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秋能感觉到,这传闻多半没有言过其实。
谢知秋的阅读速度异于常人,不谦虚地说,她知道自己是博学的人。
不过到目前为止,她聊天时与太后谈起的书,还没有一本是太后没看过的。非但如此,太后平时说话会不经意地引经据典,谈吐间便可知其知识广博。
在方国,女子如同男子一般受教育者甚少,谢知秋早已习惯了孤独。在她成年以后,这还是第一次,她能碰到一个交谈起来如此轻松的女性长辈。
偶尔有一两回,她会恍惚地感到惊奇,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学术交流可以如此自然而畅快,在这座慈宁殿里,在她们两人之间,女人拥有学识是像吃饭喝水一般正常的事。
太后平常并不会刻意指点她什么,但有时在闲谈之间,太后会不经意地提到一些谢知秋不知道的朝中之事,于谢知秋而言,这都是足以令她心中一动可用讯息——
“赵御史次日在外风评不错,不少官员都说他为人仗义。”
“不过几年前他父亲去世,他竟一个人偷偷摸摸将本该与他兄弟平分的一部分家产占了,被其嫂子发现闹了事,才说是误会误会地吐出来。”
“可见其人恐怕多少是贪心的,只是在乎风评或者所图更大,才不轻易表现出来。”
“这样的人,有必要可以用利收买,但不可与其交心,以免后患。”
“先前被你提拔成大理寺卿的那个祝维平,我对他印象不错。”
“他早年落魄过,被当时的上官穿小鞋。”
“后来那位上官别的罪行东窗事发,被关入大理寺候审,正好由祝维平负责审理。”
“当时我看了送来的审议文书,不偏不倚,十分公正,没有丝毫出于私怨落井下石的迹象。”
“可见此人虽然平日里爱和稀泥,但根子是正的。这种人我倒是喜欢,本性正直又足够圆滑,放在哪里都合适。”
“吏部的李尚书和那个刘求荣有姻亲关系。”
“他原本十分信任刘求荣,认为刘求荣只是性情懦弱,并没有什么坏心思。”
“自从刘求荣卖人肝的事情被揭发出来,李尚书看上去惶惶不可终日。”
“此人为人十分小心谨慎,这回说不定会为避免牵连而辞官。”
“吏部尚书是个肥差,不知道等空出来以后,谁又能顶上去……”
谢知秋耳聪目明,且称得上观察力敏锐,其实她对朝中也有观察,但她在官场的时间毕竟不长,有很多往事都不知道。
而太后的经验,无疑可以让她补上这一课。
谢知秋在太后面前十分恭谦,只要太后愿意说点什么,她就默默记下。
尽管如今以她的处境,还不清楚这些讯息将来是否能用于做些什么,但有所积累总归没有坏处。
而这日,太后与谢知秋下棋。
太后在谢知秋落子后,低着头思索。
太后棋艺不算差,但她毕竟年纪大了,思考起来很慢,棋风又谨慎,有时候走一步要想一个时辰,一局棋下一天也下不完。
和这种人下棋定然磨人,幸好谢知秋醉翁之意不在酒,倒也能耐心等着。
忽然,太后没有落子,倒是问她:“最近,史守成当上同平章事以后,好像经常出入垂拱殿。你可知他在忙什么?你的官职已经定了,他总不会还在找你麻烦吧?”
谢知秋本在思索棋局,太后不落子期间,她暗自算了数种太后可能的下法,顺便构思了每种下法后面二十步的应对之策。
听到太后提及史守成,她不由一顿。
谢知秋回答:“史大人的矛头已经与我无关,他最近在做的事,大概主要还是攻击齐慕先。”
“齐慕先?”
连太后都对这个答案有点意外。
“齐慕先不是早死了吗?”
“齐慕先是死了, 但史大人似乎觉得他这样死得太过轻松,还想更进一步。”
齐慕先伏法后,齐派被尽数清扫。
原本与他针锋相对的谢知秋由于身份暴露, 不升反降, 成了国子监祭酒。
如今的朝堂,放眼一望, 居然凭空少了近一半人, 其中更没有声望能力足以主事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 史守成矮子里拔高个儿,作为反齐慕先一派人中资历最老的高官,如愿被推上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位置。
史守成近日, 可谓春风得意。
他任同平章事以后, 开始更加大张旗鼓地批判齐慕先过往的各种思想著作,连齐慕先闲来无事随手写的小文章,都会被他逐字逐句地拉出来辱骂。
若是有人持有齐慕先以前的著作被人发现, 那不但会被扣上支持齐党伪学的帽子,还极有可能影响考评和仕途,严重者会直接被贬谪, 不再复用。
受史守成的影响,朝中其他官员都生怕自己与齐慕先沾上,会被定性为想法偏离正轨、影响仕途, 于是拼命撇清自己干系,同时疯狂地批评与自己不合的人是齐党伪学。
为了证明自己才是坚决维护“正学”的正直之人, 他们必须一个更甚一个地激烈表现。
于是, 抨击齐慕先、焚烧齐派著作的风潮不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弱, 反而愈演愈烈。
如今已经进展到,以史守成为代表的不少人, 开始不分青红皂白地要将齐慕先为相期间支持推行的政策一律推翻!
这其中最匪夷所思的要数史守成对科举改革的态度。
齐慕先当年主持科举改革,将科举从重诗文,改为重经赋策论,评卷标准也由重辞藻文采,改为看重考生是否有务实的为官思考能力。
这一项改革,是齐慕先与礼部官员一同推动的。
单就这件事,史守成当年其实也十分支持。
谢知秋当年参加的就是改革后的第一次春闱,若论起来她大概也受了益。
然而,几年过去,史守成现在居然话锋一转,声称他当年完全不支持科举改革,纵然他也认为诗文考题过于悬浮、弊病很大,但齐慕先这种一声不吭就将诗文从考题里大幅删去的改法并不符合他的设想。
史守成称,齐慕先的改革过□□猛激进,导致无数学子数十年寒窗的成果付之东流,十分死板残酷。所以,他主张下一回春闱,再将诗文的考题加回去,此后三年一次逐渐减少,让大家慢慢适应。
不过史守成这番话,的确也说到了许多在科举改革后不适应的老考生心里。
他们一辈子都练着诗词辞藻,将这部分考题一口气砍掉,无疑是断绝了他们的为官之路。此前他们中绝望的人不少,甚至有人因此郁郁而终。
如今史守成说要将诗词加回去,无疑是又给了他们一道希望之火,这些声音也同样开始支持史守成。
总而言之,看史守成的架势,不但是人死了还要将他拖出来反复鞭尸,更要将齐慕先定性成一无是处的千古罪人,人人闻之都要吐一口唾沫。
太后听着谢知秋大致说了这些朝中现状,默然不语。
她好像终于想到棋路,抬手落下一子。
谢知秋看着她落子的位置一愣。
这时,太后问:“对史守成的做法,谢大人怎么看?”
谢知秋想了想,回答:“我大概能理解他的心态。”
齐慕先并不是什么好人,但他稳稳地在同平章事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好几十年,中间无人能撼动,民间还有不少人对齐慕先十分崇敬。
而史守成从不假公济私,为人比齐慕先刚正多了,却在当上礼部尚书以后,多年不得晋升,眼看着齐慕先风调雨顺,他想来极为憋屈,而且这一憋,就是十几年。
谢知秋道:“史守成多年与齐慕先不睦,此前齐党势大,齐慕先在民间的口碑也极佳,他反对齐慕先,要顶受很大的压力,甚至被其他人当作没事找事。
“如今齐慕先倒台,他可算扬眉吐气,自然忍不住要四处宣扬,好让人知道他的先见之明。
“而且史守成如今的声望和地位,有一大半都是因为他是很早以前就看出齐慕先道貌岸然的元老级人物。
“齐慕先的地位越是低,他的声望就越是高;齐慕先犯错越多,就显得他越是正确。
“他就算只是为了巩固自己现在的名望,也必定会这么做。”
说到这里,谢知秋顿了一下。
“其实齐慕先现在被人骂成这样,也怪他自己不争气。”
齐慕先待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数十年,他背后的问题实在多得吓人。
就连谢知秋这个一手将他推进大狱里的谋划者,都没想到齐慕先一扯能扯出这么多案子。
光是抄他的家,大理寺就从去年抄到今年都没抄完。每回以为终于要抄完了,一回头又能发现他在某处的私家大宅或者金库,然后又会发现点什么证据,牵扯出一堆罪名来。
现在的罪名,已经足够齐慕先来回死二十次,最近大理寺甚至从齐慕先的一处死宅里发现了与辛国有关的信物,具体是用来干什么的还不知道,但若是查清楚了,没准儿牵扯甚大。
从这个角度来看,史守成认为齐慕先死得太干脆,其实有理有据,十分正确。
“不过,”
谢知秋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
“齐慕先专权之时确实有不少问题,如今他已倒台,更应拨乱世、反诸正,将精力放在改进官员管理、减少贪污腐败、提高效率上。”
“而史大人一直只忙着批判齐慕先,其他方面却停滞不前,未免有只顾谩骂,却无实绩之嫌。”
“而且史大人在思想方面未免抓得过紧了,以前齐慕先十分喜爱《易经》一书,经常拿来研究,而史大人前些日子发现齐慕先的文章里有不少分析《易经》之言后,竟将《易经》也大批了一通,严禁学生再在文章里引用。”
“史大人矫枉至此,已经闹得朝中风声鹤唳,官员们都怕自己一不小心写的什么东西和齐慕先碰巧有关,已然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史大人还要大改齐慕先时期的政策,但其实齐慕先主事的这数十年,经济政治军事局面都还算稳定。其中定然有不少问题,若是慢慢改,是能将全局变得更好的,但史大人往往一拍脑袋就想一个政策,有些只是小改,有些却是故意往齐慕先相反的方向大变,吃力却无多少实用性。”
“他还要求下面的官员必须在一年内执行完毕,逼得这样紧,下面的官员恐怕只能层层再往下施压,最后很可能为了不影响政绩,强行搞点表面功夫来充门面。最后费钱又费人力,却没什么实质作用。”
“史大人任同平章事以后,虽然齐慕先已死,但朝中局面似乎没有变得更好,反而更为动荡混乱了。”
这种时候,若是皇帝得力,倒也能恰当地把控方向。
但赵泽为帝经验不足,又在齐慕先的事件上受了惊吓,最近在政事上没放什么心思。以前他习惯听谢知秋的,现在又习惯性听史守成,多少对此有点放任自流。
太后手持棋子,半晌未言,过了许久,才长叹一声。
她道:“史守成为人其实不算坏,但他能力有所不足,又过于贪功冒进。”
说到这里,太后稍作停顿,声音放轻了几分。
她说:“近年方国的时运并不太好,经不住折腾。这样下去,但愿不要出什么乱子。”
谢知秋被召去紫宸殿议事。
赵泽自从经历过交换身体这等危机以后,已经休养了很久没有正经上朝。
他与臣子们交流政事的方式,已经改为皇帝隔三差五专门传召官员去紫宸殿,非但有机会面圣的官员数量大大减少,讨论问题的时间也短了很多。
这对谢知秋来说倒是好事,至少赵泽一般都会叫她,因为不算正式朝会,百官也不能再吵一遍她一个女人能不能上朝的问题。
不过这日,还未到紫宸殿,谢知秋便在宫道上遇见了同样来面圣的史守成。
史守成身着紫色曲领大袖,腰佩金鱼袋,头戴双翅乌纱帽。
他本来就已官至礼部尚书,其实改任同平章事后,除了隆重场合可以戴一品文官才能佩戴的貂蝉冠,平日里的公服倒没有太大变化,但升了官以后,史守成整个人气色都不一样了。
他看上去面色红润、神采奕奕,纵然是和以前一样的衣裳,精神气都足了许多。
他正要拐弯,远远地就瞧见了谢知秋。
若是以前,谢知秋是参知政事,史守成略落后她一筹,见了谢知秋,要主动先行礼。
如今,两人地位颠倒,该换谢知秋向他行礼了。
其实以前,谢知秋知道自己阅历尚浅,对年长的官员都颇为尊重,不会刻意等他们主动向自己行礼。
但史守成显然与谢知秋不同。
他自认德高望重,小辈对他恭敬是应该的,更何况以前谢知秋年龄不大,却升得比他更快,史守成心里憋着股气,如今当然要顺理成章地讨回来。
于是他就故意站在那里不动,摆着高高的架子,等谢知秋过去。
谢知秋一顿。
史守成这种神情做派,多少会令人有点不舒服。
不过人在官场,要看得清形势。
谢知秋没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从容地走上前,垂眸恭敬行礼道:“下官见过同平章事大人。”
谢知秋觉得自己似乎等了比以往对齐慕先还更久的功夫,才得到史守成的回音。
史守成恍然大悟道:“谢大人,好久不见了。本官近日太过忙碌,都没怎么顾上别的事。谢大人呢?”
谢知秋回答:“下官倒还算清闲。”
“谢大人,你这样不行啊。”
史守成摇头叹息,摆出长辈的架子,开始教育她。
“你年纪这么小,正是该多历练历练的时候,又担任国子监祭酒这么重要的职务,怎么能贪图享乐,不多主动做事呢!”
话完,他又一顿,言道:“不过你毕竟是女子,轻松一点也情有可原。就是别太过分了,面子上总要过得去吧。”
谢知秋:“……”
谢知秋眼神暗了几分。
但她还是没有当面驳史守成的面子,敷衍地韬光养晦道:“多谢同平章事大人指教。”
史守成遂满意,昂首阔步地朝紫宸殿走去。
谢知秋注视着他的背影,许久没动。
又是一日。
史守成近日心情颇佳,连走路都带风,逢人笑容满面、腰背笔直。
尽管他以“唉,最近事情太多,太忙太忙,改天再聚”为理由,推了几次花会诗会,一副新官上任无比繁忙的样子,但其实他内心深处还是挺乐意在这个时期访友聚会的。
这一日,他便约了昔日的那些好友,一同到一处楼台上赏景。
其实他近日有了点架子,赴会时会特意来得晚一点,好显得出场隆重。
不过今日,他的马走得快,倒是到得早了一点。史守成到的时候,楼台上只有两个人。
史守成理了理衣衫,正要上去打招呼,却听到楼台上那两个人私下里正交谈道——
“你说,史大人最近在齐慕先的事上,会不会稍微过了一点?像那个科举改制,我记得我们和史大人当初也是支持的啊,还说齐慕先难得做了点好事。科举本就是为选拔官员在挑选人才,整日考些诗词歌赋有什么意思?史大人怎么现在还要改回去了?”
另一人也没发现史守成已经到来,他听好友这么说,亦道:“其实我也有同感。而且最近逢齐便骂,不像真在评价齐慕先的功过,倒像是党同伐异了。”
“说句遭人骂的话,我觉得史大人当礼部尚书就挺不错的,他如今当了同平章事,好像远不如当初萧……就是谢大人以参知政事身份主事的时候。谢大人任参知政事那会儿,虽然时光短暂,但每日好像都有些好变化,令人充满希望。”
“是啊,仔细想想,虽然谢大人是女子,但的确是那半年整个朝廷风貌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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