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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凤阙(拾一)


许多种情绪盘杂,可比起心烦意乱,更让太子殿下难安的,其实是无可奈何。
已知全部后事,再去看当年情景,崔稚晚的指责好似句句皆是对的,以至于他无论如何反驳,都像是在狡辩。
更何况,因他此前的设计,她一早就认定,如今的自己为达目的,满口皆是谎言。
此刻,除了将最简单的真话告诉她,李暻已别无他法。
景隆十年,尚未来得及选定继承者的登施可汗骤然殒命,本就存在着多方势力争斗的突厥当即爆发了内乱。
而以战为底的政斗,对于任何一方统治来说,皆将严重损耗战力。
前朝末年,为了保证后方安稳,先皇与突厥可汗缔结的联盟,至今早已有了裂痕。
两方摩擦不断,互有胜败,边境百姓难以安居,来往商路亦时常中断。
如此心腹大患,存于西北,不彻底摘除,圣人如何能安眠于卧榻。
眼下,虎视眈眈的大梁即将迎来一个趁虚而入的绝佳时机。
而他们要做的,只是等待和抓住。
年末将至,登施可汗的幼弟铁漫派遣使者千里迢迢终于到达长安,而使团此行的目的竟是要请默利可汗的遗腹子李万隆返回突厥掌权。
朝廷主张立战的一派中当即有人嗅到了味道,迫不及待的想要将这条大梁等了许久又自己送上门来的「大鱼」就此网住。
可是,圣人私心以为,眼下的机会虽确实难得,但若再拖上些许时日,大梁便可真正坐享渔翁之利。
到时再将「李万隆」送去突厥,才不枉费自己十数年来对他的悉心爱护和培养。
不过,圣人并未将自己的想法表露出来,而是将李暻招到近前,问询他的想法。
太子需得入河西军,在真正的战场上历练,这是文德皇后与圣人早已达成的共识。
而眼下这场将要兴起且适逢其时的战争,便顺势成为了圣人为东宫选定的磨砺心性的最佳契时。
「良机未至」,这是太子殿下真正的想法。
更何况,李暻心知肚明,多年以来,阿耶对李万隆的溺爱和纵容,绝不可能仅仅只是因为怜惜他母亲的过往。
作为大梁与突厥之间最好的连线,这颗棋子,圣人定是想将他在更好的时机,摆在更佳的位置。
阿耶在此刻询问他的意见,李暻当即明白,自己出征河西的日子已逼至眼前。
对于这样的历练,太子殿下当然满腹雄心壮志。
可偏偏年初之时,他曾经亲眼瞧见,李万隆扬起马蹄,似要将崔稚晚当场踏死。
既然杀心已起,恐怕再也无法消弭。
如此状况,若是自己离开长安,那个成日被「兄长」欺负的崔家小娘子,是否会又一次被碾压于马蹄之下,却再无生机可言。
太子殿下垂目犹豫了一瞬,开口回禀圣人时,已做好了决定。
“「送羊入虎口」,虽说冒险,但若是成功,亦可事半功倍。”
李暻如此回答时,并没有半分掺假,他只是在张口的前一息,终是被心中生出了一点私心左右了而已。
为了釜底抽薪,以绝后患,在自己西行之前,他一定要将这个可能夺去崔稚晚性命的人送离长安。
可惜,彼时尚未见识过战场之上的瞬息万变的残酷的太子殿下终究还是太过自负了些。
以至于在远远未摸清铁漫性情之前,李暻便轻而易举的下了判断,认为既然对方想要背倚大梁,继而在突厥王帐玩「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
那么,无论如何,他绝不会杀了手中的傀儡。
李暻满心以为自己可以及时赶到,甚至在突厥使团还未踏上归程之前,他便在心中思量了千百种翻转局势的计谋。
然而,后面的事情进展的实在太快,大梁才刚刚垂下饵线,甚至连一次都未能来得及抬起鱼竿试探,他们投入的「鱼饵」,便已身首异处。
话到这里,李暻抬手将崔稚晚粘在唇角的鬓发拨到了耳后,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语气:
“稚娘如此了解我,应知……
“孤素来不用「下策」,亦十分不喜欢「死局」。”
其实,还有一句话,已滑至口边,可李暻到底觉得让人耳热到难以启齿,所以并未说出。
那便是,
「不过,我立下的规矩,皆可为你破例。」

这是文德皇后行事的准则,亦或者说是底线。
身处太极宫中,莫说李暻这般受她教导长大又身居高位之人,就连崔稚晚身旁总是草率从事的侍女素商,亦因在先后身边伺候过许多时日,也成日将「凡事必留一线后路」挂在嘴边。
崔稚晚总算想起,自己是先看到了太子殿下用三年时间在西线屡次大获全胜,赢得几乎盖过天威的声望的结局,而后再去推断他在最初便算计好了一切。
可听了李暻的话,她才恍然意识到,并非如此。
其实,在那个时间送李万隆归突厥,确实乃是「下策」。
而这「下策」又因他很快的被杀,而彻底成了死局。
一个属于太子殿下的「死局」。
于整个大梁而言,虽损失一人,可对手也拱手送上了一个兴战的理由,所以棋局未变,不过殊途同归而已。
可是,于公开在朝堂之上鼎力支持这条路的李暻而言,为了报仇,为了善后,甚至为了阿耶乃至朝臣日后的信任,他除了请缨,除了必胜,再也无路可走。
仔细想来,彼时的太子殿下确实需要战功,可那时,他还有拥有圣人的鼎力支持,所以与其这么早便锋芒毕露,为自己惹来忌惮,倒远不如藏锋敛锐,徐徐图之。
崔稚晚知道,即便当年的李暻会有思量不周,以至未曾想到送走李万隆的后果中会有此一种,可一直在他身后为他掌舵的先后不可能亦看不到其间的隐患。
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这个含着「死局」可能的「下策」。
偏偏,太子妃认识的太子殿下,是慎重到哪怕仅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绝不会允许自己被逼至无路可择境地的人。
所以,彼时,定然有让李暻一定要这样的选择的理由。
而现在,他清清楚楚的告诉她,是因为她。
总有一日,李暻将会身系天下万民,去真正肩负起重若天穹压顶的东西,且那些,件件都要比儿女情长重要千万倍。
所以,他的每一个决定从来皆包含着许许多多的思虑,数不胜数的博弈。
哪怕仅走一步棋,都常常能够牵起无数让人难料的局。
作为枕边人的崔稚晚比任何人都看的更清楚,太子殿下有多么想,又在如何尽全力做好他应做的一切。
可亦因如此,她也早就明白,这样的李暻,此生恐怕都无法为了任何一个人,去妄自扭转那些「大梁」需要的结局。
因此,哪怕有一日,他要以她为刀,甚至需她为这条必须走下去的路溅血,崔稚晚皆可以像当初在立政殿外告诉圣人的那样万分肯定。
「我绝不会恨他。」
甚至,她盼他一往无前,盼他大获全胜,盼他成为万人称颂的明主。
可她却从来没有盼过他,会为自己止步。
然他却说,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在通往终点的途中,李暻不仅愿为崔稚晚顿一次足,且还可以绕许多远路,乃至后退千百步。
面对这个远超意料之外的无奈却温情的李暻,脑中骤然空白一片的崔稚晚竟在完全不知所措之下,只知愣愣的看着对面之人,许久许久。
见方才还「能言善辩」的太子妃忽而一言不发,只知呆呆的盯着自己,一如酩酊之时的模样,明明早就尝到银杯之中酒味稀薄的太子殿下,终于不得不怀疑,小般娘子是不是从下一息开始,便又要「撒酒疯」。
好在他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便立刻将她的神魂唤了回来。
李暻刚要再次开口,不料寝宫内唯一的那支灯烛竟在「噼啪」一声后,骤然熄灭。
两人皆因这突如其来的黑暗,沉默了一瞬。
趁着此时,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力气,原本还因体虚目眩而无法顺利起立的崔稚晚竟蹭的站了身来。
不等李暻反应,她便勉强借着月光,疾步朝卧榻奔去,而后径直躺下,并快速用寝被将自己从头到脚团团裹住。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而今夜,这场看似注定要大闹一场的局势,亦因她这番完全不合常理,且没有任何预兆的转变,骤然收尾。
被独自弃留于桌案前的太子殿下,如坠五里雾中。
空坐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反应过来。
所以,自己忍住几乎灼伤耳廓的赧然表了半天心意,结果便是……
惹得太子妃又不想同他说话了?
想着崔稚晚这会儿应绝不会看向自己,李暻偏过身子,抬手在额角始终疼痛难消的那点重重的压了压。
通往至高无上的路,每一脚皆沾着血腥,每一步都踏的残酷,哪怕对面之人是旧臣,是故友,是父兄子侄。
太子殿下早已确定,他绝无半分手软的可能。
因此,世人皆可咒他心狠,惧他无情,只要需要,他皆可都会好好安抚,偶尔利用。
然,李暻无法心安理得的用同样的法子去「对付」崔稚晚。
所以,即便她信誓旦旦的同他说了再多次「不会怕」,可他却还是不愿她亲眼看到自己冷厉浴血的样子。
或者说,太子殿下是……
「不敢」。
可眼下……
自己是将她逼到如何地步,才能让成亲四载连一句「喜欢」都羞于表达的崔稚晚,竟说出了「耗尽力气,才走到你面前」的话。
李暻垂目,叹了口气。
半晌,没处盛放的无可奈何终是伴着眉梢扬起的笑意,缓缓流淌了出来。
「罢了,团拜会之事,且遂了她的心意吧。」
李暻如此想。
只不过,按原计划,那夜太子殿下本处于「被动」的位置,需得尽量按兵不动,才好伪装出毫不知情,以便真正掩人耳目。
可若要绕开太子妃的视线再动手,那他便不能只待他人入吾彀中了。
剩下的这几日,李暻恐怕又要夙夜难眠,继而「大动干戈」了。
然而,太子殿下还在筹谋,尚未到真正出手之时,变故再次陡然而生。
景隆二十一年,腊月二十三日。
太子殿下正在光天殿与臣属议事,忽见玄序神色慌张,脚步匆匆的走了进来。
等闲这个时候,他绝不会入殿内打扰,只是今日情况特殊,玄序实在怕自己若没有及时禀告,殿下回头会怪罪是小,若是错过什么,那便才是真的糟了。
见殿下的视线扫了过来,他立刻附在他耳边,低声禀道:
“娘子坠湖了。”
原本李暻观他形色,便已猜到事情应是与崔稚晚有关,可这话一入耳,他的心口还是骤然紧缩到了抽疼的地步。
左右朝臣皆清楚察觉到,平日喜怒不行于色的太子殿下竟在敛眉闭目掩饰眸中差点便要倾泻而出的情绪,当即心中惶惶,以为正在商议要调整的「计划」,遭遇了未曾想象过阻碍。
可不料,李暻再开口时,却只留下了「推后再议」四字,便起身走出了光天殿。
被留在殿中的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到底出了何事,能让速来稳若泰山的大梁储君匆忙到连一句交代都来不及说完。
可他们手上皆是需要尽快解决之事,想着殿下素来稳妥知轻重,这「再议」应也不至于被推到太后。
于是,一时之间,也没人真的起身离开。
自先后离世后,团拜会交由太极宫中位份最高的四妃轮流主理。
这一岁,轮到崔惠妃。
而今天,乃是排演之日。
依惯例,她需得请上几个相熟的贵妇贵女先行观赏,以便盛会开始前再做最后的调整。
话虽如此,可谁不知,年末的这最后一场宴会上的节目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又反反复复不知已演练过多少回。
若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哪个非要在这一刻还要去在鸡蛋里挑骨头,触人霉头。
所以,说到底,这场提前的品鉴会不过是走个过场,真正重要的其实是作为主理人的四妃,到底会在此时邀谁前往。
同是清河崔氏出身,没有任何意外,崔稚晚自然必在崔惠妃的邀请之列。
然而,团拜会办了一年又一年,越往后越难玩出让人惊喜的花样。
虽说去岁出了刺客一事,可杜淑妃安排的那些节目确实精彩纷呈,让贵人们在宴后津津乐道了许久。
压力缠身,崔惠妃自然不想落了下乘。
因而,这一次的主舞台别出心裁的全部被安排在了太极宫的西海之上。
偏偏太子妃真正亲近之人皆知,她少时在李万隆围堵之下,寒冬腊月在冰冷的池水中泡了大半日,后又因滑入水中呛到险些丧命,所以,内心其实对池湖一类的深水很是排斥。
更何况,岁余时节,湖边风大。
也许对旁人没什么大碍,可崔稚晚身体不佳,本就畏冷非常,但凡被那湿而寒的空气裹挟上一次,定然又要难受上好几个朝夕。
真要论起来,这亦是李暻不想她出席此次团拜会的理由之一。
所以,早起之时,太子殿下其实想劝她今日便莫要提前去受这罪了。
可两人因除夕之时她是否参宴的问题已争执了近一月。
他确实担心话一出口,又要惹她多心。
于是,终是只交代兰时多为太子妃添些衣物,再备够暖炉,便离开了。
谁料,不过是凑趣看个节目,重重守卫之下,竟还会出现以前从未有过的贵人坠入湖中之事。
而这人,偏偏还是崔稚晚。

刚刚步出殿外回廊,不等太子殿下细问,玄序便立刻禀道:
“团拜会上的节目都已经看完,娘子正要随崔惠妃去延嘉殿小坐,走过水上廊桥之时,竟……「一时不察」,滑落到湖中。”
说到这里,玄序声音渐渐变小,到最后更是语音含糊的补充道:
“与娘子一同坠入水中的,还有乐安县主。”
满长安城,恐怕没人不知道,因为爱慕殿下许久,县主平日里便隔三差五挑衅于太子妃。
如今寒冬腊月,正是娘子身体最差,经不得任何寒凉侵袭之时,这两个人同时落水,任谁听见,都会觉得内里定然存在着某些蹊跷。
可到底是贵主之间的纠葛,太极宫传来的消息亦只将此事归结为「不慎」二字,玄序知道自己不应多嘴,却还是没忍住嘟囔。
太子殿下闻言,一瞬顿足。
可到底神色未变,只是再提起脚时,步伐忽而变得更急更快,以至于玄序小跑着,才勉强能跟在后面。
可他琢磨了半天,也猜不出此刻的殿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暻到达承恩殿时,崔稚晚正倚靠在床沿,被一口一口的喂着驱寒的汤药。
其实在太极宫中,她便已喝过一碗浓浓的姜汤,也知于此刻的自己而言,这些东西都是杯水车薪,根本不会起多大的作用。
只是见红着眼眶的素商一脸自责的端着汤药半跪在床前叠声劝说,太子妃自己虽已难受到提不起力气,但到底还是想哄得旁人安心片刻。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抬眼看去。
可直到太子殿下走到近旁,崔稚晚才终于勾起唇角,勉强提声道:
“殿下,我病了,实在无法参加今岁的团拜会。”
一句不掺任何波澜的陈述而已,李暻却在骤然间,被彻底激怒。
他咬住牙根,一字一顿的道:
“崔、稚、晚。”
太子妃像是没有察觉,仍旧端着那副贤淑又体贴的表情,接着说:
“这样一来,便不用劳烦殿下为我遮掩推辞了。”
不等他开口,她又继续道:
“好多人皆看到我跌进湖里,这样更稳妥些,不是?”
跪在榻旁的素商听到这里,总算咂摸出了些许娘子话里的暗示,当即瞪大眼睛看向她,张口欲言,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听玄序禀报太子妃落水的情景时,李暻有一瞬间曾怀疑过,她是故意的。
而眼下见崔稚晚一句接着一句,分明就是在亲口承认一切。
她还是决定按照他当初的「建议」去做,却仍是百般不情愿,所以,便决定要用自伤的方式来报复于他?
纠缠了太子殿下数日的强烈而难以消弭的头痛,就在这一刻化作一阵强烈的耳鸣,接着他的眼前忽而蒙上了一片惨白。
这种状况还是头一回出现,而李暻的第一反应竟是,怕此刻自顾不暇的崔稚晚会因看出他身体的异常而徒增忧虑。
想及此,太子殿下只得迅速以皱眉垂目来小心遮掩。
垂在两侧的手掌略微蜷握又缓慢松开了数次,再睁开眼睛之时,虽仍是有些许模糊,好在已然可以视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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