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有的动静分明都掩盖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可彭阿翁掠过他时,仍旧有一瞬故意扫过他。
那锐利的眼神,似乎在明明白白的告诉玄序,他的这些紧张时的小动作,哪怕藏得再好,也依然会被有心者发现,继而沦为泄露秘事的窗口。
要想成为至尊身边最为亲近的内官,「八风不动」乃是再基础不过的要求,可这么多年过去了,玄序却还是做不到完美无缺。
这一瞥而过的警告,是来自于前辈的无声教导,也是他再一次没有通过考验的信号。
失落卷过他的心尖,玄序抽动鼻尖,刚要深深的呼出一口气,猛然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
没过多久,彭阿翁离开。
这次立政殿的殿门敞开着,玄序虽心急如焚,却依旧稳住脚下。
可刚走几步,他抬眼正瞧见太子殿下起身后趔趄的一瞬。
什么「不动声色」立刻又被他抛诸脑后,玄序赶忙上前,伸手搀住了已经忍过了膝盖上的钻心之痛,靠自己站住了身形的李暻。
即便如此,太子殿下在感受到肘腕上忽如其来的外力支撑,也并没有立刻拒绝。
玄序若是知晓自己匆忙失态之下还是白费功夫,定然自责,所以,李暻的胳膊故意在他的双手上沉了一下,才抬臂摆了摆手,低声吩咐道:
“回去告诉太子妃,我要在太极宫中留宿几日,懂了吗?”
句末三个字,他稍稍加重了语气。
留宿几日?
怎么可能?!
诧异之下,玄序迅速扫过太子周身。
方才只是在冲入殿中的匆忙间瞧见殿下背后有几道深色衣袍也未能完全掩盖的纵横血痕,而此时他才看到他肩头和额角的伤处,不由到抽一口凉气。
五年前,太子被圣人软禁于东宫的记忆霎时间涌上玄序的心间。
而这次,事情竟严重到要被直接拘禁在太极宫中吗?
玄序不应也不敢再去做更多的猜测,他只能木木的先点一次头,而后回过神来,又连续不断地点了数下。
李暻见状,抬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勾起嘴角含着笑说:
“莫慌。她见到了,会怕的。”
玄序虽故作轻松的摆出笑脸,以及不经意间流露的乱了方寸的惴惴难安,皆让崔稚晚心知肚明,李暻定然在太极宫中出事了。
所以,她明明会意,而后忍了又忍,还是将心中担心的事情问出了口:“他……怎么样了?”
玄序知道,出了这样的事儿,再观自己的表情,娘子不可能猜不到他被拦在了殿外,并不知圣人与殿下具体发生了何事。
所以,她恐怕在问他,殿下心情几何,是否受伤。
自己慌成这样,若回答说「无事」,娘子定然当做反话来听。
于是,玄序当机立断,选了个最无法隐藏的伤,且在回禀时有意显得支支吾吾,仿佛犹豫再三,实在隐瞒不过,才将殿下额角有伤的事情说出了出来。
崔稚晚垂放在膝盖上的指尖不自觉的弹动了一下,仿佛想要抬起,又被有意识的抑制住。
还能让人来传信,便意味着并未到万分艰险的地步。
这种情况,她必须让自己从冷静下来,才好去思考眼下这般状况的起因究竟会是什么,以便知晓下一步自己应当如何做。
整夜的不眠,崔稚晚一直在想,设计杀死罪有应得的程英,阻拦韩归真的春秋大梦,亦或是别的她尚没有察觉的因由……
到底哪个会是李暻彻夜难归的理由。
以圣人平日的性情推测,眼前摆着的这几件好像个个都能成为发难东宫的由头,可也应当只是作为敲打的点到为止而已。
更何况,太子殿下素来极擅弈棋,每下一子必已考虑此后的数步应对,这些事情远远达不到他想不出办法转圜的地步。
所以,崔稚晚实在猜不透太极宫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之事。
而现下,她听见李暻的伤在额角处,才猛然意识到这种伤口,完全不像是提前想好的惩戒,反而更有可能是人在被激怒的情况下,顺手抄起手边之物的砸来造成的。
若真是如此,那么,真正触到了圣人的逆鳞,以至于他在一怒之下,不顾后事的将太子扣在宫中的,便极有可能并非是此前发生的事儿,而是李暻在面对质问时所应答的话。
想及此,崔稚晚无奈的将方才压在胸口的一口浊气长长的吐了出来。
以她的能力,抽丝剥茧找出近来的发生哪件事儿引的太子殿下被「软禁」于太极宫,勉强还算有几分可能。
可要让崔稚晚去猜李暻不为自己辩驳,反而用他那副天下第一难以琢磨的脑子想出了什么惹人生气的话,实在比登天还难。
知难而退,是为人的本能,更何况眼前摆着的是「不可为」之事。
好在,既然是他故意激怒圣人,便意味着现在发生的一切,还远没有脱离李暻的掌控。
而她能做的,便是如同太子殿下本身的暗示一般,静待结果,或者随机应变。
可惜,饶是人的理智可以给出的最佳的答案,但事情发生在己身之时,谁都免不得被情绪左右。
整整五日过去,沉默压抑的等待,明显积压的朝务,朝臣相继的进言,皆未能让太子离开承庆殿半步。
更何况,圣人阻拦他人劝解时,亲口说了:
李暻被「留」在太极宫「小住」的理由,不是为政事,仅仅是因为他这个阿耶想要好好的教育一番自家郎君。
既是家事,有了许多前车之鉴,但凡「懂事」一点的臣下都只能选择闭口不言。
也因此,能够介入这场父子「矛盾」,为李暻说上两句话的人,也就只剩下了作为太子新妇的崔稚晚。
她早知李暻不许她妄动,可事到临头,还是违背他,早早做了决定。
即便如此,太子妃依旧没有立刻动身前往太极宫,而是稳坐东宫,守着自己的本分,将内廷打理的如往日一般井井有条,上至贵人,下至杂役,无一人表露出慌乱不安之象。
直到又过了三日,崔稚晚才终于唤人备辇,准备入宫。
既然圣人为此事定性为「家务」,她便没有向往常面圣时那般着太子妃华服,只着窄袖白衫,外配窃蓝色半臂,搭的是葵扇单色高腰大摆裙,简单的双髻上除了点缀了一两个小花钿,便仅斜插了一支造型别致的镶玉鸾鸟花树银钗。
轻描淡写的妆容,更是将崔稚晚衬出了一派清丽的少女之姿。
这番看似不经意的打扮,在她刚入立政殿的那一刻,便被圣人一眼瞧出了端倪。
他愣愣的看了一会儿,唇角终是情不自禁的抿出一个温善的弧度,开口时语调已然抛却了生硬:“原来她将这支钗给了你。”
崔稚晚紧绷了数日的情绪,因这一句话,骤然卸下了大半。
她知道,自己的算计奏效了。
更确切的说,是先后留下的「锦囊」起了至关紧要的作用。
在嫁入东宫后的第一天,文德皇后身边的婉娘子将一支白玉发钗作为她留下的「见面礼」交到崔稚晚手中,除了一句「这簪子最配蓝衫黄裙」外,还附赠了四个字的箴言,「不慌不忙」。
钗子乃是前朝曾经风靡过一时的样式,更是留有使用过却精心保管的痕迹,明显不是为了她这个太子妃新打的。
如此旧物,崔稚晚知其中一定有深意。
于是,从来小心珍藏在妆匣之中。
直到近日,她在面对忽如其来的乱局之时,忽然想起了「不慌不忙」四字。
宫内素有传言,每次圣人发怒,先后从来不会立刻劝解,只是照常做好自己应做之事,然后静静等待怒气散去,才前去帮他将事情的是非利害梳理清晰。
崔稚晚这才想起那只躺在镜匣中四年有余的玉钗。
她虽不知这东西对圣人来说是否意味着什么,可将它握在手心之中的那一刻,她当即决定,用它堵上一把。
太子妃不知情,只是恰巧歪打正着,可圣人却对这支发钗记得一清二楚。
那是这世上还未有如今的大梁之前发生的事了。
彼时,他年少气盛,不服管教,又自觉用兵诡谲,如有神助,于是,三番五次将作为主将的兄长的话抛诸脑后,终是为自己招来了祸事。
一次领兵得胜归来,他不仅未曾得到阿耶的半句褒奖,反被当即按下,挨了一顿杖责,而后直接投入了大狱。
手下将领的陆续劝诫反而激得那时的先帝意外的强硬,事情看似发展到绝境,是文德皇后一番巧言利口的妙语连珠,才终于让事情有了转机。
当年,先帝被她的娓娓道来说的哑口无言,但心中又意外的舒坦,这种交杂在一起不分你我的矛盾情绪,让他不知该喜该怒,到最后只能无奈的反问道:
“如此为二郎费心辩驳,看样子仪娘是打定主意,要做我李家新妇了?”
这一句话,轻而易举的让方才伶牙俐齿、滔滔不绝的小娘子跺着脚,烧红了脸。
这么多年过去了,圣人依旧清晰的记得,十七岁的文德皇后在大狱外等自己的样子。
蓝衫黄裙,发间簪着一支白玉簪。
阳光之下,簪上的鸾鸟振翅欲飞,让他当即迷了眼。
顾不得一身脏乱臭,他迫不及待的快步凑到她的近旁,可开口时,却又格外的小心翼翼:“令仪,你真的想好要嫁给我了吗?”
“那你,真的想好要娶我了吗?”上官令仪敛去了乍见他奔来时的笑意,甚至故意退开了两步,一脸郑重的告诉他:
“如今的上官家,可什么助力都给不了你了。”
她的话都没有说完,他便伸手将她拦进了怀里:“我早就想好了,从见你的第一眼起。”
崔稚晚在今日情景之下,故意打扮成了与当初的文德皇后相似的模样,圣人见之,除了付之无奈一笑,只能似喃喃自语般轻叹道:
“她从来能将我拿捏透彻,即便人走了,也一样。”
话音落下,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忽而,一阵清风踏着轻巧的光影拂入殿内。
圣人抬眼朝着窗外看去,骤然发现天空高远,云丝如絮。
不知不觉间,朱明已去,又一个新秋徐徐降临人世,一如他与她初见的那一日。
长安城里最负盛名的贵女「下凡」到了晋阳,他本不耐烦学其他人装什么「巧遇」。
谁知匆匆一面,而后,他这一生,便再也绕不出「她之所愿」四个字。
想及此,圣人将手边方才看了一半的奏疏合上,同等着处理的高高一摞扔在了一起,微微后仰,靠在了凭几之上,揉了揉额角,而后吩咐彭立道:
“看的厌烦,你且遣个人,将这些通通挪去东宫吧。”
崔稚晚闻言,不禁有些发愣。
她实在没料到,文德皇后留下的这一计锦囊,竟有如此之大的作用,以至于她都还没开口说一句为李暻求情的话,事情便成了?
一切发展的太快,太子妃这才刚刚入殿,眼下便开始琢磨起了是不是该告退了。
却不想,圣人像是因这一支旧钗有了深谈的兴致,让彭阿翁为她在自己对面设座,还亲手为她斟了一盏清茶。
崔稚晚有些受宠若惊,垂首抿了一口,紧跟着又空咽了一下。
她刚要出声赞上两句,却听圣人先开了口,像是在同她闲聊几句家常,却又好似只是同他自己说话:
“你可知,在上官令仪的眼中,这世间于她而言唯一重要的,从很久之前起,便只剩下了太子一人。
“这件事,除了让嘉娘和阿翦两个孩子妒忌无比,亦让我心烦非常。可惜,我们三个使劲浑身解数,她也只是宽忍的笑着,随我们折腾,却不肯分出任何一丝对李暻的用心。”
「嘉娘」和「阿翦」,「李暻」和「上官令仪」。
一个随口说出的称呼而已,却将同样亲近的人轻而易举的分成了两类。
崔稚晚闻言,目光悄悄的沉了又沉。
她略微低眸掩藏,却正好瞧见圣人用手点了点桌案,提声似调侃,道:
“所以,她会用尽所有你我能看见的,看不见的方法去护佑他,顺顺利利的扫除我这个障碍,坐到现下我坐的位置上来。”
话中显然含着无限的冷意,可真的去听去看,又难以从声调和表情上分清具体的喜怒。
案几之下,崔稚晚的手在膝上轻轻弹动了一下,手心里不知何时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要开口回应,又该说些什么。
好在,圣人并未将她视作需要来回试探、小心应付的对手,所以也没真的想从她嘴里听见什么「不敢有此妄想」的虚与委蛇,他更像是在独自气愤先后的「薄情」。
既如此,崔稚晚不明白,为何自己会被留在立政殿内?
毕竟,于圣人而言,属于东宫的她,绝不该会是一个好的倾诉对象。
在她迷走于满腹不解时,圣人也陷入自己的沉思中。
他想起了前几日,在同一个地方,李暻话里话外几乎已在明示他已「羽翼丰满」,而这些话的目的,即便再三琢磨,能明确瞧出的仿佛也只有一个。
他看向对面坐着的小娘子,还是不肯相信,太子以暴露耳目,甚至故意激怒自己为代价来「警告」,仅仅只为了不让任何人动她。
圣人自觉对李暻还是有几分了解,他的这个儿子虽在步步为营上,比他的阿娘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却有一点,像极了自己。
那便是偶尔会压抑不住对于「险中求胜」的刺激感的渴望。
所以,眼下,太子到底是真的已有能力掌控全局,还是仅仅只在虚张声势,以图谋更大的利益,圣人并没有完全的把握。
世人皆说,这天下最难做的便是太子。
可谁又知,东宫一旦成器,如坐针毡的就成了圣人。
他明明坐于天下至尊之位,却又时时被束缚在对于己身安危的不确定里,想来也是可笑。
连续多日的自嘲,辗转反侧的思虑,让圣人在某个瞬间起了将太子口中的那个「最为在乎」的人引至眼前的念头,更在见到崔稚晚的那刻,忽生了行陷求解,看看李暻到底会作何反应的决定。
可真的将人扣下了,面对面看着这样的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小心翼翼的低头抿茶,敛着眉眼细细琢磨他话里的意思,心中裹藏着惊慌与他周旋,圣人才猛然意识到,虽并非出自本意,可眼下状况,不正是在拿捏无辜女子作威胁。
这种小人之举,实在令人不耻。
堂堂正正的父子较量,他怎么会比阿善留神提防的阿翦更先做了这样的糊涂事。
向来傲气的圣人忽而涌出了无名的火气,焰心滚烫,先是燎到了用一根发钗便将他制住的文德皇后,继而又烧到了引发眼下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身上。
他有些负气的骂道:
“在心狠这一点上,李暻与他阿娘简直如出一辙。一旦认准一件事,一个人,便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
“哪怕你为他们倾尽一切,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他们也根本不在乎任何旁人的喜怒,甚至生死。
“这便是我厌恨他的缘由。”
明明只是为了转移自己枉做小人的尴尬,升腾而出的牢骚话,可落到了崔稚晚的耳中,却句句都成了对李暻的苛责。
她一边听,一边咬紧后槽牙,更是在心中反反复复问自己:
「阿善他,心狠吗?」
身处权力之巅,一举一动,皆是一层包着一层的算计。
很多人,很多事情,不走到最后一刻,不窥至全貌,绝没有办法给出真正的结论。
崔稚晚当然知道,稳坐东宫这么多年,李暻绝不可能仅有外间赞颂的谦恭仁善的一面。
可她认为,太子殿下亦没有薄情到能够担得起来自于自己父亲的一个「恨」字的地步。
就像眼下「杀死程英」的这个局,到底从何时,又是哪一步起,便开始走入了李暻得谋划,他从中得了什么好处,继而断了谁的生路,崔稚晚并不完全清楚。
可她却亲眼看到,从圣人往下,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撒谎、争夺时,只有李暻的办法里,还存着一丝在绝然的无望中还平昌清白的可能。
而这个决定,也许在事情发生的最初,他便已经做下。
不着痕迹却兼顾各处的体贴,这是独属于阿善的温柔。
可惜,他的阿耶却不问前因后果,只看到了为了权力,他用手中的刀又屠戮了谁,然后便可言之凿凿指责他冷心冷性,不恤人言。
就在崔稚晚咬牙假装顺从之时,圣人忽然想起文德皇后心心念念了一生,要将百年豪门通通拖下神坛的誓愿。
而他亦看出,太子正在为此稳步谋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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