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秋一顿,问:“何处?”
萧寻光道:“方国的帝王和朝廷,果真会如谢大人所愿,采用谢大人之策吗?”
“……”
谢知秋未言。
不得不说,萧寻光此人的确敏锐,一言就能点到关键。
萧寻光也说得非常直接:“谢大人愿意在此时放弃激进主战,改为暂避锋芒、厚积薄发,但其他官员未必愿意放弃这个机会。
“若是有人与谢大人一样,看出借着民意提议主战,是个可能青云直上的机遇,他们未必会如同谢大人一般真正为江山考虑、以大局为重。
“如果谢大人在朝堂中没有赢得话语权,反而真让对军事一窍不通的人在朝中得了势……”
萧寻光没有说下去,却叹了口气。
然后,他说出了自己真正的顾虑:“这件事最终会如何发展,归根结底,只看一个人的意思——当朝天子。
“谢大人人在朝中,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决策是对是错,与辛国是战是和,普通人说了不算,官员说了也未必算。
“因为虽然与敌国舍命作战的士兵、被辛军掳掠财产的是百姓,但这江山,既不是士兵的江山,也不是百姓的江山,而是皇帝的江山。
“百姓被夺走财富,认为该有人为他们做主,但实际上老百姓本身,也是皇帝的财富。
“而你我为官为将,说是为了江山社稷,但实则是皇帝的账房、门房,替皇帝管理百姓。
“无论是皇帝决定慷慨一回,对这些被掠夺的财产既往不咎,还是他一时冲动,要牺牲更多财产去与对手拼命,财产本身,以及我们这些门房,又能有什么办法?
“江山危亡,百姓生死,全系在此人一念之间。君主养民,如同农人养牲畜,适当管理、令其劳作而已。
萧寻光略作停顿,才继续往下说——
“当然,体系如此,不代表朝中官员个个都当自己是皇上的管事。我们既身为人,都会有自己的想法,真正为何为官、为谁做事,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有时也会有良臣、良将。”
“万一撞大运碰上了好皇帝,他或许也会真心为天下人考虑。”
“是以,君仁,百姓安乐;君不仁,生灵涂炭。”
“不过赵泽……”
萧寻光直呼赵泽的名讳,俨然对这个君王并不敬重。
他脸上露出一点别扭的神情,问:“在谢大人看来,这个赵泽,算是个明事理、有仁心的好君王吗?”
回答萧寻光的,是一段沉默。
良久,谢知秋言道:“他不算太坏,心地也算善良,才能虽不出色,但有好学之心。要说的话,他……是个凡人。”
一个有点个性,但随处可见的人。
其实历代帝王大多如此。
他们与普通人并无太大区别,只因为出生在了皇室,凭着自己的血统,便能坐拥天下,肩负万万人命运。
说实话,尽管谢知秋与赵泽的关系已经趋冷,而且赵泽试图娶她进后宫之类的行为也让她很不舒服……但她对赵泽,并不是完全没有感情。
在她尚且微末无名之时,赵泽是第一个看到她、重用她、认可她才能的君主。
那个时候,谢知秋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八品知县,不但名义上有萧斩石这么个敏感的爹,还得罪了齐慕先。
在她苦苦寻觅出头之法时,是赵泽看见了她,并且拉了她一把。
在过程中,谢知秋难免耍了些手段,而赵泽也颇有些误打误撞,是因为他过于天真无知又不谙政事之理,才会破格任用谢知秋这种身份敏感、思维异于常人还八面树敌的奇人。
不过从结果而言,他的确成为了谢知秋的伯乐,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赵泽顶住了朝中的种种压力,让谢知秋得以顺利推行新政、官居参知政事这样的高位。
即使在谢知秋恢复身份以后,赵泽实则也对她多番偏袒。
纵然赵泽曾有过百般无奈和纠结,但最终他还是给了她一个女子正儿八经的官职。
谢知秋明白,哪怕有了太后的神石之言,赵泽要在满朝奉行三纲五常的文人反对声中做出这个决定,仍然很不容易。换作其他人,未必能够如此。
他们之间,曾有真正的君臣之谊。
说得郑重一点,如果没有赵泽这样一个人,未必会有今日的谢知秋。
是以,谢知秋其实对赵泽心存感激。
哪怕赵泽有很多想法让她不舒服,哪怕他最近不能再重用谢知秋,甚至有些决定令她无比失望,但谢知秋还是很难发自内心地去恨赵泽。
于是,在萧寻光面前,她没有去诋毁,而是比较公道地道:“相比较于许多阴狠残忍之辈,赵泽并不是最坏的选择。
“他乐观豁达,待人友善,尽管知识才学稍逊一筹,不过能听得进人言,这是很大的潜力。只要给予时间和恰当的引导,他未必不能成为一代明主。”
萧寻光一针见血:“那是之前吧?他以前未经风浪,只知道自己能施展一番抱负,自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志气,而现在……自从受了齐慕先的惊吓以后,他多久没有正经上过朝了?”
“……”
谢知秋没有回答。
这也是无法反驳的真话。
自从齐慕先出事以后,赵泽的性情难免有了微妙的变化。
光是满朝文武清晰能感觉到的,就有不少——
赵泽取消早朝已经很久,对政事也没有那么上心了,大部分时候就闷在后宫中,官员主动进宫求见也时常会遭到拒绝。
赵泽对谢知秋纵容而且温柔,倒不会不见谢知秋,但这种种迹象,有时也会令谢知秋不安。
“赵泽既是人,就有人的弱点。”
萧寻光叹息道。
“人也不会一成不变,有多少年轻时励精图治的帝王,老了照样一塌糊涂?”
“我父亲当初逼我们兄弟入朝当文官,以为这样就能改变局面,但我倒认为,一个烂到根子里的东西,就算当文官也救不了。与其指望朝廷,倒不如指望自己。”
所以,他才会暗地里组织领导义军。
不过,萧寻光也看得出来,谢知秋与他不同。
赵泽对谢知秋有恩情,而谢知秋也救过赵泽,赵泽有可能会愿意听她的话。
谢知秋大概,还是希望能再拽一拽赵泽,看能不能将他拉起来。
萧寻光也判断不好谢知秋能不能说动赵泽,要是可以,那控制朝廷肯定还是最可靠、最有效的做法。
于是他想了想,对谢知秋道:“我发现谢姑娘身份那日,谢姑娘对我说,你帮助义军,不是为了皇上的龙椅,而是为了天下百姓。
“这一句话,我十分认同。
“我知谢小姐乃人间义士,非等闲之辈,愿祝谢小姐仕途顺遂。
“不过,如果谢小姐不在意世人眼光与功名利禄,只是渴望有一个施展抱负之地,那么有一言,我也希望谢小姐知道——
“或许有朝一日,朝廷无法善用谢姑娘的才华,但是义军,永远为谢姑娘敞开大门。”
萧寻光那些话说得尖锐, 却没有错。
谢知秋认为自己能为朝廷选出最正确的道路, 可朝中其他人未必这么认为,而且……现在的赵泽……
谢知秋皱了皱眉头。
她并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 可以说服赵泽。
她能做的, 就是尽可能将手上能做的事做好, 做得完美无缺。
至少要将利弊权衡清楚,增加自己手中的筹码。
谢知秋凝了凝神,提起毛笔, 埋首于桌案之中, 不断修修改改。
谢知秋头脑清晰,无论是诗作还是文章,她都能挥笔而就。
然而这一次, 她却要追求完美之上的精益求精,试图踏上旁人难以触及的巅峰。
窗沿之下,无数文书散乱成片, 放弃不用的废稿早已堆积成山……
“姐姐姐姐,小喜她半夜讲鬼故事吓我!今晚我能不能和你……”
知满手里提着盏灯,怀里抱着枕头, 急匆匆地跑来找谢知秋。
不过,待透过窗户看到屋内的情景, 知满定住脚步, 乖巧地噤了声。
谢知秋桌上的烛灯还亮着, 蜡烛燃了一半,烛光透过织物制成的灯罩, 散发温柔的光晕。
谢知秋本人坐着就睡着了。
姐姐实在异于常人,她靠在椅背上,后背居然还能保持笔挺。
谢知秋已经沐浴过,长发披在肩上,衣着宽松随意,而那双摄人心魄的乌黑眸子已经闭上,她眉心锁着浅浅的“川”字,冷淡之中竟还有几分忧国忧民的气质。
知满看得好笑。
在她的认知中,姐姐聪慧而勤奋,坚韧而冷静,不会留下丝毫破绽。姐姐在祖母眼中大概不够温柔孝顺,但作为一个官员来说,她简直完美得吓人。
就连知满这个妹妹,都没怎么见过姐姐这种没防备的样子。
不过,姐姐最近在朝中不被重用,她大概烦心得很。
尤其是边境出事以后,她似乎十分忧虑,时常彻夜明灯,无论脑力还是体力都消耗巨大。
大概是因为这样,她才累了,甚至会在晚上做事的时候坐着睡着。
见姐姐如此疲惫,知满不由将自己半夜和贴身丫鬟一起讲鬼故事弄出来的恐惧感抛到脑后,想了想,她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里,给姐姐披了件衣裳。
知满本想就这样悄悄离开,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姐姐最近实在过于操劳,不能放任她这样下去,作为妹妹,得严肃地给她一点提醒才行。
知满叉腰思考片刻,然后弯低身,小心翼翼地将毛笔从谢知秋手里抽了出来。
她在谢知秋手腕上一笔一划地写字——
【注意身体,莫要过度操劳。】
很好,姐姐没醒。
只是写完,知满自己端详了一下,又觉得这样的话实在不痛不痒,姐姐看了根本不会往心里去,也无法让她感受到透支自己身体的危险性。
虽然她作为妹妹更担心姐姐的健康,不过姐姐自己明显在乎官场,要不换个角度来警示她好了。
得让姐姐意识到,她疲倦以后破绽比平时多得多,既然连她这个妹妹都会有可乘之机,那么如果她在朝堂上一时懈怠,被其他人抓住把柄捅刀怎么办?
说干就干。
知满思来想去,又拿毛笔在砚台里沾了点墨水,然后举起来,在谢知秋额头中间经常蹙眉的地方,画上了炯炯有神的第三只眼睛。
知满:“……”
救命,本来只是想找个办法吓姐姐一下,没想到结果这么好笑。
知满忽然来了灵感,创作欲泉涌而出,于是又添了几笔长长的眼睫毛。
知满:“……”
救命,忍笑好辛苦。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姐姐的眉头好像皱得更深了。
知满捂着嘴,努力控制住肚子的抽搐,让自己保持镇定。
不过,姐姐竟然这样都没醒,看来真的是累坏了。
知满想到这里,又不禁觉得难过。
姐姐的境遇,世上没几个人经历过,每天都要活在惊涛骇浪中,一定十分辛苦吧。
知满这几年也成熟许多,不再是事事都要跟着姐姐的小妹妹,她知道世道不易,选姐姐这样的路,会比旁人更艰难。
知满不再笑了,老实起来。
她放下笔,走去将姐姐铺床,好让姐姐自己醒来以后,不用费什么力就能直接去床上睡觉。
待收拾完床后,她又回过头,考虑了一下,开始帮姐姐收拾杂乱的桌子。
姐姐平时做事很有条理,很少见她桌子这么乱,某种意义上,似乎也能看得出姐姐并不像以往那样把握,她的心境实则非常混乱。
知满叹了口气,出于好奇,她也忍不住瞥了一眼她正在收拾的东西。
谁知只是看了一眼,就立刻吸引住了她的注意力。
这些纸上写的,都关于谢知秋正在筹划的工技义学改革。
既有劝导皇帝的话,又有对学生培养的规划。
而这份规划里,她显然参考了不少萧寻初和知满提供的意见,大量墨家术相关的内容都被融入其中。
知满本来只是随意看一眼,谁知越看越是入神。
她不禁将那一堆纸整堆抱走,就地坐在地上,盘腿细读起来……
这日,谢知秋被一道夜风吹醒。
她睁开眼,闻到一股淡淡的墨水味,不过屋里已经没人了。她的床和桌子都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工技义学的改革计划也端正地放回了桌上,还用厚一点的书压住了,免得被风吹跑。
谢知秋顿了顿,看这情形,多半是知满来过。
她没有多想,将窗户关上,简单地收好纸笔,就上床睡觉。
次日,谢知秋如常醒来。
雀儿端着铜盆来陪她梳洗。
谢知秋一夜初醒,眼底还有雾色,她拨了一下长发,便要起床。
然而,当谢知秋转过头,雀儿看到大小姐睡眼朦胧却毫无表情的脸,还有额头上惊人的第三只眼睛,震撼得手上的铜盆“哐当”一声掉到地上!
谢知秋:“?”
第一百八十一章
半个时辰后, 知满得知姐姐想和自己一起吃早饭,高高兴兴地跑过来后,被姐姐狠狠敲了三下额头。
知满捂着额头惨叫:“姐, 你敲得也太重了吧!”
谢知秋一点都没觉得自己敲得重。
尽管昨晚在她房中作案的人没留下名字, 但丫鬟不敢在她脸上画画,父母又不会这么幼稚无聊, 谢知秋随便想想都知道她额头上的眼睛是谁的手笔。
知满嘟嘟囔囔:“还不是姐姐你成天不睡觉, 累得连有人进你屋子你都发现不了, 我才想吓你一下……你再这样下去,我怕你事情还没做完,人先累死了。”
这话谢知秋没法否认。
她微微凝滞了一瞬, 才道:“我是有些心急了。”
辛国已经开始虎视眈眈, 工技义学和军事方面的改革,越早一天开始越好。
谢知秋急于做出有说服力的策略来说服赵泽,便只能尽量用好每一寸光阴。
知满见姐姐这般神情, 便不好意思再对姐姐闹脾气了。
她安静下来,拿起桌上的炊饼,咬了一口。
芝麻与麦子的香味扑了满口, 很好吃。
知满默默将嘴里的炊饼咬碎,咽进肚子。
然后,她鼓起勇气说:“姐姐, 其实昨晚我去你房间,帮你收拾桌子的时候, 看到了不少你废稿的内容。”
谢知秋“嗯”了一声。
本来也不是不能看的东西, 而且知满还懂墨家术, 她愿意看看正好。
谢知秋问:“你觉得我改得如何?还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吗?”
“没有。”
知满摇摇头。
“我觉得姐姐写得很好,内容循序渐进, 我都没想到还能这样。若是师父当初能用姐姐的教学计划顺序教我,我说不定还能学得更快些。”
谢知秋笑了下,道:“那里面本来就有寻初提供的经验,说不定他就是在教你的时候发现了坑,才会特意提醒我改善。”
知满:“……”
知满的腿在椅子底下荡了荡。
她问:“姐姐这份计划,呈给皇上以后,如果通过了,就会从国子监自上而下地推行吧?”
谢知秋:“对。”
知满:“那……也跟其他的书院义学一样,只招收男弟子吗?”
谢知秋:“……”
谢知秋本来慢条斯理地喝着粥,听到知满这一句话,她握着瓷勺的手便停在了空中。
空气颇有些压抑。
但谢知秋还是如实回答她:“多半是。”
“姐姐……”
知满欲言又止。
谢知秋垂下眼睫。
谢知秋没有对其他人说过,但实际上,她自己也十分介意这个问题。
谢知秋知道,她的一生其实很幸运。
她出生在书香世家,作为女孩,哪怕只是在男孩读书时陪跑一下,她也至少有机会得到最初的教育。
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她遇见了女师林隐素,林先生看重她,并且愿意将她举荐给甄奕,让她能受到远超一般人的培养。
而甄奕是位真正的名士,不重名利,闲云野鹤,他将她收作关门弟子,倾囊相授。他不但曾为让谢知秋做官努力过,而且也是因为这位德高望重的师父,谢知秋才能成为名满天下的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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