道:“谢大人在宫外,说想求见皇上。”
赵泽手一抖。
他猛然后退一步,离那宫女远了一些,挥手道:“退下 ,你们都退下。”
言罢,又对董寿正色道:“快请她进来!”
谢知秋已经许久没有孤身一人进过垂拱殿了。
自从她与赵泽的关系变得尴尬以后, 谢知秋为了避嫌,便很少主动提出来见赵泽,今日重进垂拱殿, 竟恍惚隔世。
赵泽早已候在殿中等她。
赵泽头戴平角幞头, 身着簇新的朱色大袖襕袍衫,这算是私服, 但在私服中又略显隆重, 他以此服接待谢知秋, 既有作为朋友、比常人更胜一分的和睦亲密,又有别样的郑重,显得格外礼遇。
谢知秋似能感到赵泽对她的特殊礼待。
谢知秋如常上前行礼:“微臣见过皇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
与往常一样, 谢知秋话音未尽,赵泽已将她扶了起来。
“都说知秋你不必如此多礼了。”
赵泽叹气道。
“你对朕,何必如此生分?”
谢知秋:“……多谢皇上。”
赵泽看着对他低头的谢知秋, 不知为何竟开始紧张起来。
他左右看看,开始没话找话:“眼下正是赣州蜜桔成熟的季节,宫中正得了不少南丰上贡的新鲜橘子, 朕已经尝过,很甜。
“朕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吃橘子,下棋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剥上三个, 等下朕让人拿一盆过来给你,你若喜欢, 就带些回去吃吧?”
谢知秋神情没什么变化, 只不卑不亢地道:“多谢皇上美意, 只是臣近日有些上火,即便得了皇上赐的橘子, 恐怕也无福消受,还望皇上见谅。与其赐给微臣,不如赏给其他有功之臣吧。”
赵泽不软不硬碰了个钉子,颇为悻悻。
谢知秋待他,比以前疏离客气多了,可偏偏又是她,让赵泽听了什么话都气不起来。
谢知秋定了定神,道:“皇上,微臣今日,是有要事而来。”
言罢,谢知秋跪下,将她入宫就抱着的一个窄长的匣子放在地上。
然而赵泽光听她这一句话,就默不作声,眼神游移开来,看似有些不安。
而这一点细微的神态变化,也尽数落入谢知秋眼中。
谢知秋声色未动。
在朝堂上总有史守成阻挠,她今日来见赵泽,就是专程来向赵泽解释清楚局势利弊,看两个人私下谈,有没有可能让赵泽弄清楚局面,说动他同意改革。
谢知秋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总要试试。
谢知秋将匣子打开,先从上面取出一张地图,当着赵泽的面打开——
“皇上,这一块是辛国的土地,而这一块,则是方国的江山……”
谢知秋熟知天文地理、古今历史,说起话来颇有条理。
她对赵泽所言,主要囊括三个方面。
其一,辛国资源匮乏,游牧民族虽也有畜牧业,但仅通过自身劳作和通商无法获取足够的生活必需品,更没有办法满足贵族的奢侈生活所需。
在这种情况下,抢夺和侵略,对他们来说性价比很高的方式。
所以,北方游牧民族几乎不可能放弃向南方掠夺的野心,不可能放弃南方大量肥沃的土地、有耕作能力的农耕民族百姓,以及稳定的君主制社会孕育发展出的种种有趣的奢侈品。
这是为何辛国与方国之间历史冲突如此之多,为何日后必有一战。
其二,辛国已经占据了北地十二州。
北地十二州原本是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之间的缓冲地带,此处地势险要、河川交错,复杂的地形条件能够保护农耕民族不受游牧民族的侵害,非但是一道天然屏障,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而且汉人的祖先还在这一带修筑了长城,用以抵御北方民族的入侵,进一步提高了汉族王朝的防御能力。
辛国占据此地后,一旦辛兵南下,就将是一路畅通无阻的大片平原,方国简直处于完全没有任何防护的状态,局势异常危险。
这是方国为什么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居安思危。
其三,便是在朝堂上已经说过的,方朝目前实施的更戍法有很大弊端。
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将军与士兵毫无配合。
更不要提现在军队方面存在严重的贪污腐败,谎报士兵人数的行为十分普遍,真实可用的士兵远少于实际可用的士兵。
这是为什么方国现在不能马上与辛国正面冲突,而需要先壮大自身。
一桩桩,一件件,摆事实,讲道理。
谢知秋自以为已经说明得十分清晰了然,赵泽就算真是个傻子也该听懂了。
赵泽在她说的过程中,也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时点头。
谢知秋讲得有些口干舌燥,但却没有到此为止。
长匣中用于解说的物件和证据一件件拿出来,直到最后一份文书取出,长匣中露出一杆修长的金属火器——
毫无疑问,正是突火.枪。
谢知秋双手将枪取出,呈现在赵泽面前。
她说:“皇上,您应该还记得这件东西。”
赵泽看到那乌黑的枪管,微微出神。
他将突火.枪接过,笑了一下,道:“当然记得,那日,你就是单枪匹马拿着这东西,拉着朕冲进皇宫,将朕重新送回自己的身体里。”
谢知秋颔首。
明明只是数月前的事,如今想来,却恍惚隔世。
“皇上,”
谢知秋道。
“微臣以为,这杆枪能救皇上一命,便可救方国,可救天下人。”
“要破方国困局之关键,正在于此物。”
“微臣恳请皇上准许,暂且不要出兵,而以军事改革、提升军备为先。同时允许臣在完成工技义学之后,以国子监之名培养一批专业工匠,待他们学成之后,便专门负责生产军火,用以提升军备。”
“微臣向皇上保证,三年之后,我国便可不惧辛国之威胁,便有机会夺回十二州。”
垂拱殿中静悄悄的。
赵泽想和谢知秋单独相处,打从一开始便屏退众人,殿中似乎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赵泽道:“谢知秋,朕知道你的想法很好,但提升军备所需的费用过于高昂,客观条件上很难允许。”
谢知秋说:“皇上,直到去年臣都还是参知政事,臣清楚经历去年诸多改革后,今年国库应当已经扭亏为盈。
“除此之外,若实在没有余钱,皇上可以将军事改革之事交给臣。既然臣已经知晓军队存在谎报人数、私吞军饷的情况,那么臣自有办法弄清楚军队的实际人数,让他们将吞下去的军饷吐出来。
“届时,不用皇上多花一文钱,便能将此事办成。”
赵泽道:“……纵然朕允许,百官那里阻力也太大,你看史守成,总是反对你。”
谢知秋道:“这江山是皇上的天下,而不是同平章事大人的天下,微臣恳请皇上陪臣再任性一回,微臣必当拿出让皇上满意的回报。
“若是皇上实在担心,臣愿意拿着今日呈现在皇上面前之物,一家一家踏遍百官府邸,向他们解释臣的用心。
“微臣知道,纵然反对臣言之人很多,亦有不少官员因臣是女流而有所轻视,但朝中大臣俱是科举考出来、百里挑一的人才,其中也定有博闻多见、不拘一格的良臣,能听得进臣之言。
“只要皇上允许,臣便去游说百官,直至前路无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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