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没有听到坊间这几日传闻?儿做这些,难道不是因为,是他,先杀死了我的四妹?”
圣人闻言,先是嗤笑一声,正要说话,却被李暻刻意截断:“毕竟,阿耶总是提醒我要顾念手足之情,儿时时刻刻牢记在心里。”
“你若真是这般宽仁听话的好性情,朝堂上的局势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地步。”
圣人唇角边因方才的「笑话」骤现的不屑笑意顷刻间消散干净,他的眼睛落在没有焦点的远方,沉声叹道:
“阿善,你这斩草必要除根的毒辣手段,简直同你阿娘一模一样。”
李暻听了这话,眼边倒是起了一丝捉摸不定的笑意。
很奇怪,他竟在这样的时刻忽而想起了崔稚晚在被不同心绪笼罩时,总会用不停地称呼唤他。
于是,太子殿下将下巴微微扬起,直视着坐榻上的人,道:
“圣人对我最是了解,不过这次,你却猜错了。
“我之所以要他死,是因为四娘在临死前,曾着人递信给稚娘,求她为苦命女子将程英这只逗留人间的恶鬼除掉。”
“崔稚晚?”大概有些出乎意料,圣人轻声重复了一遍,而后摇了摇头。
他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
区区一个崔稚晚,手中没有可用之权,母族更无能借之势,让她去杀程五郎,无异于天方夜谭。
死到临头,她竟还是求错了人。
圣人想要在脑中寻找出一些平昌往日作为的印象,可惜竟想不起任何一件,于是,他只能猜测,这个女儿和她那个阿娘大概是一般的样子,可怜又愚蠢。
李暻知道自己的阿耶此刻会想些什么,在收到平昌的绝笔信之前,他亦轻看了她。
于是,他说:“圣人觉得可笑?可事到如今,你看,又是谁如愿以偿了呢?”
这便是圣人最是不解的地方。
在他看来,以太子的心思,他没有任何理由冒着与程世让割裂的风险,去为一个永远无法再提供回报的人「报仇」。
“为何帮她?”
“因为……儿陷入了平昌精心布置好的局中,不得不替她达成夙愿。”李暻如此回答道:
“她大概比任何认清楚,你不是个好阿耶,我亦非什么良善兄长。
“这满长安城里能对此事置喙的人,都将为了自己能算到的利博弈。最终他们不是为杀死她的人掩盖真相,便是要以她为由头攻讦甚至直接将政敌拉下马。
“因此,放手一搏时,四娘没有信任何人,而是她选择像她的父兄一样,直接将他人的七寸拿捏在手中,威胁便是。
“而且,她竟一击即中。
“阿耶,连儿亦逃不脱她的设计和利用,”
李暻面上流露出替圣人可惜的模样,不无挖苦之意的叹息道:
“这样一颗擅长察言观色,又聪明至极的棋子,你当初将她随意舍给程五郎,任他搓圆捏扁,实在太过可惜了。”
这满长安城,乃至整个大梁,能让李暻俯首做刀的人,圣人掐好了指头,都不知道要从谁数起。
平昌又是如何做到?
圣人琢磨片刻,问道:“她在那封给崔十娘的信里,写了什么?”
“不知道,也不重要。”
背脊之上棍杖的痛意在短时间内不停升腾,在片刻的麻木过去后,又与肩上的刺伤汇聚成了更加强烈的刺激,李暻用舌尖用力顶了住上颚,不动声色的将之忍下。
而后,他直了直肩背,抬头盯着圣人的双眼,道:
“只是稚娘她心肠软,哪怕十恶不赦之人,让她动用私刑,都难免日后会惶惶不安。
“儿实在不想她为此事烦心,更不愿见她手上染血。
“所以,必须在她察觉到四娘受过何等苦难,继而想出杀人的办法之前,
“让程英死。”
他说的云淡风轻,好似每一个字里都没掺杂太过的感情,但圣人却眼见着,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太子竟说的连眸光都渐渐软了下来。
四年前,李暻应下与崔十娘的婚事时,圣人以为自己看透了他想以其为刃,刺向世族的心思。
这些年来,他亦知道,长安城中不少人皆暗自揣测,太子殿下与太子妃乃是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情义至疏的一对。
可此时此刻,太子似是在亲口向自己承认,崔稚晚在他心中的地位,圣人一时看不清,他这又是何意。
知晓崔稚晚因替换「程英杀子」的证据,而注定要被卷入这场关于皇权的斗争时,为了万无一失的护她周全,李暻早已下定决心,「釜底抽薪」。
于是,他毫不避讳的直言道:
“阿娘曾告诫过儿,尚未生出足够的能力保护之时,太子的「喜欢」,于他人而言,算不上什么恩德,却极有可能是灭顶之灾。
“所以,多年以来,儿从来小心隐藏,何曾想到,竟会被平昌看出来。
李暻垂目笑了笑,明明是为了阻绝后患,才如此坦白,可话到嘴边,仍旧觉得心头被不知名的东西,狠狠的烫了一下,酸而胀,疼又甜。
以至于他竟因留恋眼下这片刻的情难自禁,而缓了一息,才再次开口道:
“阿耶,稚娘于我而言,要比旁的所有,皆重要千万倍。”
抬眼之间,李暻的目光里忽而涌出磅礴的锐气,以不可挡之势冲击到了圣人的面前,让他不由的屏住了呼吸。
于是,太子接下来的话在如此被动的寂然中,变得加倍刺耳。
“如今,我已不怕将自己的软肋亮出来给「任何人」看。”
父子之间无声的较量,因这句话渐次展开,立政殿瞬时弥漫开铺天盖地的来自高位者那让人遍体生寒的威慑。
李暻分毫没有退却之意,声音没有半点加重,可已被不容置疑的压制之意包裹透彻。
他不敛锋芒的继续说道:
“也盼圣人告诉李暕,千万莫要把手伸到「崔稚晚」那里。”
圣人哼笑出声,语调骤然提高,质问道:“你要如何?”
李暻也笑了,趁着垂目的一瞬,将方才刻意流露的凌人气势通通敛下,用和平常一般温雅而冷清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的道:
“无论如何求饶,皆劝他……小心忍耐。”
知圣人定然意识不到这句话所指何事,李暻耐心为他解释道:
“就像是阿耶对待四娘那般,哪怕她是抱着最后一丝「活下去」的希望,耗尽所有勇气来求你救她出苦海,也全部都置若罔闻。”
话题竟又转回了平昌身上?
圣人将身体略往后倾,而后蹙着额转头扫向一旁低头立着的彭立,眼中闪过缕缕疑惑,显然不知太子为何在此刻提及此事,更想不起来自己何时同平昌说过话。
彭立当即察觉,立刻用唇音轻轻吐出「团拜会后」四个字,圣人脑中这才升起了隐隐约约的印象,可彼时具体同她说了什么,他实在记不起来。
可李暻的话,却让他忽然体会到了别的「内涵」。
去岁团拜会上遇刺。
当夜返回立政殿后,圣人一时心绪难平,太多人来来往往,将殿内残存无几的让人眷恋的故人的味道冲散了许多。
他一时怒极,抬腿将炭盆踢翻在地,大多数人皆在此时退下。
按理来说,平昌来时,留在他身旁近旁伺候的,已只剩屈指可数的几个。
想到这里,圣人没有第一时间说话,而是像在安稳自己的心绪般,伸手抚了抚袍子在腿弯处形成的皱褶,才似笑非笑的开口问道:
“太子的耳目,能伸到的地方,是不是太广了些?”
李暻直视着他的眼睛,半晌唇角也勾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忽然回问道:“阿耶以为,我这一点,是否也似阿娘?”
笼罩在殿内的慑人才刚刚消散一些,太子此番对圣人前话的讽刺和调侃,却又让气氛转成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好在落针可闻的安静并未持续太久,圣人便仰头「哈哈」笑了数声,眼角边的沟壑,随之被穿凿得更加深刻。
他竟像真的高兴一般,抚掌连声叹道:“像,像,你与令仪真真正正,像极了。”
李暻眉眼也随着这几声笑,调转成了与先后更显相似的温和之意。
可他嘴里吐出的话,却依旧犹如世间最锋利的尖刀:“既如此,阿耶日后若想见她,瞧瞧我便够了,莫要再去试那些……「耸人听闻」的法子。”
景隆十四年。
圣人在做客新任礼部尚书萧子明的烧尾宴时,对萧家的六娘子一见欢喜。
回宫后,立刻与文德皇后商量起了求娶之事。
在先后的主持之下,六礼都已过了大半,偏在此时,横生枝节。
素来以直谏闻名朝野的侍中魏成匆匆入宫,以萧六娘早已许给了门下侍郎郑义二子为由,劝诫道:
“陛下为天下父母,抚爱百姓。萧氏之女,久已许人,若取之不疑,无所顾问,播之四海,岂为父母之道?”
萧郑两家闻听此事,恐慌之下,齐齐表态「婚姻之事不过口头戏说,并不作数」。
台阶都已铺好,圣人当然想要顺水推舟,要将昏事做成。
然而,与此同时,文德皇后却收到了郑二郎托人递来的陈情书,继而说一不二将此事强硬压下。
一时之间,整个立政殿笼罩在乌云密布之下。
就在圣人以强硬冷漠之姿,决然要将昏事推进下去之际,不料先后骤然病重,难以起身。
压到骆驼最后一根稻草已然被圣人亲手放上,即便掌握天下权力,依旧得不到一颗后悔药。
直到一年多后溘然长逝,文德皇后再也没有真正的好起来过。
此事,乃是烙在圣人心头,让他日夜受尽折磨的「不可说」。
景隆二十年,秋。
圣人在反复发作的病痛中一时恍惚,竟将埋在深处的这份隐秘和遗憾诉说给了在旁施法,助他镇定心神的道人韩归真。
而此人,竟在犹豫数日后,向他吐露了一种记载在上古密卷中的可让魂魄短暂返回世间的法阵。
需要在四方献上的祭品倒是好找,只是那个让文德皇后含恨而死的人,除了自己,还会有谁呢?
圣人很快的想起先后重病的起始。
卷集残破,韩归真多次明言暗示,布阵的结果乃是一场未可知。
可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便决定下了一切。
于是,为了方便一场神不知鬼不觉的献祭,如何将早已嫁做人妇的萧六娘纳入宫廷,再次被悄然提上了议程……
去岁团拜会前,为报先后大恩,以一己之命妄图阻止萧六娘入宫的曹内人,最终自尽于大理寺狱中。
彼时,主礼此次宫廷宴席的崔稚晚,因窥到了其中的暗藏着的弯弯绕绕的曲折,不堪重负,大病一场。
因怕她再受刺激,李暻在提起圣人费尽心思偏要将萧六娘接入太极宫的缘由时,只提说:
「韩归真算出萧氏乃是凤雏,飞入这太极宫,可保圣人福寿绵长」,而故意隐藏了更深也更荒谬的这层原因。
好在圣人当时终究及时止损,并未真的将「威逼臣子,夺人妻室」之事做到底。
可这半年多来,李暻却总能隐隐觉察到,此事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于是,他在谋划让程英如何死时,弃用了所有可以不露任何痕迹的方法,反而故意用极其血腥的手法招摇过市。
皆是因为,这颗足以「让一人死」和「阻一人仕途」的石子,他还想要击中的第三只鸟。
那便是让韩归真的这套妖邪阵法公诸于世,使之被万人所知甚至唾弃,以此,彻底断了圣人妄图秘密行此阵的全部可能。
而现在,为了达到更好的结果,李暻并不介意继续铤而走险,直截了当的戳破圣人的虚妄而隐秘的心思。
此前刻意扩大的笑容,在太子话音落下后,当即凝固在圣人的脸上,几个瞬息的功夫又被隐忍成了一种不动声色的平静。
“阿善啊阿善,你可真是……”
低声喃喃,到了这里,骤然消失。
蛰伏在殿顶许久的寂静,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迎头撒下,连艰难穿过窗框小心冒头的光都仿佛屏住了呼吸,甚至从来流淌不息的时间,也在这时悄然死去。
直到在这一片无声中,圣人抬手触到了桌案上的茶杯,又在将要拿起之时屈指松开,而后忽然转向,直直的伸向了更远处放置的砚台。
将他人心底的黑暗挖出的代价,从来不菲。
所以,沉重且棱角分明的墨黑色物体朝着李暻的面门飞来之时,他知以圣人如今手上的轻重和准头,最多也不过是再流一些血,绝无任何致命可能。
所以,为了让他发泄汇聚在心中难以消散的闷气,太子殿下本来是不打算躲的。
可砚台迎面飞来时,他还是偏了头。
倒不是没有克制住本能,或者忽然心生惧意,而是,面上的伤痕不同于身上的那些,无论如何都是遮不住的。
李暻此前答应过崔稚晚,「不会再受伤」。
他如今已然食言。
那么,最起码,不要让她看到。
片刻前的宁静,霎时间扭曲成了一股磅礴的怒火,即便再三克制,却终究还是喷涌而出。
见太子竟然还敢躲开,圣人怒意更盛,唰的站起身,指着他的鼻尖骂:
“李暻,朕看这东宫,你还是住的太过稳当。”
躲避的有些晚,额角骤然锐利的疼痛让李暻意识到,自己仍是被砚台边突出的棱角划出了一道血痕。
“阿耶用不着威胁我,”他抬手擦了擦脸侧被溅到的墨迹,人虽还跪着,可又好似已站了起来:
“时至今日,若太子之废立仍是阿耶的一言堂,儿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
他明明已浑身狼狈,可此刻,在这世间最高位者的眼中,却忽然爆发出了比片刻之前更加凌人的气势。
那气势混杂着难辨情绪的冰冷,劈破每一寸空气,又在顷刻间使之闭合,甚至急速收缩成让人无法喘息的强烈压迫。
而这般无从躲避的窒息感,皆来自于圣人苦心孤诣培养了半辈子的继承人。
偏偏,他亦是这五年来,自己用了各种手段防备打压的后来者。
随着年老体衰,恶病缠身,圣人心中的惧怕日益强烈,甚至逐渐变成了一种扭曲的恨意和依赖。
以至于他几乎记不起过去的二十年,自己如何这个孩子捧在手心赞许。
更忘记了「二十年」,是那样长久,已然足够一个心思深沉的孩子,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圣人下意识的朝前走了半步,深深的望着跪在他面前的这个「人」。
因为多年前骤然迸发而出的隔阂,他其实,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这样认真的看过李暻。
一时间,只觉如此熟悉,又那样陌生。
他明明畏惧被他夺走一切,却又心知,这一日终将到来。
作为圣人的无力,作为父亲的挫败,让他除了叹息出声,甚至无法开口再说出任何一句或硬,或软的话。
最后,圣人终是饶过太子,不发一言的举步离开。
身后的殿门轻轻打开,而后再次慢慢闭合。
斑驳的日光随之冲进,又悄然撤出,在李暻的背后明暗交替闪烁了一次后,便就此沉寂。
可他仍旧跪立在原地,身形一动不动,只是缓缓合上了眼睛。
而立政殿中的一切,在此后的数个时辰里,长久的,凝滞在了这一刻。
第45章 卌伍
午后,玄序随着太子殿下来到太极宫立政殿,可还未跨过门槛,便被守在殿外的侍从拦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殿门在自己面前合上。
疑惑闪过脑海,于是,他在退至殿旁等候时,迅速的扫了一眼周遭,很快便发现,原本伺候在殿内的大多数内官侍女皆垂目一言不发的立于廊下,一时心中有些惴惴。
立政殿里发生了什么,玄序无从得知。
他只看见殿下入内不久后,圣人便沉着脸离开,而跟随在后的彭阿翁又刻意让人再次将立政殿门带上。
玄序当即明白,殿下恐怕一时半会儿无法离开了,至于自己,哪怕再着急难耐,也只能脚底生根般的守在殿外一动不动。
从日头高照,到繁星漫天,他低垂着头,和其他人一般,不带任何特殊表情的立在门边,可实际上却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要不是今日来的路上,殿下似有感应,提前交待了两句,玄序的心中恐怕早已慌成了一团乱麻。
将近丑时,玄序的眼角终于瞥见了彭阿翁从远处走来,他猜应是圣人有话传来,却又不敢轻举妄动的迎上去。
着急之下,他的指尖情不自禁的在袖中顺着线缝来回抠了几下,脚趾间更是蜷起了两三下,好似狠狠地抓了抓地,才终于克制住了自己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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