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秋,你非要这样为难朕吗?”
“皇上,臣只是想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赵泽芒刺在背。
谢知秋从头到尾都恭敬地低着头,让赵泽看不到她的眼神。
然而赵泽已经十分明白,瞒不下去了,其实从谢知秋踏进垂拱殿,他就知道她想说什么,只是装作懵懂。
谢知秋何等聪明,她怎么会看不穿他左右为难是假,借史守成拖延是真。
赵泽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谢知秋,朕怕死。这个理由,你能接受吗?”
在被齐慕先交换身体、关进御史台狱那晚之前,赵泽其实没怎么想过死亡这个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他很年轻,身体健康,不愁吃喝,不愁玩乐,即使偶尔生病,也很快就能找到全天下最好的大夫给他医治。
死,对他来说是很遥远、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
所以,他当上皇帝以后,满心想的都是怎么施展一番抱负。
至于会不会得罪人、会不会导致其他后果,他没怎么考虑过,或者即使考虑过,也没意识到可能引起的恶果。
——直到齐慕先动手。
发现自己一贯信任的叔父裕王竟被辛国操控,试图谋反时,赵泽无疑是震惊的。
但这件事在还没有威胁到他的时候,就被揭露并且阻断了。
赵泽十分后怕,但并没有真正被吓到,只是增加了警惕。
而齐慕先的事不一样。
他做梦都没想到,他如师如父的长辈,有朝一日,居然会想要取他之位而代之!
那一天只差一点点,只差那么一丁点他就死了。
要是谢知秋没能进入御史台狱……
要是皇宫的戒备再森严一点……
要是他们没能准确找到齐慕先所在的位置……
赵泽不敢多想。
他知道自己一只脚已经进了地府,是有极大的运气,才能从奈何桥上逃回来。
死里逃生之后,赵泽一下子意识到很多事情。
他意识到自己随波逐流就得到的皇位,是多少人垂涎三尺、不择手段也想得到的东西。
意识到这世上的人待他未必有多少真心,只是碍于权势,才依附、尊敬他。
意识到自己坐在至高的位置,每一个决策都可能招致愤怒和仇恨,而这种情绪往往有比感激更强大的力量。
他意识到,或许对某些人来说,他死了比活着更好。
赵泽以前读东晋名士那些放浪形骸的言行记录,只觉得那个时代的人真是自由洒脱。
而现在,他却竟那些沉溺享乐、醉生梦死的举止之中,读出了乱世之下朝不保夕的极度悲观与绝望。
他是皇帝。
他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都有可能想要他死。
如果今天不享乐,谁能保证他一定可以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
努力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他已经是皇帝了,想要什么都触手可及,他人的赞赏和后世的称颂不过是附加品。
要是因为做太过冒险的事而死了,那就什么都不会再有,得不偿失。
赵泽回答谢知秋道:“谢知秋,辛国的军队有可能进犯边境,有可能索要赔偿,但在短时间内,他们肯定不会打到梁城来。
“朕只要留在皇宫里,辛国对朕就谈不上什么威胁。
“可是你的突火.枪……
“朕知道,这个东西很好用。那一晚,你一个女孩子,拿着这杆枪,骑着一匹马,就让整个皇宫的护卫毫无办法,直接带着朕闯回了紫宸殿。
“你拿它来保护朕,这当然很好。
“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军队人手一把这个东西,等他们立了军功,强大起来,想要更多的权力了,朕要怎么办?
“有没有可能,这些强大的武器,到头来反而会用到朕的头上?
“这天下这么多人都想要朕的皇位,你如何能保证,他们拿到武器,是为朕保卫江山,而不是拿来害朕?”
拉扯这么久, 这一刻,赵泽终于说出他内心真正的理由。
谢知秋抬起头来,心情复杂地直视赵泽。
若是在两人初识之时, 那个作书生打扮、拿着折扇、逍遥自在满街乱跑的赵泽, 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现在,他经历了许多, 稳重了许多, 学会了操纵朝纲、观势制衡。
赵泽与先帝安宗, 乃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血缘极近。
原先谢知秋全然不觉得二人相似,他们性情气质相差太大, 一眼就能看出差别。
而如今, 赵泽身上没了那股初生之犊无所畏惧的气势,多了些圆润隐忍、多疑猜忌。
这时,谢知秋才发现, 赵泽与他兄长其实长得极像。
他们本来五官就没有太大差别,一旦流露出同样的神采,面颊便逐渐重合。
恍惚之间, 谢知秋甚至有那么一刹那,分不清站在垂拱殿中的,究竟是赵泽, 还是先帝。
那只跌跌撞撞、跃跃欲飞的雏鹰,才不过短短两年时间, 就已经成了真正的帝王。
赵泽并不介意谢知秋这样笔直地看他, 但不知怎么的, 此刻,对方那双清透的眸子, 幽黑得令他心慌。
赵泽下意识地避开谢知秋的视线。
他大约也觉得自己这样的说法未免过于因循守旧,缺乏君王气魄,又对谢知秋道:“当然,朕也不是全无通融的人,你若真想办工技义学,还是可以继续办,朕会适当地予以支持。
“只是,你还是不要再提军事改革的事了,你也要管住工匠学徒,严格限制一部分知识,不要让他们将自己的技术运用于军事与火器,尤其不能造突火.枪。”
谢知秋:“……”
赵泽不太看得懂谢知秋的表情。
只是见她不说话,赵泽又有点心软,格外对她网开一面,又松了几分道:“你若真想造也行,但绝不能运用于边关的士兵,可以只造个几把,由朕赐给绝对信任的臣子,只允许皇宫禁军的极少数人使用,用来保护朕的安全。”
谢知秋静了片刻。
她的目光定在手中的金属枪.管上。
她很清楚萧寻初,还有他的师父、师兄弟曾在这件武器上费了多少心血。
萧寻初曾经说过,他的师父耗费毕生心血钻研此物,是为了让方国军队不再畏惧辛国骑兵,为了让方国不必再向辛国缴纳高额的岁贡,为了让边域的将士不必用血肉之躯抵御辛国士兵的刀枪冷箭,可以平安回家。
为此,他们一直在谋求出世之机,却没有成功。
现在,谢知秋可以履行她之前的诺言,让皇上采用突火.枪。
只是,这样采用的方法,算是完成萧寻初他师父曾经的夙愿吗?
“皇上。”
谢知秋开口。
“突火.枪这件东西已经被制作出来了,这说明技术上的问题已足以攻克,既然我们的工匠能做出此物,不能保证其他地方的工匠不会做出同样的东西。”
“纵然今日可以通过颁布禁令短暂阻止,可迟早它会从别的地方再冒出来。”
“最糟的情况,它会为本来就强过我们的敌人所用。”
“削弱军队、抑制将领,或许现在对皇宫来说更安全,可是同样会增加外部的隐患。”
“若是无法抵御外敌,无法保证最基本的生活,内部终究会民怨滔天,会滋生对当权者的仇恨。”
“这种事情,上千年里曾无数次重复轮回。到那种地步,整个国家危在旦夕,皇上纵然贵为九五之尊,难道还能置身事外吗?”
赵泽默了半晌。
他说:“你说得或许没错,但至少以目前的情况看,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上百年里,这种事都不至于发生,不是吗?
“既然朕现在就有很大的机会安度晚年,又何必主动去加快这个进程,承担本不属于我的风险。
“在上千年里,失传的技术也数不胜数。若是我们不动,其他人也不会动,甚至根本不知道曾有这种东西出现过。
“维持现状的话,我国的士兵继续使用刀枪冷器,辛国用的也是刀枪冷器,只需要增加人口,多征兵力,就能拖住辛国的军队,即使难赢,也总不至于亡国。边境是危险一点,但至少梁城可以繁华如故。
“至于后世……后世那么遥远的事,就让子孙后代去烦恼吧。
“只要保持现状,朕也算无功无过。天下大致无事,都城平安繁荣,而朕也能像以前那样作为皇帝舒适平稳地度过几十年短暂的人生,这就足够了,不是吗?”
另一边,将军府。
“寻初,之前我问你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庭院前,萧寻光走进萧寻初的院落,在拱门边对他道。
谢知秋搬出将军府后,萧寻初的院子里便没了紧要秘密,原先严格的守卫早已取消,萧寻光自可以自由出入。
不过萧寻初的院子依旧是他的工作室,萧寻光刚一进去,就见里面堆满了各式墨家奇器,由大到小形状不一,锐器和看着骇人的诡异物件亦不少,若是有人误入此地,只怕要以为这是什么妖魔鬼怪住的地方。
萧寻初本人就在一个器械后面,他不知在干什么,只听那器械咔嚓咔嚓作响,看着好像也没什么特殊用处。
凭萧寻光对弟弟最近状况的了解,猜这大概是他匿名从哪个权贵手上接的单子。
器械挡住了萧寻初的脸,从外边看,只能看到他长发披散,颇为随性。
若是平常,萧寻初动起手来就很难叫得动,不过他现在在做的是旁人委托之物,兼之又快做完了,萧寻初似也有些心不在焉,萧寻光一进来,他就有了反应。
听到兄长的话,萧寻初思量片刻,道:“容我再考虑一下。”
萧寻光一叹:“寻初,你这是将我当作你的后路啊。”
萧寻初笑了下,抬手旋上了一个小机关,没有否认。
萧寻光又问:“你迟迟下不了决定,可是因为那位谢家小姐?”
萧寻初不置可否。
萧寻光双手环胸,靠到墙上,有些无奈。
他说:“男儿志在四方,谢小姐的确是个奇才,不过你也不是她身上的物件,没必要时时刻刻都和她黏在一起。
“你也有你自己的志向,若是与男女之情相冲突,有所取舍也再所难免。
“我看谢小姐通情达理,并非耽于情爱之人,她若真心将你当作伴侣,也会尊重你的决定。
“谢小姐多半会留在梁城,她好不容易以女子之身踏上仕途,放弃确实可惜。
“可你不同,你纵然像你叶师兄那样走谢小姐的路子入仕,顶多也就混个小官,还要受朝廷制约,束手束脚,虽说有了正当职位和俸禄,但反而不能像以前那样自由自在、研究你想研究的东西。
“你看这些权贵找你做的东西,你就知道他们核桃大的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什么。留在梁城做这些糊弄权贵的玩物,混个还不错的荣华富贵,当真就是你的志向吗?”
萧寻初闻言,又笑了笑。
“哥,你说得或许没错。”
他其实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只是一旦有了对某个人的眷恋,难免会有所牵挂。
他迟早要跟谢知秋正面说明这个问题,但想到离别,又不禁有所感伤。
萧寻初考量片刻,说:“哥,你放心,我分得清轻重,不该迟疑的时候不会优柔寡断。
“不过你也清楚,正如谢知秋所言,即使以朝廷之力,也要至少三年才能有与辛国对抗之力,而义军力量更为微薄,现在又何尝不需要休养生息?
“至少在当下,还不到我必须要做抉择的时候,我尚可可以一边帮助义军,一边留在梁城,也算鱼与熊掌兼得吧。
“谢知秋那里,我会和她商量。”
萧寻光闻言,便不再催促。
萧寻初的这一句话,已经几乎是承诺。
诚如弟弟自己所说,现在并不是一定要把他捆到西北去的时候。他得到弟弟承诺之言,已经足矣。
萧寻光自己孑然一身,自然想去哪里随时就走,但萧寻初已经有了心上人,小两口想要多在一起一些时日,也是人之常情。
谢知秋不像普通女子那样,会愿意夫唱妇随,她有自己的事业要做,一旦一直同行的两个人有了对未来抉择的重大分歧,往往意味着分别。
至于能不能重逢,多少有点看命。
尤其是涉及战事,一不小心就会生死相隔。
萧寻光思及此处,不由郑重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这时,他注意到不远处搁了一盏灯笼,手艺十分精巧,竹条镂空制成兔子望月的形状,一旁还有秋叶之景,似乎隐隐寓意谢知秋的名字,不像是外面卖的,倒像是自家弟弟的手笔。
萧寻光出声问道:“那是要给谢小姐的?”
马上就到中秋了,届时也会有灯会。
虽说中秋的气氛不像上元节,但年轻男女碰面互相赠个灯也是常事,这两个人感情又正是浓稠的时候,多半会相约见面。
萧寻初果然没有否认,道:“是。”
萧寻光顿时有种拆散有情之人的罪孽深重之感。
他张了张嘴,艰难地道:“抱歉,寻初。”
萧寻初失笑:“怎么说得好像我和谢知秋再也不会见面了一样,就算分别一段时间,也不意味着一定有缘无分吧。”
当然,至此一别,再无缘相见的可能性也是有的,而且很大。
萧寻初望了一眼那盏花灯。
谢知秋有她的才能能做到的事。
而他也有他的。
世俗观念认为,男人本就该以大志为重,不该将小情小爱至于理想之上。
萧寻初却不会这样解释。
每个人心里都会有想要保护的人。
他知道自己留在梁城很难做到什么,唯有换一种方式守护这里的山川河海,才能保护生活在这里的谢知秋。
不过……
萧寻初迟疑了一下,忽而道:“其实我觉得,事情未必不会有更好的解决方式。”
“什么意思?”
“谢知秋最近在朝中的情况,一直不是很好,即使是她,也有些吃力。而且,我有时候也会见她流露出犹豫的神情,像是在权衡什么似的。”
说到这里,萧寻初顿了一下,才言:“……说不定最后鱼与熊掌兼得的,不是我,而是哥哥你。”
从皇宫回来以后,谢知秋回到了自己房中。
她手持突火.枪,指尖轻轻抚过铁管,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地跳。
谢知秋一直以来的意图,都是说服赵泽进行军事改革。
可是与赵泽交谈之后,她却感到前路是一整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茫茫的沉暮,似乎连呼吸都会吞噬。
赵泽是不太可能答应使用突火.枪。
不光是赵泽,先帝、先帝之前的先帝,无论是往前数已经亡故的皇室先祖,还是往后数后面会降生的赵泽的后代,都极可能不会答应在军队里用突火.枪。
原因无他,上位者最要紧的是保住自己的地位,而不思改变、压制他人,就是最简单保险的方法。
唯有身处劣势、还有机会往上爬的人,才会有强烈的渴望去寻找超越的手段。
于赵泽而言,辛国纵然侵略边境,但不太可能攻打到梁城,威胁不到他。
可是若是有人想要夺位,而且进了皇宫,那他一定会被杀死。
是以,对皇帝而言,后者的危险性更甚于前者。
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他宁愿压制军队,抑制个体战斗力,然后通过大量征兵,用相对弱但是数量庞大的血肉之躯去减小前者的威胁,甚至多承担一点前者的风险。
然而对江山和天下百姓而言,这个决定会导致万千平民丧生在战场上,用他们草芥般的贱命和保家卫国的朴素愿望,去换王公贵胄一生富贵安平。
这不是谢知秋想要的结果。
可是,要怎么做?
只要身在朝中,就势必受到种种限制,势必要为了形势而妥协。
说违心的话,适当地趋炎附势、耍弄权术。
谢知秋闭上眼,无数念头在她头脑中飞转而过——
“姐姐,朝廷要是不愿意出钱的话,我来出钱,我们自己办招收女子的私塾义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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