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定国之时,天下群雄纷争。
握在李梁手中的疆土其实仅限于关中与河东一带。
武延元年。
李峘先是直取扶风,后又拿下金城,平定西北,正是锐不可当之时,却遭小人构陷。
彼时,虽有上官令仪不惜冲入朝堂之上,为其侃侃辩护,却终是不得不「因病」,留在后方休息。
可也是在这一年,从狱中出来的李峘迫不及待的凑到看着他笑的上官令仪的近旁,开口小心翼翼的问道:
“令仪,你真的想好要嫁给我了吗?”
武延二年初,李峘终究还是娶到了他从第一眼看见,便想要纳入怀中,再也不放手的上官令仪。
从此,他的心心念念,他的九死不悔,全部都有了可以着落的实处。
武延八年。
一夜,欢好之后,埋在李峘心口的上官令仪忽然出声道:
“二郎,虽我成日出入各种宴席,绞尽脑汁想要弥缝你与宫中诸位的间隙,可终是不敌「他人」谄谀赂遗。你会不会怪我?”
李峘常年领兵出征,战功卓越,在军中,乃至朝中素来威望极高,几欲震主。
时至今日,已常有“不为兄弟所容,功高不赏之惧”,面对父亲和兄长的猜忌,他近日常在思考是否应当将手中权力适当放一放。
只是恐怕这一松手,便是将利刃交给了他人,到时免不了受人挟制。
若是最终让令仪与阿善吃苦,又要他如何容忍和退让。
此时,见怀中之人亦因此事忧虑,李峘不由抬手在她额上弹了一下,才笑道:“说什么傻话。放心,无论发生什么,哪怕我自己出事,你也定然会毫发无损。”
上官令仪闻言,当即抬眼瞪他,两指并拢狠狠地在李峘的腰侧拧了一下。
李峘嘴上喊着疼,却丝毫不躲,反而用腿将她夹向自己,垂头再次朝她颈间方才落下的红痕处吻去。
上官令仪捂住他凑过来的嘴,像是满心的不甘和委屈终于释放一般,小声斥道:
“李峤明明处处不如你,为何最后要逃的却是我们?!”
李峘终于正色,冰霜瞬间侵入眼底,只是他又迅速将之抹去。
“令仪可知,离间我们兄弟,会是什么罪?”仍旧是那副没有正行的模样,他将她的嘴捏成撅起的样子,凑近说:“你亲我一下,我便只当没听见。”
上官令仪「啪」的便将他辖在自己两颊,不让她说话的手打掉,双目直直的看着他,嘴上已半分转圜的余地不再多留:
“我就是说给你听的,为何要你装作没听见?!”
她都已经把话说成了这样,他又怎么不懂其中的意思。
李峘没有再说任何一句回应,只是翻身将上官令仪压得密密实实。
暮云朝雨,春宵夜长。
直到侵晨将至,上官令仪精疲力竭的沉沉睡去,李峘眼中的热切方才全数褪去。
而隐藏在其后的凛冽冰霜,终于没了任何遮掩。
他垂目看着怀中之人半晌,忽而唇角勾起了一丝森冷的笑意:
“原来是为了今日,为了给他报仇,才答应嫁给我。
“只是,令仪,你可知自己……找错了仇人。”
那一年,元怀谦出现在为李思渺送嫁的队伍里,本就是李峘的故意为之。
此后的每一次借故躲避,也是为了留时间予这二人盟山誓海。
是他彻底断掉了元怀谦将「心悦」转向旁人的所有可能,是他逼他终是走上了从军之路,更是他的刻意亲近,才让兄长李峤对他生出了无法消弭的疑心,继而决定趁乱「舍弃」他。
所以,让上官令仪生出无尽的恨意的一切,全部是李峘于暗处所用的手段导致的结果。
而他的目的,从来皆是为了得到她。
明知上官令仪「另有所图」,可早在成亲当夜,李峘便已向她许下承诺。
他愿一生,做她的刀。
李峘以为,他与上官令仪的裂痕,皆是从她成为大梁的皇后开始。
或者说,是从她暗自驱使着程世让,违逆自己的吩咐,于玄武门外,毫不留情的将彼时的太子,他的亲兄长李峤斩死于刀下开始。
从那一刻起,在上官令仪的心中,「明君应如何为政」,显然重过了一切。
虽早先在齐王府时,这种迹象已略微显露端倪,但为后的她开始变本加厉。
不仅是朝堂上的那些事,她还可以面不改色的同他讨论,待选入后宫的众多女郎的性情、家世,该如何利用,甚至心无波澜的告诉他近日应去宠幸于哪个,谁的位分应当再提一提。
李峘总是觉得,上官令仪好像她只是他在太极宫后庭之中的谋士,而不是妻子。
要不然,她为何总能带着一成不变的笑,反反复复的告诉他:
“圣人还是应以大局为重。”
即便如此,李峘还是为了讨她一笑,而尽心竭力。
只是,听她的话越久,他心中的恨便随之越发强烈。
她不会不知道,比起坐在这孤零零的高位上,自己从来更喜欢驰骋沙场,纵横厮杀的感觉。
年少之时,李峘常常在得胜之时,同上官令仪反复强调,若是能一世这样,便已经是极好。
可是,他知道,她是属于太极宫的。
所以,为了让她如愿,李峘便只能也跟着来这里。
在上官令仪走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李峘都以为自己是恨她的。
他开始违背她的心意,贬斥她器重的臣下,怀疑她信赖的太子。
李峘以为,自己的挣扎,自己的脱缰,会让上官令仪能再一次像少年时一般,为了彻底掌控他,而重新将他放进自己的双眼里。
但,无论他做什么,皆是无用。
于是,他只得日甚一日的反抗她,乃至忽视她。
直到景隆十七年,上官令仪重病缠身,时日无多之时,李峘才终于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他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病容一眼。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终于,还是到了她要走的时候。
李峘失魂落魄的坐于上官令仪的榻前,不发一言。
即便眼见着她灵魂消弭的时间将至,他却始终不敢问上一句:
「年少相遇时,你到底对我有几分真心。」
可谁知,她却好像有话要对他说。
李峘顺着上官令仪的意思,俯身贴到了她的眼前。
她竭尽全力,抬起手掌,在他的面颊之上停驻了一刻,而后按在了他的颈后,将他拉到了更近的地方。
上官令仪忽而笑了,气息循着耳眼,直直的窜进了李峘的心头。
如同一把世上最尖利的匕首。
因为,她说:
“很早很早,我便知你不喜欢太极宫,不喜欢做圣人。
“可无论如何,你这一生,终还是被束缚在了这里。
“李峘,我可是上官令仪啊,又怎么可能会……
“……认错仇人。”
文德皇后留下的密匣出乎意料的又一次派上了用场。
一把装着特殊的香料,且形制独一无二的银色梳篦,再一次出现在李暻面前。
不过,这一次,并不是通过长安市井中潜藏的「养犬人」,而是玄序直接将密匣和银梳一同呈上。
“谁的?”李暻瞥了一眼,随口问道。
他的手边还有许许多多的文牒正在等待批阅,作为圣人,李暻远比在东宫之时更为忙碌。
“兰时。”玄序一出口,便发现自己终是没能控制好情绪,哽咽之声随着话尾落音,差一点便倾泻了出来。
其实,兰时在几月前,便应该离开了太极宫才对。
可那日,她与素商明明已经一同走到了通往外头的西门,偏偏到了最后一刻,她却抬手将素商推了出去,自己反而驻步不前了。
彼时,偷偷藏在角落里的玄序听见兰时说:
“太极宫中从来欺软怕硬,娘子她冬日离不开炭火,不能没有人照顾。
“我向薛……皇后求了个可以接近宫中炭火的位置,素商,你好好听从崔三郎的安排,我……我便留下了。”
他在心中暗暗骂她犯傻,难道她离开了,自己便会放任娘子被人欺负吗?
可又欣喜她留下了。
不然的话,玄序总觉得以前在东宫的日日夜夜,好像也会渐渐消失不见一般。
“原来是她。”
兰时便是文德皇后早年埋在东宫之中的那个暗哨。
即便心思缜密如李暻,竟也从来未曾察觉。
他出声问道:
“又是什么消息?”
玄序闻言,当即弯曲双腿跪在了地上,将头埋在地上,回禀道:
“兰时求圣人允许她出宫,为娘子……”
顿了一瞬,他改口道:
“……为废后送信给崔五郎。”
李暻手下的笔登时停住,抬起头来,看向伏趴在地的玄序,问道:
“什么信?”
玄序再也忍不住,眼泪绕着眼眶打转:
“圣人,娘子她……恐怕是不好了。”
李暻一愣,转而眉梢间竟勾起了一丝冷笑,眸中更是瞬间风霜弥漫:
“什么娘子?哪个娘子?”
玄序自然听出这话里话外哪有什么疑问,分明全是满满的胁迫。
他只好将头埋得更低,却又不敢不回话:
“娘子写信给崔五郎,让他来接她……归家了。”
两仪殿内忽而寂静到落针可闻,直到李暻猛然起身。
玄序不敢耽搁分毫,连忙上前抱住了他的腿,一旁陪立在侧的长赢亦跪在了殿门前,阻挡他的脚步。
忍着哭,玄序只知反反复复劝说道:
“被废当日,娘子说了的,眼下纷乱一日不消停,圣人便绝不可前去见她。”
从崔稚晚于夏末时分搬出立政殿,至今,已过去了两个月。
而,李暻亦已是整整两个月,没能同她说上过一句话。
如此的局面,皆因她为自己被废除后位谋划的理由乃是除了李暻自己,无人能够找出任何纰漏辩驳的「圣人不喜」四字。
与世家大族的第二轮争斗正处于一触即发之时,他又怎可能一边说着「不喜欢」而废了崔稚晚,一边又日日去寻她。
可到底,李暻还是没按照她的意思允许她去长安城郊的皇家寺庙修行,而是将崔稚晚就近安置在了太极宫内的云眠寺里。
云眠寺与晓山为邻,山上的望云亭恰恰能将寺中院子内的情景一览无遗。
昨日午后,李暻分明还在亭中看见崔稚晚坐在院中晒太阳。
秋日已深,她的面色虽不似夏时那般好,可亦是红润康健的样子。
从那时至今,还没过去十个时辰,他们竟然说她「不行了」。
李暻抬脚将拦在面前的两人踹开,朝着云眠寺直奔而去。
到时,院门大敞着,李暻一眼便瞧见崔稚晚正斜倚在桂树下的软榻上。
她合着眼睛,一副睡着了的样子,脸上倒还是噙着笑意,明明与昨日他遥遥看见的模样无异。
他一步一步靠近,脚步忽轻忽重。
皆是因为,他既怕将她吵醒,又怕根本吵不醒她。
走到近处,李暻蹲下,垂目观察了许久,直到反复确认了那微弱却起伏的呼吸还在,才出声唤了一句:“稚娘。”
可是,她却没有醒来。
李暻抬手想要扶在她的肩上将她唤醒,但快要碰触到时,却因指尖突如其来的发颤又骤然停下。
怕她发现了自己的慌乱,他将手掌握成拳,收回袖下,才再一次唤道:“稚娘。”
这下,崔稚晚总算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
没有察觉到李暻松了一口气,她就这样侧躺着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笑着同他说:
“方才做梦时,还看到了你。本以为,那便是最后一面了。
“可李暻,你竟真的来看我了呀。”
“胡说什么!”李暻轻斥了一声,却没有任何厉色包裹在内:“日头消了,外面冷,我扶你……”
甫一触手,他才骤然察觉,她竟冷的毫无温度,仿佛已经不存在了一样。
李暻蓦然愣住,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
“崔稚晚,你骗我?!”
上一回团拜会前,她通过服食甄立权留给她的特殊药丸想蒙蔽他的眼睛,可李暻却根本不信她会好的这样快。
所以,这一回,她花了整整四年的时间,来假装自己的身体有在一点一点的好起来。
以便让他相信,尚有许多余生,足以共度。
“不骗你,又怎么能催促圣人动手废后呢?阿善,我是不是变聪明了?”
崔稚晚打趣道。
见李暻满脸阴霾,她伸手拉住他的袖侧,摇了摇,浅声哄道:
“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不然的话,我最后见到的便是你发怒的模样了。”
李暻「唰」的将袖子抽回来,冷着脸,一动不动的看着她,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见状,崔稚晚想要撑着凭几坐直身子,可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做到。
她只好又抬起笑脸,望着李暻,故作委屈的道:
“阿善,我好冷呀。你扶我进屋里,好不好?”
李暻终究还是不忍心,便只能让自己再次去触碰这个已近冰凉的她。
崔稚晚不要李暻抱,非要闹着自己走回去。
可刚到廊下,她又哭丧着脸说自己走不动了,赖在栏杆上坐下,不肯挪动分毫。
李暻没有办法,只能让人去取大氅和暖炉。
她还是不要,反而摇着他的衣摆,娇声说:
“是太凉了。不过,只要阿善坐在我旁边,让我靠靠,我就不会再喊冷啦。”
此刻,除了顺着她,脑中逐渐空白的李暻,根本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见他僵直着坐下,崔稚晚倾身侧倚着他,优哉游哉的说起了过往:
“景隆十七年,一个老神医说我寒邪入体已深,活不了多久了。
“我便想,这可如何是好,我还没有见过「太子殿下」,怎么能就此死掉呢?所以,我立刻就赶回了长安。
“谁知,还没等我想出办法见你。李暻,你竟然要娶我了。
“上天对我太好了,是不是?”
见身边之人仍旧一言不发,崔稚晚又继续道:
“那老神医还说,我活不过二十岁的。可如今,已经过了他所说的那个大限之日足足七年。
“阿善,你我都已经尽力了,便已经足够了。”
“足够?”
李暻终于有了反应:
“崔稚晚,你觉得足够了,就可一句话也不提前告知于我,自己悄然走掉吗?”
他将她的手握的死死的,早以为自己已经丧失了五感的崔稚晚,竟恍惚觉察到了疼。
“稚娘,不够的,远远不够。
“既如此,是不是我也可以不征求的你同意,便强行让你继续留下来。”
他好像不知应说些什么,声音虽还竭力保持着冷冽却温柔的音调,可出口的每一话皆是乱的:
“崔稚晚,你分明说过会「一直」陪我走下去的。”
崔稚晚转过头,将下巴压在他的臂侧,忽而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意:
“我怎么记得,我说的是,一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时候呢?
“李暻,你通过废后向世家大族宣战,崔稚晚的作用便再也没有了。
“我已经完成了对你的承诺了啊。”
无可奈何的嗤笑一声,李暻半天才出口道:
“我竟不知,自己的「需要」,原来是如此易得之事。”
忽而,他又叹了口气,自嘲道:
“崔稚晚,我明白的,你要陪着的人是你的阿善。如今,你觉得他不在了,便不要我了,对不对?”
李暻何曾有过这样对自己毫无信心的时候。
可他始终记得,入主太极宫不久后,崔稚晚同他说,「东宫的阿善可以只属于我一人,可太极宫的李暻,却不可以」。
崔稚晚知晓,打从自己亲口承认「李暻」与「阿善」不一样以后,这一点区别,便成为了他的心中的执念。
她刚要出口解释,却听见李暻说道:
“可是,崔稚晚,你知不知道,只要你想,我可以不要如今的一切,让阿善永远陪着你。”
闻言,崔稚晚愣了好久好久,她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眼前之人,还是那个永远顾念天下,以社稷为先的李暻吗?
“圣人在说什么傻话。”
崔稚晚先是下意识的驳斥,半晌,才忽然笑开了,眯着弯弯的眼睛,说道:
“不过,李暻,谢谢你的傻话。”
然后,她便被死死的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崔稚晚,不要走。我把阿善还给你,别走。”
接着,李暻竟然说了两个几乎让崔稚晚心惊的字:
“求你。”
只一瞬间,眼泪从心中流出,全部汇聚在了眼眶里。
她最不愿见到的事情,终究还是有了发生的可能。
崔稚晚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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