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谢知秋而言,现在的发展,无异于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是,她没想到这种时候,对她伸出援手之人,竟然会是顾太后。
在垂拱殿那一见之前,谢知秋与顾太后素未谋面,而那第一面,谢知秋还疑似开罪了顾太后。
说实话,那日回去以后,谢知秋惶惶许久,一直在考虑该做点什么来补救。没想到,太后的责罚未来,她倒等来了太后在赏花会上说她是五彩石转世的消息。
此刻,太后垂眸看她。
她略一抬手,示意谢知秋抬起脸来。
“为何帮你?”
她用手撑着头,不急不躁地道。
“可能是一时兴起,也可能……”
她看向谢知秋。
“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点自己的影子吧。”
空气一时寂静。
太后凝视谢知秋的时候,谢知秋亦同样看着太后的脸。
太后早已不再年轻,她的面庞依旧可见当年美貌,可是更多的,能让人感到岁月的痕迹。
皇室的过往,是民间不可议论的禁忌。
尤其当朝太后,由于牵扯太多,先后两名先帝都曾下过旨,命天下人不可非议太后往事。
正因如此,世人对这位曾经手握大权的顾太后,了解并不太多。
但是,谢知秋博览群书,又有甄奕这位曾在太后手下当过礼部尚书的老臣作师父,关于顾太后的过往,她倒是听说过不少——
赵泽当时想劝谢知秋当皇后,曾拿出她与萧寻初的假婚事说事,以证明自己做了很大的让步。
实际上,皇室对皇族男子的婚姻筛选严格不假,但岁月长了,其中又难免会有例外。
赵泽自己的母亲、如今谢知秋面前的这位顾太后,她在与方和宗相识之前,就另有一位丈夫。
德兴十年,一名瘦弱的女婴出生在关中晋城一户顾姓的普通农家。
那几年连年灾荒,农户歉收。
因为养不起女儿,这女孩没几岁就被卖给别人作童养媳,人还没灶台高,就已经学会洗衣做饭种地挑担卖菜,还常被公婆挑剔打骂。
后来这户人家又种种原因自身难保,女孩被转手卖给戏班,开始学习杂技。
在戏班,班头苛刻无比,卖艺的孩子缺衣少食,但好歹不至于饿死。
跟随着戏班,女孩一边卖艺,一边流浪各地,最后来到梁城。
十二三岁时,由于身体发育,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做出高难度的危险动作,女孩在戏班的身份逐渐鸡肋,被年纪更小的孩子顶替,随后她嫁给梁城本地的一位工匠,离开戏班。
没过多久,适逢辛国发动战争,方国边境吃紧,为补庞大的军事缺漏,朝廷采用了极高的征税,并且在民间大量抓丁。
动荡之中,民心涣散。
女孩的丈夫生计艰难,遂决定将妻子卖给他人换钱。
而同一时刻,有个衣着精细的年轻伙计正在到处闲逛,寻摸着买个漂亮的女人,送给他想要讨好的贵人。
他见有人贩卖少女,就上去搭话。
因为是要献给贵人的女子,他得知这人卖的是自己的妻子,这女子虽貌美却早经人事,他便失了大半兴趣。
不过,这女子性情温和,气质独特,他便与她攀谈了几句。
谁知这一谈,他发现这女子年纪不大,居然见识十分了得,不但曾亲身周游各地,熟知方国各地风土人情风貌,还对世俗人□□故有十分深入的理解,能见微知著,问她朝廷民间之事,她都能凭人性而推说出一番见地。
她没读过书,不识字,但谈吐并不让人厌烦,反而有一种纯朴的风趣知礼,而坎坷的命运没有让她变得愤懑阴郁,竟形成了一种豁达通透的大方气魄,短短几句闲谈,就能轻易让人对她生出好感。
说实话,在贵人那里,漂亮的女人很常见,他们阅尽千帆,早就不稀奇了。再怎么美丽纯洁的女子,他们要多少有多少,最多不过凭着兴致新鲜几日,就会腻烦。
但是像这样见多识广、旷达早慧的少女,真没人见过几个。而且她如此聪明知事,说不定倒比那些容易恃宠而骄的愚昧美人,更为可用。
伙计不由后退两步,重新打量起她来。
女孩起初不知那年轻伙计的身份。
等跟着去了从未见过的奢华王府,女孩才知晓,此人竟是当朝三皇子麾下的指挥使,而他买下她,为的就是献给三皇子。
后来,她果然如伙计所料想得那样,很得三皇子青眼。
皇帝得知自己看重的儿子沉迷与来历不清、出身低微的民间女子厮混,大为光火,勒令三皇子将少女赶出王府,并迅速为儿子定下正妻。
而三皇子竟舍不得,阳奉阴违将女孩养在别院。
再后来,皇帝驾崩,三皇子以太子身份即位,就是后来的方和宗。
而这顾姓女子,之后几经周折,在原皇后薨逝以后,方和宗力排众议,将她立为皇后。
又过数年,方和宗驾崩,她奉诏垂帘听政,手握大权。
终于,她成为了当今群臣不敢妄议的人上之人——
当朝太后顾诗诗。
此刻,这个人物就端坐于高位之上,手持佛珠,低头垂望谢知秋。
她道:“在这个世道,一个一无所有的弱女子,想要从底层爬上来,必须要抓住一切能利用的东西。
“无论是才智、美貌,还是经历、身体。若是世人都认为女子无法不依附于男子,那就唯有利用这一点,驱使一个身居高位的男子,然后凌驾于其他人之上,借他前往别人无法欺辱你的地方。
“谢知秋,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但你心高气傲,有那么大的野心,却还有不想放弃的东西。
“在这种时候,没有人拉你一把,是不行的。
“我正好长了手,也想看看你凭你那点稚嫩的手腕和小聪明究竟能去往何处,所以伸手拉了你一下,仅此而已。”
她明白太后的意思。
无论是谁,若想要往高处走,必须要与权力更大的人利益一致, 然后得到对方的支持。
女子无法通过一般途径做官, 也难以获得权力,而帮助一个女性获权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 绝大多数人不会专门去费这种心思。
因此女性若想与高位之人站在同一个阵营、让对方认为他们双方利益一致, 最名正言顺的方法, 就是与一个权势较大的男人结为夫妻,获取对方的支持,让他将权力分给自己。
然而谢知秋拒绝了赵泽。
尽管她救过赵泽, 赵泽从个人感情上对她很有好感, 但由于帮她的代价太大,而两人之间的共同利益太少,赵泽迟迟难以下定决心。
正是在这种节骨眼上, 顾太后伸出手,拉了她一把。
谢知秋与太后非亲非故,谢知秋看不出这样做对顾太后有任何好处, 她这一举动,只能用纯粹的好心来解释。
谢知秋轻轻抿唇。
偏偏在这个时候,她想起了一个人——
年少之时, 父亲曾为她请来两位先生,一位教她识文习字, 一位教她妇德。
其中那位教她妇德的先生, 名叫林隐素。
眼前的顾太后, 给她的感觉,和当年林先生有点像。
都是颇有阅历的女性, 都嘴上不饶人,都看上去不好相处、庄素又威严,但是真的到了关键的节点上,又偏偏是这么一个本以为不可能的人伸出手来,将她拽出冰冷的河川。
当年,是林隐素先生将她介绍给甄奕学士,让她拜甄奕为师,让她得以去白原书院念书,得以开阔眼界,得以成为后来那个名震天下的才女谢知秋。
而现在,则是顾太后出手将她拉出泥潭,用一个五彩石转世的故事,将她重新送回官场。
谢知秋一定神,撩起衣袍,跪了下来。
当年她曾问林隐素先生为何不自己收她为徒,林隐素回答,因为她只能给她学识,别的东西一概给不了。
后来数年,谢知秋曾给林先生写信,但林先生一概没有回过。
由于谢知秋去了白原书院读书,她家中后来也不再设教师,林先生离开谢府,据说经谢老爷介绍去了别处继续担任妇德先生,再后来就彻底失去了联络。
而这次,摆在她面前的机会,她知道自己必须试一试。
谢知秋俯下.身,对着太后磕头。
太后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做,一怔,问:“你这是干什么?”
“微臣先前在垂拱殿失言,冒犯了太后娘娘,甘愿受罚。请太后给臣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让臣为太后娘娘效命!”
谢知秋额头触地,毫不犹豫地道。
“太后先前说臣手腕稚嫩,臣自当反省。若臣有还有什么不得力的地方,求娘娘教臣,臣定当殚精竭虑,痛改前非。”
第一百七十章
这一年, 国子监的杏花开得甚好,一簇簇一串串地挂在枝头上,风一吹, 便如雪飞轻旋而落。
在春末暖风中, 一个年轻女子身着紫色公服,行走于落花下。
忽然, 一朵完整的杏花打着圈从树梢落下, 正好落在谢知秋眼前。
谢知秋抬手, 用手接住。
同一时刻,恰巧有两名国子监生从道路另一边走来,他们远远瞧见在路上走的紫衣女子, 皆是步调一停。
下一刻, 他们未同谢知秋打招呼,而是忙不迭地往后退,互相推搡着换了条路走, 像在躲鬼怪一般。
谢知秋虽低着头,但眼角余光却看见了全程,她并未往心里去, 习以为常。
她上任国子监祭酒一职,已半月有余。
国子监是方朝的最高学府。
天下学子寒窗苦读,不过为了有朝一日能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出人头地, 但是国子监里的学生,不必经过科举就能做官, 参不参加科考全凭兴致, 可谓更稳妥的道路。
正因如此, 国子监入学的名额素来有限,理论上来说只有官员的孩子才能入学, 父亲的官职最低也要是七品,由于名额只有七十人,竞争极为激烈,甚至会有八品及以下官员的孩子为了入学谎报家世,屡禁不止。
而另一方面,国子监入学竞争极大,但进了国子监以后,中高层官员的儿子往往只是挂名,并不会真来听课,而他们纵然不来,国子监的先生又能耐他们如何?是以,国子监中学生更少,往往只能见到一些家境相对不显的官员后代和假冒身份混进来蹭课的学生。像以前的萧寻光那样,因为与家中不睦、一天到晚住在国子监不走的,倒像是特殊情况。
谢知秋这个国子监祭酒一职,相当于国子监这所书院的山长,是管理国子监的最高职位。
因为管理着整个国家重要的人才储备之所,学生中有不少人都出自达官显贵之家,这其实是一个人脉广博、地位相当崇高的官职,大多由德高望重的老者出任。而历史上有不少官至宰相之人,都是经由国子监祭酒这条路上去的。
谢知秋从参知政事退到国子监祭酒,看上去只是退了一小步,她身为女子还能担任如此重要之职,已经是极为抬举她,而且谢知秋素有学识,让她传道受业,好像也破有道理。
然而,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
由于男女混淆不符合礼制,学校更是应当尊礼守德的学习之地,谢知秋并不被允许干涉与男性监生有关的任何事务,与其他国子监官员也隔开了一个体系。于是,本应由国子监祭酒承担的职责,现在几乎全部转移到了司业身上,谢知秋被单独分了一个书斋,远离人群,美其名曰尽可能避免她接触男性,保全她的名声。
国子监学生绝大多数是十四岁以上、二十三岁以下的年轻男子,这个年纪已经懂得守礼了,又是官家子弟,他们大多都知道要是在书院里和异性祭酒关系太亲近,指不定会有不好的传闻,那绝对会影响自己在国子监的考评,影响仕途。
是以,这段日子国子监里的学生一看到出来散步的谢知秋,就会像刚才那样退避三舍,生怕与她有所牵扯。甚至于有个别学生尽可能缩在书斋里不外出,或者索性回家罢了课,以断绝与谢知秋接触的可能性。
谢知秋现在明面上唯一的工作,就是她以萧寻初的身份推行新政时,曾经提倡设立与工科有关的义学。
国子监属于教育体系,虽然达官显贵之子肯定是不会来学工学这类奇技淫巧的,但皇上推到这个位置上,给的理由就是“便于自上而下推动工技义学”。
至于官方学府惯来不收女弟子,而谢知秋又不允许干涉异性学生这个矛盾怎么解决,皇上没说,朝廷也没提,左右“工科义学”一项在新政改革里本就属于皇上没什么兴趣的部分,进度慢也没关系,就这样先搁着。
谢知秋以前是可以出入政事堂、手握大权的参知政事,而现在被隔离在国子监这个独立体系,既无实事可干,又无法接触学生、培养人脉,很难说这不是将她当作装饰品的意思。
谢知秋仿佛能听到朝廷在告诉她:“官职你拿到了,荣誉你也拿到了,现在可以了吧?国子监月俸也不少,你还是千古以来头一个女祭酒,这下能不能不要再闹事了?”
谢知秋转着手中的杏花。
可以吗?
现在这样,对她来说,已经足够公平了吗?
她内心觉得满意了吗?
“太后娘娘,谢大人又来求见您了。”
慈宁殿,青烟古佛,太后清坐着,膝上摊着一本经书,正在阅读。
听到侍女之言,她翻书的手顿了一下,半晌,终于还是道:“让她进来。”
“是。”
不久,谢知秋步入慈宁殿。
太后头也不抬,自顾自翻着书,道:“你一个国子监祭酒,怎么从来都不在国子监待着,反而成天往哀家的慈宁殿跑?”
谢知秋道:“国子监那里,臣已经照例露过面了。说不定对其他人而言,臣不露面倒比露面好,他们也不用那么不自在,可以落个轻松。”
太后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她道:“后宫与前朝原是两不相干之地,没事儿一天到晚往后宫里跑的朝廷官员,你说不定是千古以来头一个。”
“大抵是朝中本没有女官,后宫不准男人踏入,而臣虽是女子,官职却高,宫里没遇到过这种例子,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就让臣钻了这个空子。”
谢知秋回答。
她想了一下,又道:“臣明白该进则进,该退则退。朝廷让臣为官,已是极大的优待,臣……不能说野心已经满足,但在这种时候继续咄咄逼人,未免有得寸进尺之嫌。”
太后了然:“你这是跑到哀家这里卧薪尝胆、养精蓄锐来了。不过,哀家这里可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你待在这里,只怕无聊得很。”
“太后娘娘没有赶臣,臣已甚感荣幸。”
“……”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长长叹了口气,说:“听说你原先擅长下棋,而且棋艺师承李雯?早年甄奕还未辞官的时候,哀家偶尔也会与他们夫妻对弈。既然如此,让人拿一副棋来罢。哀家倒要看看,你的棋艺,比起你师父如何。”
那日谢知秋对太后叩首,求太后为她指点迷津。
太后没有明确答应,也没有明确拒绝,但是此后,谢知秋每回厚着脸皮来求见太后,太后也没有拒绝她。
二人待在一起,其实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点闲话,有时候谢知秋会陪太后念佛经,有时候两人会一起看看书,有时候也会像今日这样,太后主动提出试试谢知秋的棋艺。
谢知秋起初奉太后甚恭,但随着她们彼此摸清楚了脾气,两人在保持适当君臣距离感的前提下,逐渐有了一点忘年交的意思。
谢知秋很快就发现,太后学识甚广——
太后当年侍奉方和宗时,就有勤奋好学的名声。
谢知秋以前听说过传闻——
太后起初没有名分,只算是方和宗身边的丫鬟,但得到还是王爷的方和宗许可后,她自己学了读书写字,短短几年,就看完了王府里的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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