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那个向来最重三纲五常的严仲,对谢知秋都很少有什么坏话。下回不如我们单独找他吃酒,从旁侧击一下他是怎么想的……”
两人自顾自把酒谈论着,却没注意到在几级台阶下的史守成听完他们的交谈之言,早已黑了脸色。
史守成在那里站了片刻,最后表情不善地转过身,拂袖而去。
史守成那里正发生隐匿的不愉快之时, 谢知秋正和萧寻初一同待在谢家。
“火药,以硫磺、雄黄合硝石,并蜜烧之, 焰起, 烧手面及火尽屋舍。”
小院里,萧寻初一本正经地端着本书, 给谢知秋讲解一些他当初在山上跟师父学来的知识。
谢知秋正在学习墨家术。
谢知秋实际上一直对墨家这种不出世的学说颇有兴趣, 只是她与萧寻初先前情况特殊, 光是顾及朝堂已经分.身乏术,实在没精力再研究其他的。
现在,谢知秋作为国子监祭酒被架空了实权, 平日清闲下来, 正好钻研钻研墨家术。
萧寻初在自己的专长上,总比平日里更认真些。
尤其最近是谢知秋主动提出说想学,他惊讶之余, 自然拿出了十二分的干劲,希望能让谢知秋感受到此类学说的有趣之处。
为此,萧寻初特意从家里搬了一堆小工具过来, 一会儿影子成像,一会儿水法炼铜,一会儿自制小烟花, 惹得谢家大大小小的仆从都跑来围观,一时惊为奇术。
唯有正儿八经的弟子知满对此忧心忡忡:“姐姐, 这些原理其实不难的, 我都能教你, 师父他故意弄得这么花里胡哨,就是变了法儿想骗你芳心。你可别因为他会这么点小把戏, 就真给他骗走啊!”
对此,谢知秋只是含笑,遂摸妹妹脑壳。
另一边,萧寻初自己的注意力大半都在谢知秋身上。
这日,他一边讲理论,一边偷偷瞥谢知秋的表情。
忽然,谢知秋脸上露出一点惊讶之色。
看到她这样的神情,萧寻初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一双桃花眼弯弯的,风流态尽显。
“萧寻初。”
忽然,谢知秋唤他。
萧寻初猛然态度一正,忙上前询问:“怎么了?”
谢知秋指了指他手上的书,念书名道:“《真元妙道要略》?”
“啊。”
萧寻初知道谢知秋在奇怪什么了,不好意思地承认道:“对,这是道教炼丹的书。”
谢知秋略显意外:“你们虽然自认继承的是墨家学说,但平日里倒不只看墨经之类的。”
萧寻初一笑。
“墨家毕竟是上千年前的学说了,要是只用里面的知识就能治世,岂不是说明我们的技术上千年一点进步都没有?那未免太吓人了。”
萧寻初解释道。
“师父说了,学说只是提供一个方向和体系,但不能死脑筋守旧盲从。经验,尤其是技术上的经验是需要不断进步发展的,要是祖师爷的话有错,那当然要改掉。”
“师父他之前教我们师兄弟的东西,其实也在师祖他们一代代传下来的过程里,不断增加改进了许多。”
“除了墨经,别的能提供技术知识的书我们也看,像是《武经总要》和炼丹术方面的书籍,都有很多可以应用的东西。我和师父师兄弟们平时瞧见了,都会将它们摘抄下来,自己整理成体系。”
谢知秋若有所思,手指轻抵下巴,道:“不拘泥于一家之言,亦不拘泥于书本死学,这倒是很了不起。”
萧寻初愣了一下。
他忽然不敢再盯着谢知秋的脸看,轻咳一声,故作镇定地瞥向别处,以维持不带杂念的教学状态。
理论讲了不少以后,萧寻初提议百闻不如一见,主动询问谢知秋想不想试试做点什么。
“我今日带来了我以前的手记。”
萧寻初说着,将另外一本书册拿了出来。
“都是我刚拜入师门时做过的东西,都不会很难,很适合用来掌握工具。你看看你对哪个感兴趣。”
谢知秋闻言,便凑过去看。
她将萧寻初给的册子翻了一遍,最后将手指在其中一页上,问:“这个如何,能做出来吗?”
萧寻初去看谢知秋选了什么,谁知一瞧之下,十分震惊:“榔头?!”
谢知秋面无表情地颔首。
萧寻初意外道:“为什么是榔头?我还以为你会喜欢毛笔之类的。”
谢知秋回答:“毛笔确实更实用,不过这个我看不出是怎么做的。”
谢知秋摩挲着书页,问:“这个做不了?”
榔头的头部是一个沉重的铁块,还需要制作成特定的形状,一看就很费体力,也和女性的气质不太相符。
若是让谢老爷看见,他大概一下就要震悚地质问女孩子做这种东西干什么。
不过萧寻初只是意外,别的倒没说什么,寻常道:“不会,你妹妹知满之前也试过。做是能做的,就是耗时久罢了。你先等我一下,我去找材料。”
言罢,萧寻初竟然真去了。
没多久,他弄了根两根拇指宽的铁条,还有一把锯子回来。
“你是第一次做,按照图纸标准来即可。”
萧寻初用尺量了铁条的尺寸,在上面做好标记,熟练地拿锯子沿着尺寸线来回锯了几下,弄出一个凹槽。
他耐心地道:“你沿着这个槽锯,形状等锯下来再弄。这个的话,体力活比较多,估计得弄个好几天,这是正常的,中间要是累了就歇歇。”
谢知秋“嗯”了一声,从萧寻初手上接过锯子。
她以前没用过,样子颇为生疏。
萧寻初从背后扶了一下她的手,帮她纠正动作。
谢知秋蹙着眉头,双手握住锯子两端,严肃地拉回拉扯。
来回磨了不知多久,谢知秋忽然停了下来。
萧寻初一直在注意她,当然马上发现不对,问:“怎么了?”
谢知秋道:“好像有点不对劲。”
萧寻初低头去看她锯铁条的路线,然后说:“有点锯偏了。没事,这是因为锯子的锯条太软,常有的情况。你第一回 操作,有偏差不奇怪,你等我一下,我帮你调整一下。”
言罢,萧寻初又从谢知秋手上接回锯子,俯身重新改锯道。
萧寻初毕竟是个熟手,做这种事情十分老练,谢知秋在那里磨了半天才锯下去指甲长的一条线,萧寻初咔嚓咔嚓一小会儿的功夫,就重新改出一条道来,而且动作流畅漂亮,如同书法家挥毫书写。
萧寻初往日那种披头散发的恣意做派,其实光看外表,容易让人联想到放浪形骸的魏晋狂士。不过看他娴熟地做这些一般文人不会涉及的手艺活,谢知秋又觉得他和大部分人不太一样,体能比外表看起来要好很多,动手能力也很强。
这时,萧寻初那边出声道:“好了,你再试试。”
谢知秋回过神,过去接锯子。
正如萧寻初所说,这个事情不算很难,只是耗体力。
谢知秋来回磨了半个多时辰,手臂都酸痛了,铁条还没有锯断,只到一半,而再一抬头,天色已近黄昏。
萧寻初看了看时辰,道:“那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天黑还留在这里不好,先回去了。”
“嗯。”
谢知秋揉着自己的手腕,应了一声。
不过,等萧寻初差不多收拾好东西要走了,她又留住他:“等等。”
“怎么……”
萧寻初刚一回头,话还没说完,便见谢知秋踮起脚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
萧寻初彻底呆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她。
谢知秋见他如此,反而疑惑:“我看你一直偷看我……会错意了?”
萧寻初无措:“不是。”
“你不喜欢?觉得逾礼?”
“怎么可能!你明知道我……”
其实两个人单独待在一起,怎么可能一点都没有心神不宁。
但谢知秋是主动提出要学墨家术的,萧寻初知道她学习的时候一贯认真,怕她觉得自己不够正经,这才极力克制走神的冲动,没想到反而是谢知秋反手给他来了一招将军。
萧寻初话说到一半,又觉得这种时候还是不要说话了,像谢知秋一样直接行动表达吧。
他遂转过身,将谢知秋抱进怀里,伏低身体,吻住她的嘴唇。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圆拱门外传来少女明显嫌弃的“噫”的一声。
萧寻初意识到有人经过,慌乱地放开怀中人,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后退三步保持距离。
谢知秋坐在石桌上,抬眸看去。
只见知满满脸受到惊吓之色,圆眸里惊恐地写着“你们孤男寡女的在干啥呢,考虑一下家里还有十五六岁青春年少温柔单纯纯洁无瑕的未婚妹妹有可能在无意间路过啊”。
三人默了片刻。
最后知满嘴边的千言万语,皆化作单手捂胸作恶心状,道:“呕。”
一刻钟后。
萧寻初回萧家去了,知满留在谢知秋房间里,捂着被姐姐敲了的额头,愤愤不平:“姐姐,我就说还是我来教你嘛!师父他看你的眼神都透着一股不安好心的感觉,现在他果然有别的心思!这是引狼入室啊!我可是站在你这边的,你怎么还打我!”
谢知秋一边单手翻着从萧寻初那里借来的墨家术的书,一边遮掩脸上不明显的尴尬,随手往妹妹嘴里塞了块酥饼。
知满成功被点心堵住了嘴,老实地坐下吃完,一边又好奇地去瞥谢知秋手上的书,略带期待地问:“姐姐,你觉得怎么样,墨家学说是不是还挺有趣的?”
听到知满这个问题, 谢知秋翻书的指尖一停,应了一声。
实际上,她一开始之所以会向萧寻初请教墨家术, 和工作也并非完全没有关系。
谢知秋现在虽为国子监祭酒, 但明面上唯一剩下的工作,就是新政里包括的建设营造工技之人才的义学。
自从谢知秋拒绝赵泽以后, 尽管赵泽没有给她穿小鞋, 还是很大气地在尽可能地维护谢知秋, 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僵化,也是彼此都能感觉到的实情。
帝王之情未必多么可靠,这样下去, 谢知秋的处境会随着赵泽对她的感激之情减弱越来越糟。
但在这个她必须韬光养晦的当下, 谢知秋能做的事情很少,比较保险的,也就只有姑且从义学改革这个其实原本不太受赵泽重视的方向入手了。
谢知秋不是个会坐以待毙的人, 既然要做,那就尽可能做得完美。
她唯有自己尝试过,才能知道这其中的要点是什么, 才不会变成无意义的指手画脚、纸上谈兵。
不过,实际体验过以后,谢知秋倒有了更多全新的体会——
在方国的传统观念中,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而这个“读书”, 其实适用范围很小, 唯有学会四书五经, 能用于考出功名,才能算是读书。
但是四书五经本身并不能当饭吃, 学习这些东西,归根结底是为了成为“人上人”,然后接受他人的供养。
然而全国就这么多人口,哪里用得着这么多去管理别人的“人上人”?
这些知识,虽有可能提高个人素养,却很难成为广泛的谋生手段,对整个社会环境的效益也只看官员的个人良心。
于是,无论勤奋好学的读书人再怎么多,整个社会的生产水平也仍然难以提高。
而墨家学说,除了政治层面的思想,还包涵有工学、数学、天文学、机械制造等方面。
后面这些,被传统的读书人视作贱业低学,却具有真正的生产能力,以及更进一步提高生产能力的可能性。
在此之前,这些知识却很少得到官方支持,仅靠百姓之间世代传承或者师徒传承,由于不少技术被视为“独门技艺”,密不外传,一旦出现意外,就极容易断代失传,一切发展都会消失,需要重头再来。
按照萧寻初的说法,他们曾博览群书,将平时用得到的技术整理起来,编撰成体系。
若是以此为基础,将其普及到大范围的教育中,必定能让更多人掌握实用性的知识,这就不单是培养官员了,群体性的劳动能力,想必也能得到很大提升。
谢知秋有点想象不到那是什么样的场景,不过她很肯定,从长远来看,这一定会带来极大的益处。
谢知秋一开始向萧寻初讨教此术,除了她本人的好奇心以外,更多的其实还是出于寻找破局方法的目的。
不过现在,她自己竟也和萧寻初一样期待起来,期待有朝一日,墨家之学亦能成为显世之学,思想之花开遍方国,启民智、利民生。
而谢知秋的想法飘远之时,知满其实一直观察着她的表情。
谢知秋少言,但知满毕竟是亲生妹妹,只看她的眼神变化,就能觉察到她的情绪。
知满发觉姐姐对墨家学说很有好感,当即高兴起来:“姐,你也觉得墨家术很有意思,对不对?”
说着,她一拍胸脯,道:“姐姐,你要是有不会的地方,尽管来问我好了。我肯定比师父教得细心。”
谢知秋一笑,摸了摸她的头。
这时,知满注意到了谢知秋桌上的一些墨家术用的小工具。
“说起来。”
知满拿起其中一件,捏在手里看了看。
“师父他和以前比的话,好像没那么穷了嘛。给姐姐你用的小刻刀,居然都有革制护手了。”
萧寻初他们那一套墨家术用的工具都很罕见,大概是自己师门里一代一代发展下来的,平时都是自己制作,谢知秋还没到这个阶段,萧寻初主动给她做了一些先练手用。
谢知秋先前还没觉得有异,听知满一说,她才一顿,也拿起一件小工具看了看。
说实话,她和知满也有同样的感觉。
还记得两人刚重逢的时候,萧寻初真是两袖清风,谢知秋找遍他一整个破草庐里都找到没几文钱,还要靠五谷时不时上山接济。
但最近,倒没怎么见他为钱忧心。
知满奇怪道:“是因为师父回将军府了?他爹娘会给他钱花吗?”
谢知秋猜测这和萧寻初回了将军府肯定有一定关系,不过她想了想,又道:“最近好像也有一些人找他做东西,都是王公贵族之类的,也不在明面上,都是私下里。毕竟他做的天鹤船还在皇宫,隔几日就会飘上天。”
正所谓上行下效,皇帝喜欢的东西,总有人会想跟上风潮。
萧寻初是将军之子,没人敢直接找他代行工匠之事,怕被认为是折辱萧将军,更何况萧斩石身份敏感,但萧寻初的师兄叶青却很好找。
这种暗中找人的单子太多,叶青一个人完不成,最后还是会传到萧寻初耳朵里。
萧寻初也清楚他人的顾虑,索性自己编了个身份,与叶青一道合作,就凭这些技术,从不缺钱的皇亲国戚那里赚了不少。
其实以前,他们师兄弟还没名气时,这种机会也不是完全没有。
但萧寻初这帮人实际有点清高,有时候来找他们的人名声不好,这帮师兄弟就不愿意为之效力,而即使偶尔能有收入来源,他们也很快会将钱都用到墨家术的推行研究里去,最后又是一贫如洗。
而最近,谢知秋能明显感到,萧寻初的作风有所变化。
大概是隐藏了身份,所以他没怎么挑客人,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刑具或者用处可疑的武器,普通玩意基本皱皱眉头也就动手了。
而且手头有了余钱,他也没有像以前那样直接全用在墨家术上,反而存了一部分起来。
谢知秋觉察以后问了几句。
当时萧寻初看上去有点不好意思,只道:“今时不同往日,以前我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日子凑合凑合就行。但现在……有时候会想想以后怎么办。
“其实现在的情况……我要是说养你,那未免太不自量力了,我如果继续过那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你大概也不会说什么,但天有不测风云,我要是变得可靠一点,你适当也能依靠我的话,总会比现在更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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