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在朝中,他是资历最老、声望最高的那个人,坐上同平章事的位置,理所当然。
然而他竟然发现,连在他自己的支持者里,都有人认为他不如谢知秋这么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有一就有二。
史守成本以为自己只要当上同平章事,就可像当年齐慕先一样施展抱负、高枕无忧,但到现在才发现,只要有谢知秋这么个差一点就能位极人臣的人站在旁边,他就永远会被比较,永远睡不了安稳觉。
史守成现在看不得谢知秋的脸。
谢知秋不说话还好,她一说话,史守成就担心她会讲出什么高明的想法,将其他人都比下去,更显得他这个同平章事无能。
他仿佛都能看见,有人在背后对着他和谢知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当务之急,决不能让谢知秋手上再有可为之事,不能让她再有立业受赏的机会。
史守成反驳道:“谢大人此言差矣!按谢大人所说,我方朝军事似乎孱弱,若辛国的骑兵攻来,简直全无反抗之力!
“要事实果真如此,辛国宗室又野心如此之大,岂不是早就将铁骑攻入我朝江山?
“实际上,他们并非主动不来,而是不敢!
“我大方足有八十万精兵,数度击退辛军,方朝君主以将领之身开国,战功赫赫,我国乃是正正经经的军事大国!论四方诸国,谁敢不服?
“谢大人一句重振军队、提升军备说得容易,可钱从哪里来?如今军事开支已然不小,若是再增加,对朝廷压力巨大。且军队过大也不是好事,就怕朝廷出了钱,肥了将领,空了财政,倒将人养出异心来!”
谢知秋一顿,说:“据臣所知,我国军事开支不小,却并未用在刀刃上,正因如此,才应该尽快进行军事改革。
“辛国二十余年不敢进犯,确有畏惧方朝国力之因,但……”
但他们之所以畏惧方朝国力,是因为二十年前,萧斩石在北方大胜,让辛国人忌惮万分。
如今萧家军已散,萧斩石被限足在梁城,新军人数不少却不成气候。
如果一直不大,说不定辛国还看不出端倪,能保持现状,可如今辛国宗室狼子野心,极有可能试探一搏,一旦他们真刀真枪与方朝军碰上,立即就会发现方朝军队完全就是空架子。
就怕辛国宗室本来只想打一仗弄点军功,发现方朝军队如此孱弱,反而生出更大的想法。
谢知秋定神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当下乃特殊时期,不可不谨慎。”
“特殊时期?”
史守成轻哼一声,话中似有不屑之意。
他说:“照谢大人这么说,齐慕先之死会导致两国局势变动,杀齐慕先这等奸佞,还杀错了不成?”
谢知秋道:“不是杀不得,只是必须慎重小心,有备无患。”
“妇人之见!”
史守成毫不客气地道。
“谢大人以前在经济上确有建树,但打仗,可是男人的事,你一个女子懂什么?谢大人只会一味地强调要增强军力,但增加军备会牵扯多少,你哪里有经验?还是不要不懂装懂、信口开河了!”
言罢,史守成笃定地宣布:“皇上,臣敢担保,我朝有八十万大军足矣!以我朝之军力,辛族蛮夷怎敢进犯我朝!哪怕他们不自量力,果真南侵,老臣也能保证,不出半年,我军定能将其击退!”
谢知秋未言,只是环顾四周。
紫宸殿中,被皇上召来上朝的官员,人数不到以往朝会的五分之一。
她与史守成争论之时,其余人大多不敢冒然出言。
也有人看了看谢知秋,似乎觉得她说得对,但谢知秋身份敏感,他们不敢轻易附和,张了张嘴,又低头闭上了。
谢知秋并不觉得意外。
她其实也没指望拖了这么久的军事改革,今天她一说就能有成效,她目前打算做的,只是先打个铺垫,再计之长远。
只是,眼下的情况真与她所估计的大差不离,在谢知秋预料之中,却又心中冒凉。
谢知秋淡然以对,抬头等待赵泽的反应。
赵泽看上去十分犹豫。
他感情上是偏帮谢知秋的,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又怕会惹非议。
再说,军事改革一事特殊,他的父兄都不会轻易去动……
赵泽思来想去,最后端水道:“两位爱卿说得都有道理,要不这样,朕仔细想一想,此事改天再议。”
谢知秋默然俯首。
她深知今日不成功,此后必有恶果,但她人微言轻,已没有改变局势之力,若再多说反而会引来史守成更激烈的攻击,连她自己也要以肉餧虎。
谢知秋保持沉默,没有再争。
同年八月。
农耕民族秋收之际,恰逢游牧民族储备过冬粮食之时。
中秋未到,一大伙辛国正规军装扮的马贼骤然南下,在西北雍州一带大肆掳掠一番,逍遥快活地凯旋而归。
此地本有方朝军队镇守,然而人数和军粮储备都占优势的方朝军队,在面对辛国骑兵时,居然毫无斗志,丢盔弃甲四散而逃。
辛军如入无人之境不说,还捡了不少方朝士兵丢到的武器装备,载歌载舞地又丰收了一回。
只余下大量当地的耕农,家破人亡,陶器织物都被洗劫一空,本该秋收之时,一年辛勤的劳作却都成了马匹过境后被抢掠践踏一空的荒田。
千里之外的皇帝听闻此讯,勃然大怒,气得将喝了一半的鱼翅汤当场掷出,上好的青花秋葵纹宫碗落在金砖墁铺成的地上,摔了个粉碎。
第一百七十七章
史守成最近感觉很丢脸, 相当丢脸,丢脸到他出门都要避着人走,不敢遇见熟人。
其实史守成以前, 与齐慕先政见差距很大。齐慕先在辛国问题上那种消极求和的态度, 史守成也很不赞同。
如果谢知秋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性,官职在五品左右, 不要越到他之上, 她在朝堂上提出增加军备的建议, 史守成非但不会反驳,没准儿还会大力赞同,表现得很欣赏这种晚辈。
可是谢知秋才二十出头, 是个女娃儿不说, 还一度真将官位越到他之上。
他都耳顺之年了,谁看他不说一句道高德重?难道真要让个小女娃站在头上吗?
史守成想想都后悔,他那天只是想着要先压制住谢知秋, 觉得辛国方国之间和睦这么久了,辛国圣天帝已死,又由太后代为主事, 既然当权的是个女人,总归软弱一些,一看方国八十万大军就会怕, 就算要打,起码也会过个几年再说。
没料到辛国真的这么快就会派兵抢掠, 甚至还嚣张地穿了军甲, 简直不将两国的休战条例放在眼里。
这一下, 反而衬得谢知秋一人料事如神,在场其他官员, 尤其是他这个同平章事,都像蠢笨的窝囊废。
军报传来,皇帝当场发了火。
非但如此,民间亦引发轩然大波,斥责朝廷官员吃干饭不作为。
史守成颜面尽失,没脸出门,每回遇见其他官员,他都觉得别人在对他指指点点。
这日,史守成低调地骑马绕路,好不容易来到政事堂,还未推门而入,就听到里面传来新任参知政事和其他几位大臣讨论的声音——
“若是按照谢大人数月前所说的整顿军备,雍州怎至于这样毫无防备!臭棋,真是一步臭棋!”
“其实边境军事的问题,不只谢知秋,我们几个也都看得出来,那天本来是想借机附和的。但史大人说得那么斩钉截铁,还以为他有什么其他人不知道的依据,结果居然就这样?!”
“而且他一个同平章事说得这么肯定,其他人还怎么敢说话?”
“那史守成整天正事不干,光顾着骂齐慕先。本来一辈子就是个管管考试的礼部尚书,他能有现在的官位名望,全是靠骂齐慕先骂上来的,除了骂齐慕先,他还会干什么?大事还能指望他?”
“……这么说确实,整天就知道扯着齐慕先那点事情不放,真是远不如当初谢……”
史守成听不下去了。
政事堂这些人,以前当着他面哪个不是将他当前辈敬着他?其中有一两个还是经常与他赏月品酒的好朋友呢!
真是墙倒众人推,这帮人现在在这里马后炮,但当时还不是一句话都没说,这会儿出了事,就全都推到他头上!
史守成一把年纪了,当了一辈子清廉名士,出了门谁不说他年高德劭,哪里受得了这个委屈!
他脸红一阵白一阵,最后连政事堂的门都没进,拂袖而去。
之后,史守成自称染了风寒,一连告假数日,没在人前现身。
同一时刻。
谢知秋刚从国子监回到谢府,就得知家中来了客人。
“小姐,那个……萧家公子来家里了,说想要见您。”
“……?”
萧寻初如今到谢家来,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谢知秋身边的丫鬟们从一开始的好奇和小心翼翼,已经转变到习以为常。
但今日,雀儿话说得期期艾艾,表情也有点奇怪,简直像被没见过的客人吓到了似的。
谢知秋脑筋一动,便问:“是哪位萧公子?”
果不其然,雀儿回答:“不是一位,是两位。除了萧家二少爷,那个……大少爷也来了。”
谢知秋闻讯外出,果不其然,不久之后就在大堂中,见到了萧寻初和他兄长萧寻光。
萧寻初来谢家的次数不少,但萧寻光还是第一次来。
萧家兄弟其实长相都偏向母亲姜凌,比起父亲萧斩石面颊轮廓的粗犷硬朗,他们兄弟都长得更俊秀一些。
不过,在兄弟二人中,萧寻光或许是上过战场、习过武的关系,他的气场与萧斩石有七八分相似。
而且,他跟父亲一样身长过九尺。
萧寻初在普通人中已经算非常高的,身材极为颀长,但萧寻光还要在弟弟的基础上再高小半头,一旦出门可谓鹤立鸡群,哪怕他碍于父亲的命令,平时打扮偏文人,但随便往哪里一站,都会盖下一片阴影,如高山峨立。
萧寻光以前是国子监生,后来直接去西北做官,长期不住将军府,就算是雀儿这个以前跟着“谢知秋”去了将军府的贴身丫鬟,都没怎么接触过他,一听这么个人带着萧寻初来找大小姐,难怪会害怕。
不过,谢知秋倒颇为镇定。
见到两位萧家客人,谢知秋便挥手屏退众人。
女子与两个单身男子共处一室,本应避嫌,但因为她是谢知秋,现在已不会有人有异议。
待屋中只剩三人,谢知秋张口便问:“萧家大少爷今日前来,不知是为何事?”
萧寻光早在去年就返回西北,继续维持他的表面官职。
此人现在又出现在梁城,必定是打着回家过中秋的幌子,又千里赶回,要说没事,谢知秋必然不信。
此刻,萧寻光审视着谢知秋。
不得不承认,他对谢知秋的第一印象其实不算太好,毕竟任谁都很难立刻喜欢上一个顶替自己弟弟身份的“陌生人”。
不过此时,他看谢知秋的眼神,却多了不少敬意。
萧寻光是个爽快人,怀疑的时候不会给对方耍滑的机会,但受了恩惠时,也不会吝啬感激。
他一抱拳道:“谢小姐,那封信,万分感谢。若不是你提前托寻初那边马不停蹄寄信给我,只怕义军也会如朝廷一般毫无准备。到时候,边境百姓的损失只会更加惨重。”
谢知秋一听就明白是什么事。
她应道:“这是为了江山百姓,举手之劳,萧公子不必言谢。”
当时谢知秋看出,齐慕先之死可能会成为辛国宗室向南方方国进军的借口,自不会坐以待毙。
谢知秋提醒了朝廷,朝廷没有当一回事。
谢知秋同样提醒了与她渊源颇深的义军,而萧寻光显然听进去了,让义军做了充分准备。
谢知秋那时让萧寻初快马加鞭给萧寻光送的信,说的就是此事。
萧寻光道:“义军其实大部分人都是普通百姓,还有相当一部分本来就是当地人,平时辛国没有骚扰之举的时候,大家就都留在当地种田,表面上和普通人没有差别。
“谢姑娘的信一到,我马上组织众人增加训练、准备武器。
“为了防止辛军入侵时手忙脚乱,我们比正常提早了十日开始收成田地,还提醒周遭认识的邻里也这样做,提早藏起了粮食。
“尽管提早收成多少导致了一些损失,但相比较于受辛军掳掠的后果,是非常值得的。
“后面发生的事……果然事事都如谢姑娘所料,连辛军冒充贼寇越过边境的时间,都与谢知秋猜测得相差无几。”
萧寻光看谢知秋的眼神,满是佩服。
他说:“要是没有谢姑娘的信,义军恐怕也要被打个措手不及。
“因为我们事先派了人在辛军最可能经过的道路附近伏击,成功阻止了一部分辛军。
“义军赶得及救助的范围,基本都保住了当地的百姓和收成,我们自己的军粮也得到了补充。
“最关键是……义军原本被当作山匪,为当地百姓所惧。经此一战,倒是消除了不少误解,得到那一带众多百姓的拥戴。不但有很多人主动提出要加入义军,今后我们活动起来,也会方便很多。”
最后,萧寻光夸赞道:“谢姑娘不愧是当年神机宰相的后代,简直诸葛再世、料事如神。”
萧寻光先前与谢知秋的相处并不融洽,现在他直接说出这么长篇大论的一段夸赞来,足见钦佩之情,甚至都让谢知秋觉得有点夸张了。
而谢知秋却没有被这样的夸奖冲昏头脑,她仍是淡淡的,谦虚道:“萧公子过奖。”
谢知秋顿了顿。
“若是事情到此为止,那还算好。”
“但我担心,这只是个开始。”
“辛国没有赢过民间的义军,却只凭一支上千人的小队就击退了朝廷的大批兵马,这足以让辛国宗室探出方国的军事外强中干,远不如表面上强大。”
“怕只怕,他们之后会胆子更大,来得更频繁。”
萧寻光闻言一肃。
他不是没有作战经验的人,凭他对辛国的了解,谢知秋说的这种情况,极有可能发生。
不仅会发生,而且他们在发现方国居然弱得超乎想象以后,会选择速战速决。辛国的兵马,会来得越来越多,来得越来越频繁,直到全面开战。
萧寻光问:“不知谢小姐之后,打算如何做?”
谢知秋没有立即回答。
她站起身来,问:“萧公子从西北赶回梁城,有没有发现民间气氛有变?”
萧寻光先是一愣,但接着马上点头,道:“是有!百姓……对此事都极为愤怒。”
辛军冒充贼寇掳掠边境一事,在民间闹得沸沸扬扬,可谓群情激奋。
辛国与方国本还在休战期。
尽管两国历来不合,游牧民族又有秋季掳掠的传统,实际上就算在休战时期,小规模的摩擦一直没断,但在此之前,辛国碍于协定,好歹没有太明目张胆,发生的冲突都用民间行为解释了过去,不算是官方军队。
可这一回,在方国大肆抢掠的,并不是普通抢匪,他们骑着战马、穿着辛军的衣裳,分明就是正规军!
这已经不是百姓间的冲突了,而是辛国军队的侵略行为!
他们这样遮都不遮,自由恣意地在方国境内横行霸道,抢走方国人的财物粮食,杀掉无辜的普通百姓,回头还说这群穿着军装的人是普通贼寇,根本就是明摆着将方国人当傻子耍!
但凡有点血性的人,都受不了这种欺压和侮辱。
这一回,民间的舆论可算炸了锅。
萧寻光从西北回来,一路都听人在讨论边关展示,听到有人在怒骂辛国军。
其中有不少人受了侵略,于是从北方逃到关内,变成难民。
萧寻光有时能从他们身上感受到极为压抑的恨意,要是给他们一把刀,不少人说不定真的会去杀辛国人。
谢知秋道:“此事有因有果。北地十二州被辛国占去以后,辛国与我国之间其实隐患极大、剑拔弩张。
“但以前齐慕先主事时,若发生类似的事,他会想方设法平息事态。一般是控制消息传播,禁止谈论,然后再安抚难民。只要给了地和钱,其实大部分人比起上战场,都更希望能过普通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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