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了点头,那小娘子便伶牙俐齿、绘声绘色的同他讲了个西域海公主的故事。
传说,在西方的某片海水下,生活着一群长着鱼尾巴的人。
他们中的大多数终生不能来陆地上的,唯有十六岁之前的海公主可以。
不过,她一旦上岸,便绝不能哭泣,否则不仅再也回不了家,而且自己也会在眼泪中化为泡沫。
而这颗呈色暗淡的小珠子便是那海公主在彻底消失前,她的灵魂所化的最后的七滴眼泪中的一滴。
谁要是能幸运的得到了此珠,只要将特定的巫药加入海水,将其润养至五彩斑斓的半透明状,便可在海公主魂归故里前,许下一个愿望。
白乐安一听,便直觉以为,这定然是商人为了将手中的便宜货卖出高价,而捏造出的传奇故事。自己实在困窘时,也曾信口帮他们编过几个。
他一脸不解的看向那个小娘子,等她的下文。
“我家娘子说,”她做模做样的轻咳了几下,勉强让声音听起来不像此前那样稚嫩,应是在模仿她的主人:“宝珠自然是假的,可那个「海公主的眼泪」的故事却真的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它让这颗暗沉的小珠子,一时之间,看起来如此美好。
“我自幼便相信,话本里藏着足以鼓舞和拯救人心的力量,所以讲故事、写话本也不该是被人轻视的低贱营生。
“先生今日讲的故事很好,愿你莫要被流言所扰,妄自菲薄。”
说罢,那小娘子又恢复了自己的样子,满脸好奇的问起方才故事的结局:“郎君,最后那个书生是真的死了吗?”
可白乐安却因走神,未曾能及时回答她的问话。
片刻后,他双手捧住手中的那根断簪,交还了回去:“多谢娘子,某受教了。”
双髻小侍女摆着手,摇头道:“这个既然让你看过,便给你了。否则,娘子也不至于提前便将它摔断不是?”
语毕,她屈膝一礼,朝着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而去。
白乐安随着她离开的背影看去,只见一个披着浅绿色团花披帛的娘子,回眸对她露处温软的笑意。
秋色萧索又萧索,可那时那刻,晴空清且艳,将云翳荡涤透彻,在远空的尽头,绵延出无边的碧色。
平昌公主的突然身亡,是除开她大婚外,白乐安第二次听说有关于她的消息。
可即便只有过曾经不到一炷香的相遇,比起她那个劣迹斑斑的夫君,他都更愿意相信那个会认真的讲一个故事去鼓励陌生人的她。
但是,她的阿耶显然并不这样认为,甚至高位上的所有人皆十分默契的选择欲盖弥彰,几句话的功夫便下了定论,以期将此事尽快了结。
然而,流言蜚语却不会因为那些端坐高堂之上的人的几句话,便就此消弭。
反而,不少百姓们常常会因为衙门给的草率结论,与他们所闻所见相差甚远,完全不可信,而更多的选择偏向于民间流传的各种谣言。
但是,此案毕竟发生在高门大户里,能为外人窥到的内情实在少的可怜。
除了程五郎这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那些不堪入耳的风流事,关于平昌公主的风言风语的原本几乎都来自于那场「广慈寺捉奸」。
当初,只是因一个未讲完的故事,她既想劝勉他,又怕留下话柄,都宁愿选择将玉钗摔碎,再让侍女给他看。
想来,平昌公主是在乎自己的清誉的。
可如今,这样的脏水平白无故的泼到她身上,她却已无法自辩。
白乐安想,当年的恩情,她总是要回报给她的。
于是,他奔走月余,从官府到百姓,从广慈寺到曹国公府,尽全力收集到一切可能有用的线索,再将它们一一整理,以期拼凑出事情的真相。
可惜,他官职太低,她身份太高,许多相关的人、地和事,都皆在他可以探寻的能力之外,但也已经足够让害死她的人,以命相抵。
不过,白乐安知道,眼下的长安城,已无人愿意去翻此案,但同时,拿到的这些证据中,也足以让他确信,以后一定有,哪怕那些人仅仅只是为了权力的斗争。
所以,眼下他要做的,便是竭尽全力的保留下手中的证据。
可多日的走访和探查,也许已经让他暴露在了那些想要湮灭一切的人的眼皮底下。好几次,白乐安都察觉到被人盯上,若不是他反应够快,也许早就不能再开口了。
所以,他已不能再将东西放在自己身边,而且,他还必须想办法将它送去更安全的地方。
就在这时,白乐安忽然想起,有一次,他雇佣的那个送话本手稿去刁家书行的人提起,刁掌柜十分不地道,将他所有的手稿以极高的价格全卖给了太子妃身边的侍女,却从未分给过他一文钱。
彻夜难眠后,一个计策终于涌上心头。
他是东宫的属臣,自然知晓,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东宫更安全,也更适合藏他手中证据的地方了。
此后,白乐安白日里照常去东宫上值,但只要到家便废寝忘食,全然沉浸在了话本的创作里。
他将所掌握的一切证据皆保留和融汇在了笔下,无从得知的细节,或者真相间的缝隙,便用适当的想象力去填补,一册名为「春寂寥」的探案故事由此而来。
为了尽快将它卖出去,他甚至故意借用了多年前大名鼎鼎的「裴郎君探案集」笔法和名字,将之伪造成了此系列的续作。
接着,白乐安雇人将书稿卖至李家书行,自己却称病请了几天假,而后佯装成想要通过抄书赚钱的书生上门。
然后,在「春寂寥」完成抄写,即将推向市面的最后一夜,他悄悄将手中最为重要的证据,藏在了书的手稿里。
这些天,白乐安三番四次假装无意的在李掌柜面前提及对面的刁掌柜将话本手稿卖出高价的事儿,果然让他动了心思。
次日,白乐安仍旧照常去书行工作,却在暗中观察那个会买自己手稿的「太子妃身边的侍女」到底是谁。他知道,若此事为真,能被这样称呼的,只有两个人。
果然,没等太久,他便瞧见商娘子走进了刁家书行。
这个月,并没有以「笑丘生」的署名出版的话本,所以,她定会失望而归。
在这时,自己只要告诉李掌柜此人便是愿出高价买手稿的娘子,再撺掇他上前去搭话,也许便有可能将这本「春寂寥」卖给她。
一切终于如他所愿,白乐安一定要保住的证据,终于神不知鬼不觉的进了东宫内庭。
等了又等,春消夏至。
直到昨夜,晋王李暕终于开始对程英下手了。
白乐安当即意识到,是时候拿回自己「处心积虑」隐藏起来的那个证据了。
“商娘子,可将东西带来?”白乐安面上不显,可心中的惴惴不安,此刻已然翻涌到了极点。
在他的注视下,素商虽有些不情不愿,但终究还是将那册「春寂寥」的手稿从衣袖中拿了出来。
见到她拿出来的东西,白乐安先是愣了一下。
他的手稿从来都是用西市里最便宜的纸张来写,万万没想到,它们有一日竟会被人一一裱好,以龙鳞装装订收藏。
明知不合时宜,偏偏白乐安的心中一暖,骤然生出了许多感慨,甚至感动。
他不由的再次向对面的娘子鞠了一礼,才伸手接过书册。
可在他的手即将碰到时,素商又猛然将之收了回去,背在了身后:“你……你一定要尽快还给我,最快最快。”
虽太子妃今晨刚刚又看过一次,可是,如今平昌公主案恐怕会再起波澜,谁知娘子什么时候还会再要。
“白某今夜不眠不休,定将它抄完,归还给娘子。”白乐安十分确信的答复道。
素商咬了咬后槽牙,终于将东西递给了他。
离别前,她又再三交代,一遍又一遍。
昨日素商从丽正殿回来后,崔稚晚便发现她隐隐有些心神不宁。
不过,到了今晨,为了自己梳洗妆发时,她给兰时递送簪梳的手,都透露着格外的轻快和愉悦,人也恢复了叽叽喳喳的本色,想来应是困扰她的事儿,终于解决了。
许是被她的好心情感染,崔稚晚眉眼间,也添了几分笑意。
可早食用到一半,太子妃忽然想到了什么,而后便有些笑不出来了。
只是鉴于李暻就坐在自己对面,她终究还是只能稳住心神,面不改色的陪他吃完整顿饭。
太子殿下离开承恩殿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崔稚晚眉梢微微的扬起全数落下。
她将素商叫到跟前,轻声吩咐:“速将那册让人当心收藏的「春寂寥」拿来给我。”
“是。”素商应声道,转头离开时,小小的舒了一口气。
书册拿到手中,崔稚晚顾不上这是素商的心爱之物,需要小心翼翼待之。
她迅速翻到了某一页,然后眼睛便定在了上面的每一个字上。先是从头到尾的看了一遍,又从尾到头复看了一遍。
仿佛是为了否定自己的结论,她将手指快速在桌边的茶水里沾了一下,而后没有半分犹豫的抹在书页之上。
墨迹在水色中瞬间晕开,在她的指尖留下一片黑色的痕,崔稚晚叹了一口气,低声似喃喃:“被替换了。”
“什么?”素商不知是没听清,还是不敢置信。
崔稚晚抬眼看向素商,言之凿凿道:“这一页验尸笔记,被人调换过,就在我看完之后。”
早在最初看到这本《春寂寥》的时候,崔稚晚便已确定了整本书中最为关键的东西是什么?
其实,第一次读时,她的注意力确实全部被书中发生在长安城里的那起「驸马捉奸,斩杀公主」案的起因、经过和结果吸引。
特别是文中细致入微,仿若亲历的探案过程,以及那些皆出现在了几乎与现实完全相同的里坊、府邸、寺庙里的证据。
以至于她当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只要现在出发去到这些地方,便可真的触摸到真相。
不管是文中的这个,还是现实的那个。
而崔稚晚的惊慌不安,亦是由此而起。
因她清晰的感觉到了,此书作者在落笔之时,必然存了拼死揭露「平昌之死」的全部真相的心思,否则他绝不会只是简简单单的换了几个名字,便毫无顾忌的将当事人的身份以及与案件相关的一切,全部直截了当、毫无粉饰的落于纸上。
可此事若真的像书中所写的那样,那恐怕便不再会是简简单单的「杀人案」,而想要且必须遮掩真相的人,也会十倍、百倍的增加。
偏偏这些人,皆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让「春寂寥」的真正作者白乐安从此再也开不了口。
所以,她下意识的以为,白乐安是发了疯,才会妄图以这样的形式,去挑战程英的供述,曹国公府的权势,以及圣人的亲口定论。
而且,莫说没有人会在此时为平昌翻案,即便有,大理寺怎么可能将一册话本子当做证据来用,无论他写的再真,取证再细,付出再多。
直到她因慌张打翻了小桌上茶盏,右手因下意识的扣在桌边而被水沾湿时,忽然有了一种荒诞至极的想法,猛然将她撞到心神大乱。
平昌公主未下葬之前,她记得,好像听说过她的尸身曾经凭空消失了一整夜。而几乎同一时间,大理寺少卿裴继衍曾被人掳走,验了一具无名女尸。
这两件事儿按理来说不都不至于大张旗鼓的宣扬,可它们却也绝非并非什么秘闻,甚至当时便有好事者将两者连在一起,当作春日宴席上不可或缺的长安城奇闻异事,说给大家听。
想及此,崔稚晚迅速翻到书中验尸笔记的那一页。
第11章 拾壹
崔稚晚在第一次翻阅「春寂寥」的手稿时,便发现其中「验尸笔记」的这页,无论是字迹,还是用纸,皆与其他的不同。
可很多年前,她作为抄书手为真正的最后一册的「裴郎君探案集」做过抄录,所以,曾经亲眼见过它的手稿。
和此时看到的一样,未做誊抄前的手稿中,所有的验尸笔记皆用的是同一种纸张,同一种格式,同一个与写作者截然不同的笔迹。
后来,机缘巧合,她终于知道,原来它们并非后造,而是案件发生之时,真正的「裴郎君」亲笔所书。
所以,乍看之下,崔稚晚并未生疑。
可是仔细想来,她明明十分确认,这册「春寂寥」绝不可能是当年的作者所写,既如此,又怎么可能请得动「裴郎君」下笔,伪造一个验尸笔记。
众所周知,书中那个所谓的「裴郎君」,在人命官司上,可从来不会开玩笑,亦绝无可能说谎。
除非,书中的这一页,乃是他的亲笔,所记之事,也皆为事实。
崔稚晚先是细细的查看了每一个字,是她记忆中的那个笔迹。
刚刚染在手上的水渍还未干,她用指尖在纸张边缘不甚重要的某个字上蹭了又蹭,没有半分晕开的痕迹。
不放心,崔稚晚又故意沾了一下水,再次抹了抹,终于确认无疑,这些字所用的墨确实不会被水化开。
最后,她低头将鼻尖贴在书页上,反复嗅了又嗅,那种浅淡却独特到难以模仿的异香一丝一丝渗透而出,萦绕在了鼻腔内久久不散。
无疑,这就是大理寺少卿裴继衍亲笔写下的验尸笔记。
而那笔记中,赫然写着,所验女尸死前怀有身孕。
原来,所谓写尽真相的手稿只是幌子,这才是白乐安真正要藏起来的东西。
一个足以让整个曹国公府陪葬的证据。
世族的影响不止于朝野,更渗透进后宫的方方面面,就连本朝的公主也因此地位悬殊,继而连婚姻都有了两种不同形式。
公主的母族若是足够势大,则一般采用招婿的方式,赐婚的诏书上写的便是「招驸马」「尚公主」。成婚前夕,圣人还会另赐公主府,以示恩宠。
凡是这种情况,即便公主已经出嫁,但法理上却仍旧算作皇族。
至于另外一种,诏书上则会明确写道「公主下嫁」。
这种情况适用于在朝野内外皆无什么重要倚靠的公主,她们不会另开新府,婚后也如寻常娘子出嫁一般,入住夫家。
既然是嫁了出去,那么,从此她便成了是他姓之妇。
因此,虽平日仍以公主称之,可实际上,她已不会再享受到任何皇族的特权。
换而言之,成婚乃是大梁公主的分水岭。
从这往后,无论在家,还是在外,一应待遇,都可谓天差地别。
而平昌公主的母妃,乃是宫婢出身,自然算不上什么显贵,所以,她当然是「下嫁」程英。
不过,在这万般不同中,偏有一事,倒是一视同仁的很。
即,无论哪一种成婚,本朝公主的第一个孩子,都仍算作皇族,这于公主,乃至于驸马一家,已是极大的优待。
而这个优待,并非顺自前朝,而是开国前后,许许多多为大梁的建立奉献全部身家、智谋、人生,甚至性命的公主们为自己挣来的。
二月初时,为了掩盖丑闻,平昌公主之死被归因于「因病暴毙」。
但事实上,程英曾亲口在圣人面前承认过,是自己在极度的愤怒之下,挥剑斩杀了平昌公主和她的奸夫。
之所以如此毫不避讳的承认杀人,便是因他心知肚明,梁律中有明文规定,「当场捉奸,则杀人者无罪」。
况且,他杀得乃是背叛他的妻,而非大梁的公主。
可,若是平昌公主在被杀当时已有孕在身,那么,一切便大不相同。
本朝律法中,与皇族有关的那些往往在效力上会远高于其他律条。
而其中,有一条重罪,便是:
「杀害皇族者,罪同谋犯,诛灭三族」。
平昌身为外人看来身份贵且重的公主,她的死明明疑点重重,谁都能看出事情绝非程英供述的那样简单。
可至今三个多月过去了,无论大梁的刑部大理寺,还是她的父兄长辈,竟好像没有一人尝试去探求过真相。
这本来已经极为可笑。
然更可笑的是,如此情景之下,一个九品小官,一个外人竟能够断定,仅仅因她肚子中有了一个甚至还未成型的孩子,可以拿来作为搅乱政局的武器,大做文章。她的某一位兄长,在日后的某一天,一定会站出来,为她伸冤,为她报仇。
所以,他只要保留下最关键的证据便可。
也不对,毕竟,即便事成,也只有报仇,没有伸冤。
他们怎么会在乎一个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存在感的阿妹的清白和无辜。
晋王想要,从来只是她腹中的那个可以让曹国公府一夕之间全然崩塌的货真价实的皇外孙确实存在过的证据,以便削弱太子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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