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隆二十一年,二月初五。
不知道平昌公主已安排好一切,只待他归来「杀死」自己的程英照例在巳时初刻离开曹国公府,开始游走在长安城闹市,或斗鸡走狗,或寻花问柳。
可一整天下来,他却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每月,程英都要从上清宫道长韩归真那里高价购买一瓶丹药,内有五颗黄豆大小的仙丸,服之不仅疲累俱消,更可感受到极度的兴奋和欣快。
那种飘飘然的酣畅淋漓,说是如入神境也不算过分。
韩道长解释,之所以会产生如此轻妙痛快的感觉,正是因为服药后,笼罩在自己身上的鬼魅邪气被丹药中更为霸道的血煞之相镇压住了。
程英这才知道,他与韩归真的相见并非偶然,而是他算出了自己因恶鬼缠身,不日便将离世,因此刻意前来相救。
不过,这药本来不需要常服,只可惜他手中杀戮不断,如此才产生了依赖。
换而言之,韩道长所给的丹药乃是为了「治病」,本应最长间隔六日服一次,可整个元日,因贪图「畅快」之感,程英一时没控制住,下旬刚过三日,便已将五颗丹药全部用尽。
瘾性难消,这剩余的十来日,他只觉得头脑发昏,平日里再让人起兴的玩意,都变得索然无味。
整个人浑浑噩噩不说,心头更像是有无数蚂蚁在啃食,一会儿痒,一会儿疼,简直日日都在受折磨。
要不是惧怕惹怒现今如日中天,几乎要被尊为「国师」的韩道长,程英恨不得带人冲进上清宫里,逼迫他立刻为自己炼制新丹药。
好在,最艰难的药瘾总算熬了过去,今日酉时一刻,便又是他与韩归真相约的交易时间。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早,迫不及待的程英便已出现在了东市的长丰茶舍。
可未曾料到,眼见着酉时已尽尾声,暮鼓几乎要开始响起,韩归真还是没有任何要现身的迹象。
近一个时辰的等待,这几乎已经是向来被人候着的程五郎能够忍耐的极限。
正在他勃然大怒,将要拍案而起之时,一个穿着道袍的十四、五岁上下的小郎君出现在了茶舍门口。
程英认得他,此人名叫韩宝君,乃是韩归真的徒弟,自小便跟在他身边。
头一回介绍时,韩道长好似说过,他当时算出此人乃是什么什么天君转世,来人间历劫的,所以特地交代他,需要「敬之」。
为了压制笼罩着自己的血煞之气,买到那瓶别处都找不到的仙丹,程五郎当即笑着点头说「好」,甚至还立刻起身叉手见礼。
可其实,早在第一次打眼时,他便十分厌烦这小道君始终微扬的下巴,和面上挂着那副自傲模样,好像谁都要奉承着他一样。
韩道长起势后,此人陪着进了数回太极宫,伶牙俐齿更是博得了圣人的夸赞,今日再见脸上流露出的旁人都比他低一等的神态更加明显。
虽是不喜,可眼下情况不同。
一心求药的程英当即将漫长等待中的僵硬缓和成了笑脸,迎上前问:“小仙君,可是韩道长让你送药给我?”
“太极宫急召,师父今日来不了了,丹药只能能改日再交予郎君。”韩宝君见他靠近,竟后退躲开两步,而后才摇了摇头,继续道:
“郎君所服用的那种丹药,乃是师父消耗不少心力炼制的「秘药」,看似小小一粒,可其中碾压恶鬼的力道却十分霸道,因此,师父不允许我碰触。”
说完,他脸上立刻流露出些许不自在,心中怕本对自己颇为不屑的程英暗地里更加嘲笑他道行不够,一时沉不住气,又再次开口,故作桀骜的说:
“更何况,郎君知道的,我生来就有仙气护体,而那丹药用的乃是以恶制恶的法子。若是我碰到,不仅有可能会消弭掉一定的药性,要是万一破坏了我的仙体,可就大不妙了。”
程英嘴上先应和着「是」,继而讨好的与他继续攀谈,心思却早已在狠辣和阴谋之间,转了几道弯。
去岁腊月前后,难得请到韩归真到酒肆一坐。
程英趁他醉酒,曾多次套话,想知道对付自己笼罩着周身的鬼气,是否有什么一劳永逸的办法。
可惜,面颊通红的韩道长高深的捋着胡须,「有」字几乎要吐出口,却忽然住了嘴,转而摆摆手敷衍他。
程五郎虽已似醉非醉,却敏感的察觉到了这个一闪而过的细节。
眼前的韩宝君受韩归真的亲传,带在身侧以便时时悉心教导,兴许对这个他故意隐瞒的神秘法子知道些什么也不一定。
更何况,即便套不出让自己脱离鬼魅纠缠,日日皆能畅快的办法,他也要让自己今日无果的苦苦等待有个交待。
能不能破坏他那什么了不得的「仙体」,程英不确定,可今夜,他定要将他的童子身,送到平康坊的花娘手中。
程英自己也没料到,这小徒弟虽年纪不大,色胆倒是包天,嘴上说着「师父说不行不可」推拒,他也不过是略微多拉拽邀请了几次,人便随他去了春深处。
可巧,今夜十次相邀九次拒绝的苏盛琼苏娘子竟愿「屈尊」作陪,程五郎没有如约得到「仙药」的不快总算稍微被冲散了些许。
小道士酒量不济,几杯阿婆清下肚,话便多了起来。
程英倒是不忌讳在座的还有旁人,当即以请教和好奇为名,好言哄骗让他吐出韩道长独到的「镇鬼秘法」。
这小道士人虽看似已经晕晕乎乎,却倒还记得要守口如瓶。
一边陪坐的苏娘子以圆扇遮住嘴角,笑声透过扇面清晰传入耳中,柔柔绵绵。
“这小道长年龄尚清,别说高深的道法,恐怕此刻还不一定寻到入门的路,郎君眼下如此故意为难,奴都要看不过去了。”
她说出的话看似善解人意,不料却有煽风点火的奇效。
韩宝君一听,便拍桌立起上身,大声呵道:“谁说我不知道,师父月前面圣时说过一回,我当时就在近旁站着,听得清清楚楚。”
到头来,这个永久镇压邪魅的妙方既不是丹药,也不是符箓,而是一个韩归真在上古传下来的典籍中寻到的「阵法」。
大致来说,便是以「护佑」之人为阵眼,以需要血煞镇压之地中心位,以位于东北方的「生门」为启点,以十日为间隔,以右旋为顺序。
在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四个方向各寻一棵梧桐树,以贯喉方式杀死一人,让其血流尽,融入土地浸染树根,阵法开启的前置操作到这里即可。
最后,只需在又一个十日后,于阵眼处用护佑者的血进行一套血祭,便可开启阵法,以血煞之气镇压各路想要作乱的孤魂野鬼。
不过,此阵若想达到最佳的效果,一是做祭品的四个人要与需要镇压的鬼魅在死前有过同样的遭遇,二是最好将四具尸体皆深埋入树下,三是务必谨慎选择时刻。
而一年之中,最有利的日子便是七月三十与八月初一的交替之时,也就是鬼门关闭的同时,开启最后的阵法。
不过此阵,万万不可逆行。
所谓逆行,便是在东、南、西、北四个正位任选一方向为起始点,而后每隔十日,依次左旋献祭。
同样的将血在选定的「祭坛」放尽,却不能用贯喉的方法让血染遍,而是要将所有血液收集起来。
因此,无论在四方的哪个祭祀地里,布阵者都必须在最后清理干净现场,甚至苛刻到不能残留一滴血。
至于摆放祭品的最佳位置,更不是埋于「土」下,反而要悬在「木」上。
逆行阵的作用与正行更是大相径庭,它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召唤在阵法的中心位死去之怨鬼,让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以同样的死法将害死它之人杀掉雪恨。
也因为这个目的,四个祭品的死因必须要与被召唤者一致。
而开启阵法的最佳时间,也被移到了中元节鬼门大开之时。
“不过,师父说,逆行此阵的结果其实还有另一种。若是被召唤者心中有执念,却并无任何怨气,阵法开启时,他的魂魄便不会出现。”
韩宝君迷迷糊糊间,锤了几下脑袋,使劲回忆着师父彼时与圣人说的每一句话:
“这时,作阵者若是还不甘心,便可亲手将所谓的「仇人」杀死做祭,强行召唤,只要有我师父这般厉害的人物坐镇施法,便还是有些许可能将人的魂魄从地府接引出一炷香的时间。
“如此法子,召唤的魂魄并未因仇恨疯癫,很是清醒,因此,若是足够幸运,作阵者甚至还能同它说上几句话呢。”
话还没到最后之时,程英便早已因得到想要的「秘法」而走神想别的去了,倒是苏盛琼一直在听,此刻更是饶有兴趣的接口:
“「逆行」的这个,听着倒像是话本里常写的那些,有些意思。
“世间生死两茫茫的痴男怨女也有无数,更何况还有苦大仇深之人千万,其中那些走极端恐怕对此法趋之若鹜,怎么从不听见有人用过?”
“都说了是上古传下来的秘法,我师父好不容易才破译出来的,”
听见苏娘子质疑,韩宝君颇有些不高些的反驳:
“更何况无论正逆,要想启用此阵,到了最后一步,必须要全程燃龙脑冰片,以热火冷香来引渡魂魄。如今,除了太极宫里的那位,谁还能得到这味珍贵至极的香?
大概总算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吐露了重要的秘密,小道君有些强词夺理的自我安慰道:
“所以,就算我眼下全部告诉你们,你们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呢?
程英扫了一眼醉眼朦胧的韩宝君,心想:
当然是,选最好的时候,
付诸行动呗。
距离今岁的鬼门关闭的日子,恰剩余五十日。
虽不由他意,但大概是「天公作美」,程英竟好似掐点一般,在他早已算好的开始布阵的当日,走出了大理寺牢狱。
他自然不会辜负「命中注定」,火急火燎的回到曹国府中自己的偏院,没有什么犹豫便选出了他的第一份祭品。
白日里好好料理一番后,按照韩宝君的说法,程英将人用马车带至道政坊东北角的宝应寺后的高大梧桐下。
一剑贯喉,滚烫的鲜血迎面,黏腻灼灼之感瞬间侵袭了他的侧脸。
推开仆从递过来的巾帕,程英细细感受着热血变凉、凝固,竟无法控制的勾起了嘴角。
十日后的下一场祭祀,他现在便有些迫不及待了。
然而,让程英始料未及的情况发生了。
六月二十五日,在距离他的第二次布阵祭祀尚余五天的时候,银环死在了永崇坊。
银环原本是平康坊某位花娘身边的婢女,长得算是略有几分姿色,因不满假母的不重视,所以常常假装不经意,在端茶倒水时在他人的恩客面前卖弄风姿,以求为自己谋个能朝上走的出路。
流连于欢场多年的程英怎么会看不出她的小心思,不过他也很是需要像她这种在长安城中似无根浮萍一般,无所依靠的小娘子,于是当然愿意成全她。
如银环这般,想要通过攀上曹国公家的郎君改变的处境的女子,程英的偏院里来来去去过不少,所以,将人赎买塞进院中后,她们便成了他眼中的玩物,面目倒是逐渐模糊起来。
程英之所以记得这个婢女,无外乎是因为她比旁人「伶俐」一些。
第一次展露,是她察觉出自己死期将至,东藏西躲,最终逃过偏院护卫的看守,有目的的跑进了平昌公主的寝房,向她求救。
而最后一次,便是平昌死的次日,她猫在窗边偷听屋内之人商量计策,而后主动凑上来让程英带她一同去「广慈寺捉奸」,并要求随他进入弘智法师的禅房内。
理由是,她可以扮演惧怒交加的公主,发出女子凄厉的哭喊声。
也因这件事,程英觉得她有趣又识时务,于是,给了她别的偏院娘子想也不敢想的随意在府内行走的自由,并于六月初扩大到了禀告后,可以自行出入国公府。
可谁能想到,这份她不择手段谋求许久的自由,很快便成了他人的有机可乘,甚至最终让她丢了性命。
一个女婢死了而已,程英起初并不在意。
直到手下打听到银环的死状,除了死后被被挖眼割舌外,其余的皆与当初韩宝君提起的逆行法阵的前置祭祀完全一致。
而挖眼割舌所暗示的,无外乎是她看了不该看的,说了不应说的。
彼时,程英尚不能确定这个极有可能是逆行阵的布置者,所图谋的到底是什么。
不过,大概是「做贼心虚」,他依旧敏感的察觉到了此事兴许与自己有关。
但起初,他还是很有些有恃无恐的。
毕竟,若这是对方的第一起祭祀,那么,自己的布阵要早上了五日。
换而言之,逆行阵成阵之时,他已在血煞之力的保护之中,管他召唤的是什么鬼怪,都莫能再侵。
不过,银环之死虽是惊动官府的第一桩案子,且逆行法阵,需将祭品悬挂起来,隐藏作案的难度要比深埋于地下要大上许多。
可程英自己已在暗地里实施过一次祭祀,且至今未被任何人察觉,所以,他还是略微有些不放心。
于是,他一边以自己为中心,按照东、南、西、北四方推测出了其余几起祭祀地,一边迅速放出程陆、程柒、程捌在靖恭、平康和安仁三坊调查在他被关入大理寺期间,长安城中是否出现过旁的隐秘案件。
六月三十日,夜。
程英如期在升道坊献上第二件祭品。
可让他在第二日勃然大怒的是,要不是官府介入调查,自己尚不会知道,在他血祭完毕离开后,那几个埋尸的奴仆竟然被人撞破,以至于尸体仅仅只被浅埋,草草了事。
即便他当即便着人将这几个办事不力的奴仆捉住并杀掉泄愤,可他的法阵依然不够完美。
但,一年仅有一个七月三十日,且也许还有一个逆行法阵在暗地里虎视眈眈,程英实在没有耐心再去等下一个。
因此,后面两场血祭,绝不能因这一点尚不足以影响大局的小瑕疵而停下。
七月四日,午后。
程捌匆忙赶到西市酒肆,悄声附在程英耳边回禀。
曾经在「广慈寺捉奸」当日,负责寻个紧急理由,将为众人讲经完毕的弘智和尚引回禅房的小沙弥「好像」死了。
那小沙弥在事成之后,收了程英不小一笔的封口费,又在被杀死灭口之前,便很是警觉的消失的无影无踪。
程英以为,他应早就离开了长安城,逃之夭夭了。
“什么叫做「好像」?”程五郎向众人讨罪,而后面色一丝未变的离开酒席,直到走进另一间无人的雅室,才沉下脸来问道。
程捌拱手禀告道:“仆多日以来,一直在安仁坊各处搜查,皆无所获。直到前日,使了些钱财同一个返乡多日,刚刚返回长安的泔水车车夫打听,
“据他说,上个月中旬,他曾在半夜收泔水时,在荐安寺西侧墙外的一棵枣树上隐约看到一个和尚上吊。
“他吓得哇哇大叫,当即扔下车,跑到寺内找人来救,可再回过头来时,那人已经不见了。所以,这车夫便只当自己看走了眼,或者和尚被他惊扰,想通后自己走了。”
“仆觉得有些诡异,所以这两日便循着这个线索查下去,可荐安寺的和尚一听我要打听这事儿,不是摇头摆手,就是匆忙走开,显然有所隐瞒……”
程英不耐烦的皱眉打断:“你少说这些废话,只要告诉我结果便是。”
“是。“程捌本想将事情说的艰辛些,好讨些赏,可惜郎君不允许,他也不敢违逆再絮絮叨叨查访的过程,可即便只说结果,还是免不了习惯性的啰嗦:
“六月十五那日,确实有一个小沙弥被吊死在荐安寺外,偏偏此人寺内所有和尚皆不认识。
“因那人死相太过诡异,浑身都是殴打伤,被放干了血吊在矮枝上。而佛门本就正值多事之秋,荐安寺不过是个小庙,他们不愿再被牵扯进人命官司,彻底断了香客,便私自将尸体取下藏起。
“待泔水车夫走后,众僧超度了一夜。第二日,坊门一开便悄悄驾车,将尸体送至丰邑坊找人安葬。
“只可惜驾车的和尚神色慌张,被巡街的金吾卫察觉异常而后抓了起来。彼时,车已过了朱雀街,此案便直接被交到了长安县县衙。
“据说,那个被吊死的和尚左侧脖颈处有一颗痣,痣上有毛,与二月时仆去买通的那个小沙弥十分相似。
“但是此案后来便涉及官府,仆不敢冒然推进,所以这才赶紧来回禀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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