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原来哪怕用尽全力,崔稚晚终还是难以骗过李暻。
常言道,大悦反怯。
直到崔稚晚知晓了自己爱慕许久的那个人,亦在同一时间心心念念着自己时,才真正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当然是大喜过望。
以至于她竟一时失语到只能速速逃离李暻的视线,牢牢用寝被将自己严严实实的裹紧。
以求可以掩藏住一瞬间便滚烫到让人不知所措的心潮涌动,和那早已窜遍全身的使人情不自禁颤栗的甜和幸。
可是,冬日的漫漫长夜,终是又催生出了无穷无尽的「怯」。
彻夜难眠的崔稚晚想了好久好久,也不知自己能用什么去酬答于李暻。
毕竟,她甚至连陪他多走一程,再多走一程,都无法做到。
第74章 进肆
早在景隆十七年的庭州,崔稚晚被游医甄立权以返魂的猛药从阎王爷手中抢回来不久,便意外从商队里的伙计口中得知自己沉疴难愈,已是回天乏术之身。
其实,从少时至今,每一次病重之时,她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会在某次昏睡以后,再也无法醒来。
可是,真的能看到大限尽头之时,心中却又是另一种错综复杂。
河西秋时的风,迎面扑来,催的小般娘子不自觉的打了数个寒颤。
早间还兴高采烈的叹过的偶尔乍现出几缕温柔的风伯,这时,亦忽而变成了要将垂死的枯叶横扫的无情杀手。
那天,崔稚晚裹着裘氅,从暮色刚刚开始从四野收拢之时,便已坐在了房顶之上。
于是,看见了薄暮未昏时,刚刚升起的满月将整个天际渲染成了动人的绯红;
看到了白日再被黑夜吞噬前最后一刻,忽而迸发出了近乎朝阳初升时的光亮;
看到了皎洁的月被云层遮蔽之时,繁星忽而漫天而出,此起彼伏的闪烁,好像永远不会熄灭……
上月,花大价钱为崔小般求来这件红狐裘氅时,窦旬盼的便是在照镜时,有了这样鲜亮的颜色点缀,她便不会总是瞧着自己苍白的脸色愣神。
谁知,此刻这显眼无比的衣衫,竟为他迅速找到她的踪迹的提供了巨大的便利。
还未靠到近旁,他便听见她语调轻松的感叹:
“夜色真好啊。窦十日,你看,连路上的石子都在月光映衬之下闪着荧荧的光。”
话毕,她转过头来看向他,脸上有被美景感染的雀跃,有一如往日淡然轻盈的平静,却看不出任何自伤自怜的影子。
窦旬当即明白,自己归来的太晚,以至于又一次错过了陪崔小般跨越难捱心伤的机会。
于是,他便也不再出口安慰,只是坐在她身侧,顺着她的手指一一去看她坐在这里良久,收获到又欣然介绍给自己的风前月下。
过了好一阵儿,崔小般说的有些累了,话尾处掺杂着淡淡的哑意。
见她刻意大声的清了清嗓子,窦旬便取下腰间的水囊递给她。
崔小般仰头喝了一口,因为未能如愿,立刻皱着鼻尖抱怨道:
“还以为你的里面装的会是酒。”
窦旬接住她扔过来的水囊,不将心中的沉重表露分毫,只是学着她的样子,故作平常的打趣:
“我可对付不了发酒疯的崔小般。”
因想起那些打打闹闹的旧事,两人眼角眉梢皆又都蒙上了一层暖意。
“我得尽快回长安了,”
崔小般将双手撑在身后,最后一次深深吸了一口河西冷冽非常却自由自在的风,心中不再有什么犹豫的叹道:
“我都还没有见过他的样子。”
窦旬以为她会想速速赶去扬州,这亦是他们早已约定好的下一程的终点。
崔小般说过,那是她阿娘出生和埋葬的地方,她在她留下的手札里看到过无数回,向往了许多年,此生终归要亲眼瞧瞧它的样子。
可谁知,她却说,要返回长安。
窦旬一时有些意外,便下意识的追问道:“谁?”
话一出口,他其实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从相识之初,他就清清楚楚的知道,崔小般的心中藏了一个人。
可望不可即。
不可即,却始终难忘。
果然,她说:
“一个离我很远很远的人,”
崔小般望着辽远的夜空,轻声叹息道:
“虽知几乎不可能见到,可是,还是好想在离开之前,清清楚楚的看他一眼呀。”
景隆二十一年,腊月二十四日,长夜将要褪去之时。
见崔稚晚睁开了眼睛,且视线并未飘散,而是已经能够凝聚在了自己身上,李暻终是松了一口气。
他将她眼角此前流淌而出的泪拂去,后又再次将浑身滚烫的崔稚晚揽在了怀中。
安静了半晌,李暻的唇边忽然扬起了一个可察的弧度,他说:
“稚娘,你在高热发作时,因为听见我的声音醒来,这还是第一次。”
脑中仍在嗡嗡作响的崔稚晚并未听清近在咫尺的李暻说了什么,因为,哪怕在昏迷之中,她心中盘旋着的亦全部皆是那个已近在屈指可数的地方的「大日子」。
而在此之前,无论如何,太子殿下绝不能因任何外物出一点差错。
所以,太子妃在意识回笼之后,提起全部力气,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
“你去别处歇息吧,免得我将病气过给了你。”
倒是没料到,崔稚晚都已经病的人事不省了,却还在想着这些「大事」。
如此贤惠又体贴的太子妃,却让太子殿下心中冒出了几缕烦闷。
他闭上双眼,含着情绪,将自己的下巴垫在崔稚晚的发顶。
连日被没完没了的头风侵袭,今宵又是一个整晚未眠的长夜,李暻的声音里已经皆是如同被粗盐磨砺过的哑意:
“太子妃如此努力,孤都看到了,也已经被你成功激怒过。
“只是现下我头痛得厉害,稚娘就莫要再惹我了,嗯?”
方才讲完那一句自己想说的话,崔稚晚的意识其实很快再一次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此刻,模模糊糊间听到他说「头痛」,她心中的担忧陡然升起,便用力抬起头,想去看看他到底如何了。
李暻见她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发愣,以为太子妃又说什么「事关大局」的劝诫之言。
可今夜,他已不想再从她的嘴里听上一句要将自己彻底推开的话语。
太子殿下终是叹了口气,握着太子妃的手掌,按在自己的心口之上,低声问她:
“感觉到跳动了吗?”
「怦、怦、怦……」
李暻的心跳,强而有力叩击在崔稚晚的手心之上。
不消片刻,便让她的心口亦跃起了与之相接的涟漪。
还未等她缓过神应答,便听见他再次开口道:
“崔稚晚,你看,我不是没有心的。”
饶是已经再迟钝不过的太子妃也很快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太子殿下并非真的无心,所以他也会痛,会难过。
李暻是在告诉她,甚至恳请她,再也不要去说这些只为惹他发怒,促他远离的言不由衷的狠话了。
想及此,崔稚晚用额头蹭了蹭他的颈间,终是无可奈何的叹息道:
“你早已经选好了不是?
“太子妃需得被留在这里,而我此刻,也没有力气再去追你了。”
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嗓音竟比李暻还要喑哑许多许多。
可即便再疲惫,再不甘,她却仍坚持着将话说了完整:
“阿善,你朝前走吧,别再回头了。”
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
终有一日,以废掉我,向世族宣战。
“用不着回头,”
因被彻夜不眠的哑意填充,而变得低沉且温柔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崔稚晚,我一直就站在你身边,从来不曾挪动一寸,你看不到吗?”
她怎么会看不到呢?
只是,从前是不敢置信,如今却成了不敢放任。
朝夕相对这些年,崔稚晚早已发现李暻对于一事、一物、一人的执念,不会比他的耶娘少上一丝一毫。
他只是因自幼所受的教导,所以在竭力压制。
如今,她眼见着曾经雄才大略的圣人在先后离去后,对于朝政之事,愈发心慵甚至颓唐,以至到了不闻不问的地步。
另一面,又屡次听信谗言,为追忆过往,不惜耗资无数,更是在几月前于太极宫北起高台,只为能遥遥的看上她几眼。
崔稚晚知晓李暻此生的夙愿,太子殿下渴望成为一代明君,将大梁引至繁荣盛世。
所以,见到这样屡次为她打乱步调的他,明知自己大限将至,时日无多的她终是会害怕。
怕他驻足不前,以至丧失为他马首是瞻,时时翘首以盼的人心。
更怕他陷得太深,在自己走后,亦会像圣人那般,为了心中所「执」,被人左右,不惜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在情浓之时,与他决裂,崔稚晚知道自己很自私,可她就是不想要李暻「坠落」。
她要他此生良臣环绕,志得意满,为万民称颂,而不是由小人蛊惑,被臣僚讳言,然后自己一人落寞的在太极宫里的某个寝殿里,忆她,想她。
因为到了那时,她早已不可能再去到他身边,陪他去走完万般难捱的艰辛。
伤心虽是难免,可长痛终究不如短痛。
于是,崔稚晚咬牙哑声重复:
“我……我看不到,亦……不想看。”
可惜,到底是病中脆弱,心不应口,远远要比平日康健时艰难千百倍。
感觉到洇湿颈边衣襟的泪,李暻抬手一下一下的轻抚崔稚晚脑后披散的长发,心头酸胀到几次明明已经张开口,却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再一次用下颌蹭了蹭她的发顶,太子殿下收紧双臂,直到能感受到她的每一寸呼吸,每一次心跳。
“我知你说这些话并非出自真心,更清楚你非要在此时将它们一一从口中吐出的缘由。
“稚娘,我早就知道了……”
崔稚晚还从未在李暻的声音里,听到过那么多的无可奈何,那么浓的压抑忍耐,话到尾声,甚至有一瞬难以察觉的哽咽。
而更出乎意料的是,是他话里的「早知」二字。
原本流动的时间,在地坼天崩后,仿佛乍然而止。
冬夜本就万籁俱寂。
而这片静默,无声,让一切皆像是被定住了一般。
崔稚晚亦随之,蓦然僵愣当场。
景隆十九年,二月。
自有孕后,虽细心呵护却始终被各种不适缠身的崔稚晚终是未能保住肚子中的那个还未成型的小生命。
随之而来更加严重的后果,便是她自己亦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承恩殿里里外外汇聚了从宫廷到民间,所有太子殿下能寻得到杏林高手,可即便如此,太子妃仍旧数次性命垂危。
好几回,李暻已经几乎感觉不到她的气息,心跳、脉搏亦微弱到仿佛随时会消失不见。
那一刻,他便清楚,子嗣又有何重要,李暻有崔稚晚,已然足够。
虽众位医者最终还是将奄奄一息的太子妃从阎罗王手里抢了回来,可素来直言的孙医正那时便已明确告诉他,「夺回」和「治愈」之间,从来皆是天壤之别。
李暻这才第一次听说,早在崔稚晚未入东宫之前,她的身体便极有可能已是强弩之末。
见太子殿下沉默,孙医正好像还怕自己说的不够明白,搔了搔白头,又再次开口道:
“太子妃这身体,就好似一只早已被摔得粉碎的酒盏,虽被绝世名手竭尽全力重新拼合在一起,可仍旧漏洞百出。置于其中的酒,哪有不流干的道理,不过早晚而已。
“老朽能做的,也不过是在这只回天乏术的杯子能看得见的破损处修补一二,以将终结之日延迟几许,可是,杯水又如何能挽救车薪。”
袖子之下,太子殿下拳头早已握到青筋毕露,指节发疼,他冷着脸,不近人情的吩咐道:
“既然如此,阿翁便带着他们,日日夜夜盯着这酒盏,不眠不休「修补」便是。”
“夜以继日?!”
孙医正嗤笑一声,道:
“殿下说笑,你可知,就是现下偶做小缮,老臣还需得手下放轻,以免一不留神,让它当场变回当初齑粉的模样。”
见太子盯着尚在沉睡之中的太子妃,不发一言,一副众医若不能将她彻底治愈,便一个也不许离开的样子。
孙医正竟在恍惚之间,瞧到了几分先后走前,圣人执着的模样。
他终是叹了一口气,有些生硬的劝慰道:
“人之性命,与诸事无异,强行挽留,于你,虽可得片刻心安,但于她,每时每刻又何尝不是愈发难熬的苦痛。
“阿善,莫要学你阿耶。”
肝肠寸断的感觉,原来是这样。
李暻以为,从自己狠心将遨游于天地间,自由自在的她强行拽到身边开始,崔稚晚便再也不会离开。
然而,比只能遥遥念她,更剜心碎骨的,竟是……
生死相隔。
正是因为知道结果终会如此,所以,太子殿下始终不愿让太子妃知晓,他对她从来执着至此。
李暻怕崔稚晚会忧心种种不可预料的「以后」,而无法安然享受每一个朝夕相处的「今日」。
可他的稚娘实在太过「懂事」,竟想在自己离开之前,先行将他彻底推开。
事到如今,除了她的「舍不得」,李暻只能通过告诉她一切,求取她的「放不下」,以便继续挽留她于人世间多待上些许时日。
景隆二十一年,腊月二十四日。
鱼肚白悄然起于东方,若隐若现。
太子殿下伸手拍了拍闷在自己颈间的脑袋,轻声叹道:
“你我乃是结发夫妻,所以,稚娘,你推不走我的。
“莫说现在,即便真的到了……最后一刻,我亦会寸步不离的守着你。”
李暻说这话时,语气那么自然,好像一切皆是天经地义。
却催的埋头于他颈间的崔稚晚,泪如雨下。
缠身病痛和百感交集融合在一起,她已几乎吐不出一个字来,可太子殿下却还要找她确认:
“崔稚晚,听到了吗?”
她只好用尽力气,拼命点了点头,而后凑到他耳边,「嗯」声以做回答。
李暻总算满意了,垂头在她额角落了一吻,而后低声逗她莫哭,温言哄她入睡。
本就仍在病中的崔稚晚很快便归于昏沉,可还没过一刻钟,她又忽然提声唤了句「阿善」。
“我在。”刚刚合上双眸的太子殿下闻言,立刻出声安抚。
崔稚晚迷迷糊糊,交叠在他腰后的手,忽然在他背上轻拍了两下,接着便是反复的低喃:“不疼了,不疼了,睡吧……”
李暻愣了一瞬,才恍然意识到,她并不是再次清醒了过来。
只是虽在睡梦之中,却又想起了他方才说过自己「头疼」。
五日过去。
午后,太子妃再次因高热难退,陷入短暂的昏迷之中。
彼时,李暻正抽出片刻空闲,在承恩殿近旁的狭小偏殿处理片刻拖延不了的紧急要务。
听闻崔稚晚的状况,他提步当即返回。
谁知,太子殿下连「稚娘」都还未说出口,只是指尖在她额上触了一瞬,崔稚晚便立刻睁开了眼睛。
眸中还没有重新聚起神来,她就哑着声音,下意识道:“我没事。”
太子妃的病情反反复复,明明谁都能看出,比之往年同时还要更加严重上几分,可偏偏不同于任何一次她在陷入人事不省后,只知哭着喊「阿兄」。
这几日,只要感觉到太子殿下靠近,她便会很快恢复清醒。
明知她是因为始终放心不下几日后的东宫与晋王之争,更时刻为他的安危牵肠挂肚。
所以,崔稚晚越是强打起精神,李暻便越是心疼。
此刻,太子殿下已经知晓无论自己如何劝慰都无济于事,所以,他摸了摸她滚烫发红的脸颊,凑近她的耳边,轻声问道:
“稚娘,要不要我背你走一走?”
往年,崔稚晚如何也好不起来之时,只要将崔五郎唤来,背她在殿内走上一夜,她便会慢慢恢复康健。
意识略微回笼的太子妃,明明只听到了最后几个字,却毫不犹豫,断然拒绝了太子殿下的好意。
李暻见崔稚晚面上比方才还要更红了几分,便知她是害羞了。
未听取她的推却,趁着太子妃尚还拿不出多余的力气反抗,太子殿下终还是将她背在了背上。
沿着寝殿内来回走了几圈,李暻突然开口道:
“景隆十四年腊月,你生病的那次,我也这样背过你。”
因实在情怯,只知将头深深的埋在他颈间的崔稚晚闻言一愣,还以为是自己没听清年份,下意识出声问道:“什么?”
李暻却像是并未听出她的诧异,只是平静将当时之事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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