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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凤阙(拾一)


不过,今日是个例外。
日中前,太子殿下难得悠闲,因白乐安过手的文牍中所用的梁公笔法为自己所喜,便特地命人将他招至丽正殿,探讨一二。
梁公曾在朝中居高位,更担任过不少年的太子太傅,却被景隆十六年的一桩震惊朝野的北庭武将叛变案牵连,最终遭到罢黜,再也不得启用。
白乐安当时尚未高中,但他后来听人议论过。
彼时二十岁的太子殿下因不肯相信北庭传来的战报,私自下诏河西旧部,跨地调查事情原委,后又联合一众朝臣为老师求情,种种作为险些将圣人逼至不得不从他的境地,最终触怒天威,囚在东宫中一月有余,才被放出。
蔓延至今日的储位之争,多多少少都与当年殿下的强势做派,致使父子之间生出无法弥合的裂隙有关。
这些年殿下对梁公,对河西北庭之事,从来闭口不提,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已收敛了心性。可去岁夏末,他却公开大加赞赏了梁公笔法中「平横、卷尾撇、跷脚捺」的复古之风。
于是,东宫誊录文书的臣属,在手下落笔之时,便或多或少的都有了此般特征。其中,以白乐安最得梁公神韵。
东宫众人皆知,不管外间如何传言,太子殿下乃是真正的礼贤下士,又最是博闻强识。
闲暇时,他常常会与东宫官属面谈,除了朝政,也常常就彼此兴趣各抒己见,即便是像他这样的低阶官员,也不会被排除在外。
如今东宫几个寒门出身,却深得殿下重用的官员,皆是借这与殿下「闲话一二」的机会而起。
因此,白乐安能得殿下召见,本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更何况,他当时之所以苦练梁公笔法,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所图谋的不就是此事。
可满心欢喜的离开丽正殿时,白乐安却忽然莫名其妙的觉得,正有什么未知的危险,在朝他步步逼近。
恰在此时,他与自己正在想法设法接近的那个人不期而遇。
冥冥之中,上天为他选择了答案。
擦肩而过之时,白乐安将昨夜写好,以备不时之需的纸条,迅速塞进了那人的手里。
因为白日里发生的这一切,才有了眼下白乐安偷偷摸摸的藏身在宜秋门附近等候的情况。
其实今日,本也不该他在詹事府值夜,他是特意去找同僚换过的。
入夜后,他更是胆大妄为的借口要去丽正殿送公文,抱着一沓文牍,只身穿过了崇仁门。
若不是隐隐觉得时间好似来不及了,白乐安断然不会冒这样的险。
好在白日里刚见过,平日里也确实也有过夜间紧急送文牍的情况,守门的侍卫并未过多盘问,便将放他进了中庭。
可与他约定的那个人到底会不会出现?
白乐安实在心中无底。
夏夜的风温热到仿佛因无力腾挪而凝滞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黏腻腻的潮气,将白乐安团团裹住,让本就郁结在胸的憋闷愈发明显。
半夜往来崇仁门的人并不多,詹事府中也会有侍卫往来巡视,他计算好了时辰跑出来,也定要在合理的时间内离开中庭,所以,绝不能无休无止的在这里等下去。
在此种情况下,等待不出意料显得格外漫长,更何况,眼下已经略微过了约定的时间。
就在白乐安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他翘首以盼的那个小娘子终于从崇仁门中现出了身形。
日中前,素商得了太子妃令,为披香殿众人,去向太子殿下讨个释放的恩典。
殿下诸事繁忙,往日这个时辰,也许已不在东宫。
素商无法确定,只得先去丽正殿碰碰运气,哪里想到自己会在台阶之上与白乐安相遇。
在长安城里,小娘子中,有一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最为风靡的诸多话本的作者「笑丘生」。
要说素商对他的痴迷程度,从她为了买他的手稿,可以眼睛不眨的掏空自己所有的积蓄,又将它们一张张裱好,再用最昂贵的红琉璃轴精心装订成册中,可见一斑。
而就在不久前,因崔稚晚肯定,她终于可以确认,东宫九品录事白乐安与真实身份成迷的「笑丘生」,实为一人。
不在他面前时,她可以言之凿凿的在太子妃面前担保他的品性,可此时骤然遇见到他,素商心中忽然有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难言感觉。
就在她还没能从这种情绪中走出来,正在纠结是见个礼,还是错开眼的时候,他竟然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仿佛有话要与她说。
两人擦身而过时,素商下意识的垂下手,果然,一张小纸条瞬间塞进了她的掌心。
虽还不知内容,但这烫手山芋触手的那一瞬间,她便恨不得斥责自己一万遍,为什么自己这个身体的反应先于脑子的坏毛病总也改不掉。
果然,纸条中的内容并不辜负她对自己的这顿臭骂。
白乐安竟然央求她,将自己此前购入的那册「裴郎君探案集」之「春寂寥」的手稿借于他,作重新抄录之用。
这册本子虽没署名,但太子妃早已确认过,就是「笑丘生」所写。可现在,他这个原作者竟然向她要原稿誊抄,听起来实在是滑稽可笑。
不过,仔细想想,也不难以理解。
毕竟,这本「春寂寥」因是探案笔记的形式,所以,涉及大量严谨考察过的数据、记录,甚至图画。要让他全数背下来,决然不可能。
而之所以白乐安要从素商这里借用,实在是因为这册话本还等到上市之时,便被通通付诸一炬。此后,更是再无声息。
甚至,它还连累想要将之投入市面的书行都就此销声匿迹,至今看不出有任何重新开业的打算。
换而言之,素商手里的「春寂寥」手稿,乃是这册故事曾经出现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份证明。
不过,她早已意识到,这话本子里的故事,也许并非全都仅仅只是故事。
昨日,因春深处的命案,程英被晋王的人手拿下,投入大理寺狱中待审,偏偏才过了一夜,白乐安便想方设法来向她索要,恰恰更是证明了素商的猜测。
二月初,平昌公主忽然死于广慈寺中。
虽此事很快以公主突发心疾草草终了,然而,事发当日,广慈寺有不少香客,皆是曹国公五郎君程英那场大张旗鼓「捉奸」的见证者。
那日巳时一刻左右,许多人皆看见他一脸怒气的闯入弘智法师的禅院,而后一脚踹开了房门,与他一同进入门内是一男一女两个锦衣仆从,其余府卫全部留在小院里外把守。
说是把守,可也并不阻止百姓上前凑热闹,只是不允许人进入院内罢了。
大概是怕丢丑,三人入内后,立刻将内门关上。随后,围观的人群便听见里面传来拳打脚踢,以及扭打叫骂的声音,间断着还时不时有女子的惨叫响起。
整个过程,说话的虽只有程五郎,可大家很快听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是这平昌公主不安于室,竟然以听经为由,屡次前来与寺中僧人弘智苟且。
弘智法师样貌俊秀,人如苍竹般高挑挺拔,虽然才二十岁左右的年龄,却有极深的佛学造诣,不仅精通经藏、律藏、论藏,还能运用自如。
因此,每每有他出席的讲经会和辩经会,总能吸引比平时多上几番的人。那般场景下,他整个人都粲然发光,确实有不少小娘子瞧上他几眼,便会面红耳赤。
也难怪,他能被公主看中。
再仔细听,大白日里,这两人此刻竟赤条条的躺于一处,如此孟浪的行径,也难怪会被闻讯赶来的驸马捉了个正着。
热闹还没听多大会儿,大家的耳朵几乎被同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而后便是一阵哭天抢地。
程五郎暴怒的咒骂声骤起,那娘子的哭闹声戛然而止,转变为一种被猛然扼住喉咙的悲鸣,断断续续,听不太真切。
持续了片刻后,忽然又有桌椅摩擦地面而后轰然倒下的发出的闷响传出,随后伴着一声已然哑掉的惨叫,房内此后再无声音传来。
再过一会儿,众人面前出现的便是提剑大步踏出的程五郎,他双目赤红,滴滴血液顺着剑尖滚入土地,而后浸染不见。
这捉奸的戏码要远比什么「暴毙而亡」耸人听闻太多太多,以至于在平昌公主还未得以下葬前,便以极快的速度传遍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众口铄金之下,公主与法师如何通奸,又如何被捉奸,被一一细化成了一个又一个香艳非常又言之凿凿的传言。
凭空之间,仿佛多了很多很多人,他们都似亲眼见过一样。
可,事情发生之前,弘智法师心无尘埃,一心向佛是长安城许多人的共识。他更是早早下定决心要不惧险阻,西行求法。
事发半月前,他终于拿到了心心念念许久的通行过所。
所以,若不是寺中的归仁法师恰在此时染了重病,央他暂时代自己给因各种缘由前来求得开解的长安城的贵人们讲经,否则发生的「捉奸」的那日,他应早已远行,根本不会出现在广慈寺。
更何况,但凡真的了解平昌公主的人,便知她平日里最是安守本分,甚至谨小慎微到有些怯懦的地步,又要让他们如何去相信这些风言风语半分?
偏偏在此情景下,即便不太熟识本朝律法,也可能知道,其中有一条叫做:
在奸所发现妻妾与人私通,登时杀死者,无罪。

第9章 玖
今年三月,素商在李家书局掌柜的极力推荐下,购入了「裴郎君探案集」之「春寂寥」的手稿。
书中恰巧有一案,便是公主与僧人通奸,当场被抓,而后两人被驸马双双斩于剑下。
明明杀了人,驸马不仅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而成了此案的受害者,被帝王宽待。公主还未下葬,他便开始变本加厉的继续京城中横行霸道。
就在此时,大名鼎鼎的长安神探察觉出了一丝不对。
比如,那个所谓的「奸夫」一刻钟前还在大雄宝殿带领众僧修持,且回禅院时,分明有个小僧弥随在左右。可后来,此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比如,驸马在暴怒之时,竟不忘了将前因后果,以及在屋内的所见所闻,全都大声的骂出来,实在絮叨。反观公主的回应,则显得太过敷衍,从头至尾除了惨叫痛吟,半句话都不曾说出来过;
比如,紧闭的房门,和大敞的院门……
种种种种,仿佛合理非常,但只要略微扫过细节,则全部皆是刻意。
当然,本案的最后,在裴郎君的抽丝剥茧下,公主之死的真相终于得以浮出水面。
原来公主早在前一日夜间便已被驸马殴打致死,之后上演的捉奸戏码,全部皆是他而设计好了,演出来给众人看的。
目的当然便是蹭上那条 「当场捉奸,则杀人者无罪」。
这个故事,与平昌公主之死有着十分相似的前情,但书中的诸多细节有多少为了剧情需要制造出来的,与现实又有几分一致,素商并未刻意去探究过。
毕竟,这些年许多的话本,皆取材于长安城中当季的大为轰动的事件。
与这个话本子同时出现的另一本「春寂寥」,也将时下发生于太子妃与其妹崔静徽身上的诸多事情写了进去,却满篇胡言乱语,与真相大相径庭。
所以,在此情境之下,素商以为,实在没有必要因为话本子上看到些什么的,便捕风捉影,映照到现实里。
只是后来,她竟亲眼瞧见太子妃在看完「春寂寥」后,无法控制的心神大乱。
联想起后来李家书局被火烧个干净,掌柜躲回老家不敢露面,素商才终于品出了不对。
收到白乐安的纸条后,素商仔细琢磨了大半日。
这话本原应在三月中便出现在市面上,那时距离平昌公主之死才刚刚一月,尚是流言蜚语还未消退之时。
而昨日,晋王刚命人拿下程五郎,俨然一副要好好调查一番的样子。
偏偏今日,白乐安便传来纸条,向她借这册手稿,要誊抄后再还给她。
他想要做什么,几乎已昭然若揭。
先不论他与平昌公主有何交情,为什么执意要替她翻这个圣人已亲口定过性质的案,素商完全不明白,在李家书行的那场大火之后,为何白乐安仍能确定,「春寂寥」的手稿尚存于世,且现今就在她的手里?
难道他早就知道,自己多年以来一直在购入「笑丘生」的手稿?
可即便如此,这册「春寂寥」当时根本没有署他的名字,那他又如何能知道,自己一定会买下它?
想来想去,唯一合理的解释,好像只有:
三月初五,李家书行外,那掌柜喋喋不休的非要将这手稿介绍于她,根本不是凑巧,而是有人推波助澜,甚至是……刻意设计。
所以,素商在见到白乐安的那一刻,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紧锁眉间,直言不讳道:“你在利用我?”
“抱歉。”白乐安将双手合抱,举于额前,弯腰正色道:“商娘子,我实在想不出,哪里还会比东宫内廷更加安全。”
见他对自己行如此大礼,素商后退两步,赶忙避开。
同时,她也彻底明白,自己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入了别人设好的局。
白乐安其实早就心知肚明,这册包含着平昌公主之死冤情的话本子,即便写了出来,也绝无公诸于世的可能。
可,若这世上无一人肯去为那个曾经披着浅绿色团花披帛,笑意柔软的小娘子伸冤,她恐怕会因觉得自己虚度此生而难过吧。
他与平昌公主其实仅遥遥的见过一次。
彼时,尚是景隆十七年的秋末。
那一年,白乐安虽有幸高中,然风光无限的关宴结束后,便很快被打回了原形。
不同于同科进士中出身高门的那几位天之骄子,他同其他人一样,依旧无官可做,除了整日忙碌于准备制举,还反而又新添了更多需要走访拜见的人。
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加高昂的日常支出。
白乐安出身寒门,本就不怎么充实的腰包,早在放榜后凑钱举办各种宴会时全部花光。所以,从春日至今,只能考省吃俭用、躲避宴席,以及为他人代笔,勉强维持在长安城中的生活。
实在馋酒馋的不行之时,他会到西市的一家酒肆当上一回说书先生。用平日见闻、读书闲想,和脑子里忽然蹦出来的有趣桥段编排成小故事,吸引更多客人光顾,以充当自己的买酒钱。
那一日,他正在台上侃侃而谈,忽听一人高声道:“哟,那不是今科进士白乐安吗?”
“他不都高中了,怎么还在做这些为人解闷的下等差事。”另一人立刻与之一唱一和起来:“不过,他以前不也经常去偷偷做代写话本子的贱差,用来应付生计。听说,他在私下里还同人一起做过生意。如今在酒肆说书,也不足为奇。”
此两人,是曾经与他同宿一间馆舍的乡贡,放榜前还常常相互勉励,如今却只剩下满心的不服气。
他们本就以揭他短处为乐,白乐安本不该太过在意。
可因这一番对话,却让原本专心于故事本身的客人们,接二连三的迸发出惊讶的呼声,而后便是嘈嘈杂杂的低声议论,最后,甚至变成了明目张胆的指指点点。
白乐安知道,在普通百姓眼中,金榜题名无异于平步青云,所以,他们期待的进士从来是,也只能是,只该是飞黄腾达,步步高升的样子,绝不该是他这样。
毕竟,他曾经也这样以为。
然而现实是,他常常处于饱一顿饥一顿的困境,但碍于进士出身的这个身份,能够在明面上用来谋生的方法,却几乎没有。
他不能沾到任何买卖,因法令不允许,且商人买低卖高,是低贱小人。
于是,他只能谋些笔墨差事,可哪怕这样,也只能偷偷摸摸的隐藏姓名和身份,好像做贼一般。
如今的世道,仿佛所有的读书人皆应生在钟鸣鼎食之家,有钱帛,有门路。
因那些定下各种约束士人规矩的人,皆是如此。
而像他这样一无所有的寒门子弟,根本不配蟾宫折桂。
白乐安神色恍然,呆呆的枯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听到了更多起哄的声音。
在众人充满诧异又略带鄙薄的视线里,他实在没办法安然自若的继续将那个精心编排了好几日的小故事讲完,只得一脸灰败的匆匆离开。
还没走几步,忽然背后传来“郎君,留步”的声音,一个双髻小娘子追了上来,莫名其妙的递给了一截已经断了的玉簪给他。
“郎君,你可看到簪头的那枚水滴状小珠?”
事情虽发生的突然到让人摸不着头脑,可白乐安本就热衷于奇人异事,便按照她的话细细去看,果然见镂空的玉雕间,一枚暗色的小珠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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