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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知府的那几年(途北囚牛)


胸前挂着的檀木珠子在那方小桌上轻轻碰了碰,冒出来的声响倒是吓了正瞅着猎场那边的魏呈乾一跳。他望望那人的红翎,心里估了估数,忙撂下袍子站起身来了。
“苏大人。”
魏呈乾瞅着苏哈煜直笑,心里却嘀咕一阵:这老小子平素被皇帝视为心腹,虽是平日里未找过他麻烦,但也未有过示好之举,如今偏偏挑了个狩猎的时候来寻他,专门等到皇帝走远了才过来,这肚子里怕不是装了好些坏水等着倒给他呢。
魏呈乾倒也不至于跟他吹胡子瞪眼的,也就装模作样的辑了一躬,引得苏哈煜也忙反手施礼连连。
“魏大人,您不必客气!听说前些日子大人您称病告朝,想来也是好些日子没见过您了。这不,今儿个瞧见您也来了,小的便想着亲自过来问问您。”
“苏大人关怀老身,老身感激涕零。无大碍,只是偶感风寒,就不劳烦苏大人再为老身操这份心了。”
“是,是。”
苏哈煜垂了眼眸,欲言又止。正巧扫见魏呈乾大拇指上配着的一枚扳指,又道
“原先瞧见魏大人的时候着实吓了本官一跳,后来想着确实也是,今上登基前是魏大人一手扶持着的,今上如今那一手好的骑射本领可是魏大人带着在这猎场上一点一点磨出来的。想必也是因为担心皇上,魏大人带着病也来了,小的属实被大人这份赤诚臣心感动哇!”
“时成!说了不必多礼,你在这样奉承我,我可是要与你生分了。”
魏呈乾摆摆手,望着那人又往前凑了凑,声音却压了几分。
“是了,本官与魏大人多年交情,自然是不必那般多礼的。不过,有句话,本官一定要说。”
“哦?苏大人司的是户属,与我朝职倒也无甚交集,有何事能让大人找上老身?”
田野尽头的号子声响彻起来,远远的弥上了一道光似的线。那是猎完的皇子公子们打马归来了。虽是还有段距离,魏呈乾却听着那人的话语明显的急切了起来。
“魏大人位高权重,随着众国公一路辅佐今上登基,更是辅助皇上安定天下,我等一直打心眼儿里尊敬大人,所以前些日子亲眼瞧见段相那般当朝污蔑大人,心中自然也是替大人气不过。后来魏大人称病不上朝,小的自然是心疼大人。”
“慢着,苏大人也相信本官与那太玄案子无关?”
“那是自然,魏大人勤勤恳恳,两袖清风,一身清白。怎会做出那些贪污受贿的事情!哪能由得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污告,本官实在是气不过。”
魏呈乾皱了皱眉头,倒又笑了。又觉得眼前这个人皱巴着的脸像个腌黄瓜,笑的更甚了,便抬手拍了拍苏哈煜的肩。
“苏大人的心意我心领了,好!有苏大人这句话,你我二人便是至交,以后苏大人有何事,只管来找老身!”
“魏大人。”
苏哈煜热络的看他一眼,话语中满是诚恳
“魏大人,有您这句话,我倒也是没什么好瞒着您的了!依我看这段相这般对你,摆明了是要杀鸡儆猴,是做给朝里的老臣们看的。您就这般放过他了?”
魏呈乾倒也真没再把前些日子段玉在朝堂之上上奏参他的事放在心上,这般初出茅庐想要出风头的初生牛犊之心他过往倒也是经历过,也是没有必要同他计较。只是苏哈煜这摆明了话里有话,怕不是等着他发怒,拿他当枪使呢。
“段相也是为了朝廷好,本官身正不怕影子斜,自然是不会怪他的。”
“魏大人还没看明白么,这段玉可是咬上大人您了!”
魏呈乾一愣,冷脸下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苏哈煜不耐烦一嗤鼻,继续道
“皇上指婚东城公主给段相,殊不知段相招惹了太后的人,前些日子太后亲下懿旨毁了婚约,这些时候就要把东城公主送去和亲了。”
“这事我是听说过,只是这与我有何干?”
“大人还记不记得前些日子太玄一案惊动京师,大人的属地出了这等大的事,本来想要明哲保身已经是难上加难,又有传闻说参与太玄一案的江州府知府的知府一职是大人的买来的?大人可还记得当时您是怎样全身而退的么?”
魏呈乾略加思索,心里咯噔一下
“难道是。”
“是,魏大人,您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在外放出声去,说这江州知府已相中了段相,二人即将被指婚。扯上了段家的势力这才将外面的风言风语压了下来。”
魏呈乾不言语,瞧着苏哈煜激动地吹着胡子一翘一翘的。
“若是旁人放出这般话去也就罢了,可偏偏这小谢大人身份特殊,她头上有您和谢大人护着,这话传出去可不止是旁人信了,老段大人也信了。”
这一句话如雷贯耳,魏呈乾回忆着印象里老段大人的模样,又闻苏哈煜趴在他耳边送了句话过来
“段相与东城公主自有便有青梅之约,竹马之缘。两人私下交好,早已珠胎暗结。您的话传过去之后,老段大人忌惮您和谢大人,便...便派人将段相腹中未足月的胎落了。”
魏呈乾不言语,却不自禁打了个哆嗦。苏哈煜望着他的心情这才稍稍有了着落下来,趁热打铁堵在他耳边说
“我不瞒着您,这段相确实也盯上了小的手中的田帐。小的虽也是问心无愧,可是曾与老段大人有些旧账未算,怕他鸡蛋里挑骨头在算计本官。便想着来找您商议一下该如何处理他。宫里的眼线传的情报可是皇上已是批了段玉去审今年的田簿了。”
苏哈煜比个数给魏呈乾看了看。
“大人一向高风亮节,想来账本也是无甚问题的,至于那些莫名多出来的田税一定是大人忙于朝政忘了上报了,小的便自作主张帮大人您掩盖好了。”
魏呈乾忙抱拳
“时成,这真是有劳你了。本官想了想,您说的倒也是不无道理。我等虽是清官,却也难防暗箭。有些准备确实是应该的。我该怎么酬谢你呢。”
“倒也没别的,只是您划走的有小千户田税,原先是我账上的啊。您看这。”
“你放心,等撤了段玉,我给你十万田税的谢礼。”
苏哈煜难掩笑意,弯了腰去小小施了一礼,两人又退让一番,彼此的心意却比刚才更加难言明十分。苏哈煜却是个难安心的主,他还未站热乎,便又轻声问魏呈乾
“大人打算怎么做?若是在下领了旨,这账本可是必须交给他手里的。”
“大人只管交就是了,只不过他只是说了要咱们交账本,若是不小心将账簿的草本交上去了,想来也是无大碍的。”
苏哈煜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还是有些不放心。
“那若是段玉铁了心咬死咱们,专门去各个属地视察怎么办?”
“这大人就不必管了,只管按我说的去做就是了。剩下的,只管交给老身就是了。”
魏呈乾揉了揉扳指,拇指上淡淡的疤痕已经盖了层翻新的白肉。手边的茶盏已凉去了。待到这边说话的声响渐落下去。便有识趣的侍婢上前来欲换新茶。
这时耳旁狂风大作,满载而归的大军已近在眼前了。
少年猎得中原兔,马后横捎意气归。
皇上说到底也正血气方刚的年级,身后还跟了段玉等人。各个脸庞都漫了些红润。皇上一手一只野兔翻身下马,远远就眺见魏呈乾他们,便带些兴奋的上前来,向魏呈乾展示着手里的猎物。
“师傅,您看!”
魏呈乾使了个颜色,支走了来换茶水的婢子。反手端起茶盏就笑,望见皇上身后那个着战袍的身影本能的顿了一顿,继而收敛了笑容,朝他们施礼。
“皇上抬举老臣,这声师傅,老臣自是不敢受用的。”
随后朝那段玉也是微微倾了倾身子。招呼道
“段相。”
“魏大人。”
眼神扫过那人的腰部,虽是看不出什么,魏呈乾心里还是有些不大自在。
“在这猎场上,您就永远是我的师傅。”
皇上心满意足的将兔子交给了手下人。又交代了几句,才放人走了。擦擦手后便举起了旁人恭敬递来的茶盏,伸手递给了身后的段玉。
“来,段相,你刚刚辅佐朕猎兔有功。这碗茶是朕赏你的。”
段玉接下后,微微皱了眉头。
“还是皇上先饮吧。”
“不必,从来猎完后我都是就着魏卿的茶盏喝的,过去如此,如今如此又如何。”
皇上又伸手去接魏呈乾手中的茶盏,却无预料的教那人躲了回去。
“魏卿,这是何故。”
瞧着眼前人微愠,魏呈乾这才做出一副惶恐的模样。
“皇上息怒,这茶早已凉了,臣想着茶农不易,不舍浪费,这才未添新的。微臣自己喝了到是无碍,若是皇上喝了,那可是万万使不得。微臣这就叫人给皇上呈上新盏新茶。”
恰到好处的,识趣的婢女已将明黄茶碗呈上来。魏呈乾毕恭毕敬的将茶碗献给皇上。又欲将原先那盏青花大碗递至唇边。
更为恰到好处的,原先默不作声的苏哈煜追捧了几句。
“哎呀魏大人。您可真不愧是我朝众臣的表率。此举真是教我等心服口服,能与您这样的清官共事,实为我等的荣幸啊。”
身旁众臣闻言便皆是啧啧称赞。魏呈乾打量着段玉,后者只是默不作声的站着。
皇上确实被打动了,又接着这话赏了段玉为首的狩猎表现突出的众臣子,又额外的赏赐了魏呈乾一个护主的功名,赐了好些珠宝玩意儿。魏呈乾谢纳之后,众臣便各自归位。皇上也登上了主座上用兽皮珠玉铺好的宝座之上。
魏呈乾注意到皇上特意安排了段玉坐在了他的左侧,与正居他右侧的魏呈乾形成了左膀右臂之势。开宴后,各处便纷纷热络起来。
“皇上在看什么。”
魏呈乾挑眉,看着正端坐在主位上望着一侧出神的今上。
他的思绪被拉回来,倒也不急不躁,反倒是笑着伸手指给他看那远山上的一棵树。
“爱卿你看,树顶枯萎的树叶立在一片葱茏之上,倒像是山上高高而立的一座宫殿。”
“树顶枯黄的树叶被皇上看成了山顶的宫邸。大概是皇上心里有一整个江湖。”
“是啊。”
皇上不瞒着他,有些感慨的望向山岭无边无际的尽头。
“我是真想去看一看。爱卿可知,这偌大的版图之上,何处可被称为江湖?”
何处是江湖?昆仑之顶,不咸脚下。蜿蜒到北疆的连城,浸染了一层又一层故事的南屿。
何处是江湖,魏呈乾心里有数,却不愿对皇上说清楚。
“江湖交错,汇集成山。若是非要点明何处是江湖,到不如算江州府一个。”
魏呈乾身侧的苏哈煜到是很愿意向圣上点明江湖的去处。无意中又推了魏呈乾一把。
“江州。”
皇上念叨着,目光又投向魏呈乾那边。
“圣上,本官有折子想递。”
“哦?是为何事,但说无妨!”
“南方动荡,微臣想去寻访一番,探究真相。”
“好!爱卿要去何处?可缺人手?”
“江州。”
段玉闻声抬了头。魏呈乾晲眼看他。轻轻一笑。
“本官想去江州,好好的查一查。”
段玉微微攥紧了拳头。几人又言语了些无关痛痒的话,但魏呈乾的眼神却一直定在他身上,眼中的冷冽愈发怖人。
远山不语,江畔无影。待又是一轮月明星疏之后,凉夜渐退,营寨未眠。

晨时起雾,段玉却觉得浑身乏倦又闷热。他轻轻打个呵欠,对面的人稍稍锁了锁眉头。
“脉象如何。”
段玉往凭几上靠靠,瞧着风胡子正襟危坐的模样,轻声道:
“你大可不必绕圈子,我的身子如何我比你清楚,只管告诉我实话就是了。且须告诉我,我还有几天活头?”
“大人的脉象好多了。”
风胡子收回搭在他腕子上的手,又往药箱中摸索一番,捡出个小药瓶,连着几味已瞧不出原貌的草药倒进药碗里,细心的研磨起来。
“饮酒最伤身,大人身子底盘还弱着,近些日子还是不要饮酒了。不然再名贵的药都没效力了。”
风胡子似是无心顾及段玉看向他的眼神,只是忙活着摆弄手中的杵臼。自顾自的补充着。
“其实大人这些天进补的也差不多了,主要是心病。凡是看开些,心里的郁结好了,身子自然也就好了。”
“宫里的都这么说,私下里又传我活不成了。”
段玉哼一声。
“我倒是不知道这是说我的病好不了了,还是有人故意这么传给我听的,要杀了我呢。”
“大人的病能好,最迟这个春天,一定能好。”
风胡子仍是低眉顺目的模样,段玉听着他的话,突然笑了。
“先生这是安慰我呢,还是也觉得会有人来杀我。”
那人手中的活计突然停下,未言语,又从箱子中翻出张草纸,将药铺在纸上。
褐黄色的草汁渲出一片深色,冒出股腥苦味。段玉不禁皱了皱眉头。
“我只是觉得,其他人的事都是次要的,大人也该为自己多考虑考虑。”
段家出了名的清正,段玉自幼受得是君子之道,上任以来更是干脆利落。至于触及了谁的利益,又有谁要杀他,他倒是从未在乎过。以至于那碗红花汤送到他手边的时候,他突然一时也想不到送汤人是谁。
再不怕虎的牛犊,终有一天也会明白锋利的爪牙刺穿肚皮的滋味。
“从未想到先生也会劝我,我知道,现在这孩子没了,算是他们对我的警告,下一个他们就会杀了我。但是我若是就此收手,他们更会肆无忌惮,江山怕不是就要改姓魏了。”
“小公子虽未出世,却也算是救了天下百姓,想来也不会怨您的。”
声音就此止在这儿,风胡子收拾起药箱,起身前又道:
“大人的病已无大碍,日后也无传唤小人的必要了。小人已将药方写下,只需同往日一样,日日冲服便是。”
“你要走?”
段玉挑眉,顺手拿起桌上那张纸条,草草的扫了几眼。
“小人本就行脚江湖,无牵无挂。在京城得大人垂爱,如今大人已不需要小人,小人自是该去到该去得去处的。”
“你为我的事操劳了这么多天,我还未好好答谢你。说吧,你想要什么酬谢?”
“能为大人医病是小人的福分,小人不敢多求。”
“放着我这个做官的你不多收些钱,难不成去跟寻常百姓家要?”
风胡子呵呵笑起来,花白的胡子教他胡乱的绑起,如今便一颤一颤的抖动起来。这副样子,倒教段玉有些愕然了。
“小人行医,只遵两道。一道是只医能医者,不从阎王那里抢人。一道是用药只用自己能寻得能遇得的药,治不好,自是分文不取。治好了,亦是分文不取。”
段玉愣了愣,眼见着那人又拜了拜,挥袖便要转身离去。他突然开口:
“有毒药么。”
风胡子仿佛等待这句话很久了一般,又转过身来,神色自如更甚。他坐了回去,压低了声音:
“大人。”
“我要杀了他。”
营外一阵喧哗,段玉松开了攥在腹前衣物上的手,竭力收敛了表情。款款起身,道:
“营外不知出了什么事,本官出去瞧瞧。这里不比京城,山高险阻,先生若是要走也还请您等到同我们一起归了京,我再差人送先生离开。至于其他,我们再从长计议。”
风胡子颔首,抱拳在胸前,弯了腰去。看着那人步了出去。
营外倒是热闹,不只是谁下令在白日燃点起火把,浓烟的呛味卷着草屑滚到段玉这边,他有些不耐烦的扯了扯领子,又不得不朝人群的中心部走去。
因着他今日告了病,皇上倒未在要他陪驾,一早便携着大部队出去狩猎去了。如今留在营寨的,也就他和几个不擅骑射的要员。
他停留在人群较浅出观望一会儿,大概也看出来了七八分:
人群最中心处确实热闹,一名唤郑通齐的武将正骑在一瞧不出名字的小卒身上,段玉瞧见了那小卒身上的衣服,惊觉那小卒竟是他点名带来清点行军之物的奴仆,说来还算是他的家丁。
郑通齐不止是骑在他身上,一只粗壮的胳膊还高高抡起,黑红面皮拧了双暴怒的眉毛,似是不肯轻易罢休的模样。
人群里品阶高的倒有两人,魏呈乾和苏哈煜都在远远的处观望着,他们都没有看到段玉的倒来。孰不知他们的表现已教他尽收眼底。苏哈煜在朝堂之上就爱说话,有时还爱打磕巴,但是打磕巴也影响不了他说话。如今又是一脸的痛心疾首的模样,嘴里嘟囔个不停,挥舞着手指挥一众官员去将打架的二人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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