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他的怒气因何而起,一时之间变得更加无措,只能顺着他的力气在他腰后环臂轻拍,温声唤他:“阿……阿善。”
李暻并未像从前那样轻声应她,可箍住她的手臂却略微放松了些许。
很快,崔稚晚感觉到他弯下脊背,将头压在她的肩上,额角亦贴在了她的颈侧。
温热的呼吸一次一次的散开又收拢,直到落日的余晖彻底散去,他才低低的开口,似是兀自叹气,又好像在等她应答:
“崔稚晚……”
“我在。”她偏头想要看他的样子,却因离得太近,而看不清楚。
李暻听见她的答话,似是用气声笑了一瞬,而后又叫了一声:
“崔稚晚。”
她感觉到他似是喜欢自己方才的回答,于是顺着他的意,再次应声道:
“我在。”
这一次,尾音拖得了长些许,语调亦情不自禁的变得更加温软。
暮色渐浓,夜,却尚未降临。
天边的晚霞将褪未褪,早月悬于空中,因薄云而显得氤氲朦胧。
一切静好的不可思议,于是,崔稚晚便以为这样的应答应还会反复几次,谁知李暻却转而问道:
“多久?”
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想通了却又觉得语塞。
须臾之后,崔稚晚终是想起了自己今日在圣人面前说的那些话,想起碧空之下自己许诺的「永不会恨」。
于是,她不再躲避,而是将心底最珍重的想法坦诚说给他听:
“千程万程,我会一直陪阿善走下去。”
“一直?”
尾音微微翘起,李暻用重复来确认这两个字的真正期限。
溟濛的初月撒下稀薄的碎光,映入崔稚晚的双眸之中,却因尚且暗淡而无法驱散原本占据那里的茫茫雾气。
俄尔的沉默,再次想开口时,却发现唇齿黏连在了一起。
她低声喃喃,似自语,似应答:“一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时候。”
“一直。”
恍惚之中,崔稚晚没有听到他此时的语气中已经不再含着任何疑问。
这是李暻对她的坦陈,可她却只以为他非要个答案才肯罢休。
于是,崔稚晚的双手不自觉的在他襕袍的后背处攥紧。
察觉到她不再开口,而是将整张脸埋在了自己的肩头,李暻缓慢的调整了自己的姿势,想让她枕的舒服些许。
就在同时,他忽然听见,崔稚晚闷声闷气的「嗯」了一下。
半晌,太子殿下才终于反应过来,她误读自己最后的那句「一直」,所以,眼下给了他确定的回应。
温意柔软霎时间漫过了眼中早已沉淀了不知多少年月的深若古潭的寂静,李暻莞尔道:
“好。稚娘,我记下了。”
李暻几乎是在崔稚晚呼吸骤然急促时,便察觉到她坠在了梦魇中。
从她眉心皱起,到额间冒汗,再至后来的咬牙挣扎,他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安慰了半晌,可惜不仅未能将人从黑暗的恐惧中拉出,反而眼见着她越坠越深。
太子殿下正打算放弃这种温和的办法,却忽见崔稚晚猝然睁开了双眼。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大力甩开他的手,「噌」得径直坐了起来。
李暻立刻随之起身,将抖若筛糠的人笼在了怀里,而后便迎来崔稚晚的死命挣扎。
她的喉中似被什么堵住,却还再一声一声呜咽着挤出「不要」二字。
他只得松散了怀抱,拍抚着她的后背,叠声唤着:“稚娘,别怕,是我。”
崔稚晚总算在一片混沌中,被这束如光流般声音从噩梦中牵引而出。
她愣愣的看着眼前的人,不停的屏息,又大口的吐气,还间杂着连续不断地空咽。
俄尔,被血色染透的视线中慢慢显现出了人影,她立刻便认出了那是李暻的模样。
牙根还发着颤,崔稚晚无力的垂头,看向自己战战不休的双手,断断续续的说:“阿……阿善,我……我……我杀……”
声音被瞬间回笼的清醒死死扼住,乍醒时看似难以休止的崩溃,到此戛然而止。
可随之而来的却并非白日里捆绑纠缠的理智,将已经逼至齿下唇边的话生生憋住的代价,便是跟着滚落不停地泪水牵连而起的明明压抑却仍旧近乎失控的刺痛。
泣不成声,几乎只在一瞬。
顷刻间,崔稚晚便如同被拉回了五年多前那个晦暗难明的雨夜。
景隆十六年,四月初五。
暮鼓声起,在李家书局抄了大半日「妙法莲华经」的崔稚晚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肩膀。
自打略微领悟了窦旬的生意经,她已许久不再做「经生」。
此次,若不是李掌柜亲自登门拜托,说是长安城里某位了不得的「贵人」正在为重病亲人祈福,发愿敬造经书三千部。
修祥坊的寺庙尚在修缮,各处调集的高僧还未汇聚,贵人却忽然又开始从民间征集起了「百家经卷」。
听说多年的老对手,对门的刁掌柜为了献经想出了新花样,李掌柜自然不甘落后。
而其中恰有一册草书莲华经,他寻了好几个经生来写,去始终觉得差了一星半点意思。
就在这时,他想起了丰邑坊的崔小般那一手一搨直下、精稳从容,又顾盼生姿的笔法。
在最为落魄之时,是李掌柜不介意她是小娘子,给了她展露手脚的初次机会,后来又数回在她急需柴粮钱时帮她一把,眼下的他有所求,崔稚晚无论如何也不好拒绝。
抄经之事,最忌急于求果,可一旦焚香晏坐,更新起笔,不知不觉便到了这个时候。
她抬目朝窗外看去,只见大片乌云从远空结伴奔袭而来,移动的速度肉眼可察,恐怕暴雨将至。
崔稚晚不敢再耽搁,当即收拾东西,起身告辞。
路过安仁坊时,瞧见荐福寺正在坊门内侧布施青精饭,她这才恍惚意识到,又至一年立夏时。
两年前,窦旬、崔令钦,还有刘翁相继离开长安,丰邑坊中曾经热闹的小院子,如今只余下了她一人。
不过好在现在的「小般娘子」早已不是十二岁时刚从长公主府中逃出的不食烟火气的「贵女」,所以即便仅剩自己,她依旧将生活打理的井井有条。
想及此,崔稚晚不由扬眉笑了笑。
天色愈发黯淡,几滴豆大的雨点迎面砸在了脸上。
早间日丽风清,她出来时并未携伞,可即便如此,沿街快速奔走的同时,崔稚晚的脑中依旧撇出了几缕闲暇的心思,开始琢磨起了今晚要不要也应景食黄肉蛋讨个吉利。
此时,她丝毫没有察觉,一场无妄之灾正在悄然逼近。
入坊门时,雨又变得密集了些。
即便崔稚晚紧赶慢赶,可从东走到西,她的衣衫也已沾湿了大半。于是,少女含苞的身姿也隐隐显露了出来。
正在愁眉苦脸之时,一顶青箬笠闷头盖下,将她的视线全数遮住。
“阿翁?”崔稚晚倒未受到惊吓,反而不慌不忙的扶了扶笠沿,这才看见了面前正要将绿蓑衣解下的郑老丈。
虽嘴上随着众人叫他「阿翁」,可她总觉得这人也许只是疏于打理,至于年龄,兴许并不如大家猜测的那般高。
郑老丈乃是丰邑坊中很是有名的木工师傅,手艺虽是极好,可人却桀骜不驯,经常一言不合,便横眉冷目的将送上门的生意撵走,因此常常陷入困顿,生活总是落魄。
崔稚晚与他相识,正是因为崔令钦借住时,见这老翁一人独居,饱一顿饥一顿不说,还又成日里醉醺醺的,于是,便常常以学失传的民间古曲为由请他吃喝。
有一次,他没心没肺的留张纸条,便私自「借」走了崔稚晚攒了许久的一串钱,同郑老丈在外喝了一整天,直到坊门关闭前才酒气熏天的回来。
她当时虽只是冷着脸说了句「记得改日还我」,可隔了一个月之后,趁着自己酒醉发疯之时,崔稚晚直接抄起捣衣的木棒,锲而不舍的追打着崔十郎穿过了数条街巷。
路过郑老丈门前时,他明知事情的起因在自己,可不仅不上前劝阻,反而倚门哈哈大笑。
崔令钦见状,故意躲进他家门内,绕着他一边打转避过落下的棍棒,一边挑着眉调侃道:“阿翁,既然福是一起享的,这祸到眼前了,你也别跟我客气。”
见崔稚晚虽一副火冒三丈的表情,可自打小郎君藏在自己身后,她的棒子便没落下过,郑老丈笑的更开心,抽了抽鼻子当即打趣道:
“小娘子,这葡萄酒可不是葡萄浆,后劲儿容不得你小觑。”
后来,虽崔令钦招呼没打,猝然消失在了长安城,可这隔些时日便寻个借口请郑老丈饱食一顿的习惯却被从来嘴硬心软的崔小般承继了下来。
不过,奇怪的是,自己接手的这几年,他的日子虽不见有什么起色,可却不知从哪里,竟忽而多出了许许多多饮酒钱。
此刻,见他下着雨还要朝坊外走,崔稚晚赶忙挡在面前,带着八分肯定的问道:“阿翁,暮鼓都响了,雨也眼见着越下越大了,你这是还要出去喝酒?”
“是也是也。”郑老丈心情甚好,将蓑衣扔给她后,仰天沐浴了几息风雨,而后畅然道:
“崔小般,你不是成日捧着那什么诗选念念叨叨,老头子我这便是在效仿那书里的韦郎君,正要去「端持一瓢酒,好慰风雨夕」。 ”
经历了太多回,崔稚晚早对这个看似邋遢的丈人时不时张口吟上两句不知从哪里看来的诗文习以为常,当即毫不客气的直言道:
“好好好,待阿翁你「酒困路长惟思睡,以天为被地为床」的时候,且看看离了丰邑坊,有谁能去「慰」你!”
郑老丈闻言,竟也不再坚持,反而啧啧点头道:“此话有理。”
说罢,他便掉头朝着坊内的隐蔽的小酒肆走去。
崔稚晚方才刚领了抄书钱,担心下着大雨他又因付不起酒资被人打骂着赶出来,便急急的从袖中掏些铜钱,追上前要塞给他。
“这两日,倒是老是有人赶着给我送钱。”郑老丈嘟嘟囔囔了一句,而后摆手推拒道:“托小般娘子的福,老头子最近又有了新活计,手头宽余的很。”
酒虫实在馋人,他不再耽误时间同小娘子啰嗦,脚步飞快的朝着偏巷的近道走去。
“怎么像是特意来迎我一般……”崔稚晚见他走远,笑着摇了摇头,小声嘀咕道。
回到家不久,大雨奔至,雨声滴碎帘外芭蕉。
想了一路黄肉蛋的崔稚晚此时才恍然记起,家中眼下连根乌鸡毛都见不到。
渴望食应景美味的心情当即一泻千里,疲懒之意倒是趁机倾泻而出。
于是,她终是选择随意对付两口,便从柜下拿出一小本账册和一只小算盘,噼里啪啦的拨动了起来。
今日早些时候,窦家小仆将上一季窦十日在嘉会坊庙院里的千株榆树运转买卖后剩下的盈余交到了她的手中。
这些天恐怕都要去东市抄经,本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原则,崔稚晚只得趁夜将新的账目理清记好,待窦旬从西域游商归来,好给他一个妥帖的交代。
数了数时日,她觉得这一天好像越来越近了。
不知不觉间,暮色变得深而沉。
滂沱的雨声砸在屋檐之上,遮住了穹顶之下所有的杂音。
以至于崔稚晚完全没有察觉到,此刻有一个黑影已然翻过院墙,朝着她所在的地方一步步逼近。
后面的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她已记不起分毫。
只知一阵惊雷后,天地之间再次被如瀑的雨声敲击充盈之时,她的双手正用力捂在倒在地上的陌生人的颈间。
不断涌出的鲜血将手掌侵蚀得潮腻猩红,宛如被无间地狱探出的恶鬼牢牢握住了一般。
彼时,盘旋在崔稚晚的脑中的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
……杀人了?」
一个贴着双重封条的黑色口袋被高阶上的圣人狠狠的砸到太子殿下的脚边。
能够以如此严密防止泄露的方式呈进的奏议,必是再机密不过。
李暻垂眸扫了一眼,却并没有捡起来查看。
因为,他对里面写的什么,早就心知肚明。
此物为从西北快马加鞭而来的「封事」,其中内容乃是庭州司马李骞秘告自己的上官——刺史梁长钧及其子密谋造反之事。
除此之外,又另附奏议,罗列了二人及其党羽其他不为人知的罪状,厚厚一沓纸上密密麻麻的写了二十条有余。
五天前,此封奏疏便已报到了中书门下,即便按照普通流程,两日前便也应呈到圣人面前才对。
之所以,直到今日才被翻出来,全是由太子殿下「独断专行」,亲手将其压了下来。
李暻之所以行如此危险之事,皆是因为封事中所提及的梁长钧不是旁人,而是历任太子左庶子、太子詹事,陪伴了他近十年的老师。
两年前,李暻尚在外征战,却因一句「河西军只知太子,不晓圣人」,被一纸诏书急令返回长安。
彼时,太子殿下年少轻狂,心中藏着被怀疑的不快,常与圣人在朝堂之事上发生争执,皆是老师为他斡旋转圜,更在私下里多次暗示他「今非昔比」,需得谨言慎行。
圣人甚喜其侍奉太子恭谨有度,于是,短时间内不断予之加官。
没过多久,梁长钧便被外派到了庭州担任刺史。
大梁开国以来,老师数次主持科举,座下门生遍布。
有他在朝一日,便是对太子莫大的助力。
所以外放旨意下达当时,李暻已经敏感的嗅出了藏在背后的古怪,可惜,他尚没有能力阻拦圣人的决定。
等到再有老师的消息传来,便已是几日前收到的这封「密谋造反」的奏报。
封事洋洋洒洒将梁长钧的罪行罗列了数页,可太子殿下半个字都不肯相信,但他亦知晓,到底涉及兵马要事,自己拦得住其一,却挡不住二三。
眼下事情败露,面对圣人满面铁青的厉声斥责,他除了敛眉垂首,拘礼告罪外,别无他法:
“儿臣以为梁长钧父子皆为行孝重义之人,造反一事,尚需遣人详查后,再禀报于陛下。”
“详查后再禀?”
如此张狂的行径,圣人哪里能听得进去他的狡辩,闻言只冷声反问:“李暻,在军中一呼百应还不够,如今在朝堂之上,你也要为所欲为吗?”
原本被藏掖在暗处的「东宫不稳」的传言,就因这一句话,彻底搬到了台面之上。
太极殿内各怀心思的众臣,皆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当即全部变了脸色。
到底还是有所顾忌,挑破局势后,待短暂的凝滞般的沉默过去,圣人再次开口之时,便只与朝臣议论如何出兵剿灭乱贼,却绝口不提太子「肆意妄为」,应判何种重罚。
只是当夜,李暻便发现,自己被不动声色的「囚」在了东宫之中。
到了次日黄昏,从太极宫中到长安市井,太子殿下以为藏的滴水不漏的暗桩,已被雷厉风行的拔除了数个。
连续的扑杀,让他当即意识到,在圣人的雷霆震怒之下,按兵不动,不再做任何挣扎,方是此刻最好的选择。
可偏偏,从景隆十四年起,埋在丰邑坊的暗卫便一刻没有断过。
也许有过深思熟虑,也许只是关心则乱,如此危局之下,李暻唯一的行动,竟是让长赢将匿伏在崔稚晚近旁保护的那支人手,悉数撤回。
彼时,在他看来,来自于太子殿下的「额外关照」,要远比潜伏在市井的危机凶险上千万倍。
尚且无法抵抗天威的李暻绝不能让他的阿耶知道,自己的软肋究竟藏在了哪里。
景隆十六年,四月初四。
光天殿内,晦暗的烛光摇摇摆摆。
不同往日,太子殿下的案前没有高高摞起的奏疏待看,李暻撑着额角闭目养神,不见任何惊惧,倒是一派难得的清闲模样。
“殿下,丰邑坊中的暗卫已启用。”长赢叉手回禀道。
事情顺利办成,本该松了口气才对,可他的眉间却拢出了数道河川。
自昨日至今,东宫所有隐伏在暗处的护卫、密探和桩子已全部转入沉默。
潜形匿迹本就是他们的擅长,而连自保都无法的人,注定要在这场源自至尊的忽如其来的「清洗」中被悉数淘汰。
在确认安全前,太子殿下已不会再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联系,而唯一的例外,便是刚刚由他亲自前往,用一种完全不属于东宫的方式启用的那个。
陌生是肯定的,但以殿下对丰邑坊中的那人上心的程度,长赢本以为最起码也应是一把好手。
可接上头后,他才知晓自己全然预料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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