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暻此前一刻未敢想过,从来倔强的问他「为什么越是弱小却越要承受不公」的崔稚晚,会闷声不吭的去做他的「帮凶」。
从那时起,他便清晰的察觉到,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情绪不停涌出,让他头脑发热,让他难以思考,让他疯狂的想立刻见到她。
与此同时,截然相反的酸涩之感,也随之一刻不断地在心头蔓延开来,且越来越强烈,很快漫过了一切。
早在崔稚晚没有任何察觉之前,李暻便已见了她许许多多的样子。
他自觉足够了解她,所以更能想象的到,她做下这个决定时会有多艰难,握笔摹写时会有多痛苦。
比之他的心满意足,她的难安难过,更让李暻挂怀,让他心疼到竟完全想不到要如何在假装不知情的状况下,还能将她安慰好。
算了,既然已瞧见过她用木橼汁写字,以稚娘的心细,早晚会知道他定然猜到了一切。
李暻想,眼下哪里还有比让她将心中的憋闷自责释放,好好的哭出来,更重要的事。
他看向她的右手,而后将之纳入掌心。
怎么会有人在炎炎夏日,手还能冰凉到如此地步,李暻不由的轻叹出声。
崔稚晚几乎是在顷刻间便意识到他今夜的诸多情绪从何而起。
怀远坊中,她浑身发冷,一遍一遍的摹写那份「验尸笔记」的回忆铺天盖地而来。
所以,崔稚晚的第一反应竟是想将自己的手抽回来,背到身后去。
李暻却收紧了手上的力度,将她牢牢握住,而后缓声问:“让稚娘为难了,罚我帮你拭泪,好不好?”
“我……我……”他的柔声安慰,让崔稚晚的委屈忽然放大了千万倍,眼泪几乎是一瞬间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
自她嫁入东宫起,李暻总是恨不得将她彻底隔绝在诡谲的政局变化之外。
崔稚晚知道,他看出自己认死理,性子倔,所以,从来只说喜欢她的「心软」,也只打算将她护在身后。
可眼下,没有任何商量,不问他是否有别的谋划,甚至连招呼都没同他打一声,她便将自己搅进这样的灭族大案里。
而他察觉后,竟只是一派轻松的问她,要如何「罚」他。
泣不成声了许久,崔稚晚终于还是将那日从春深处归来后产生的最大的担忧问出了口:“李暻,我给你添麻烦了,是不是?”
“是。”李暻毫不避讳的答道。
从未料到,他说的这样直白,崔稚晚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布满泪痕的脸上又是诧异又是慌乱。
第33章 卅叁
李暻见崔稚晚发愣,便故作头疼的说:“若是被那帮御史发现我白日里便回了内廷,定然又要「劝诫」到阿耶那里去,你说麻烦不麻烦。”
“啊?”意料之外的「麻烦」,让崔稚晚脸上的疑惑终是压过了担心做错事的忧虑。
笑意瞬间盈满李暻的眉眼,他说:“彼时,猜到可能是你动的手脚,又惊又喜之下,我险些坐不住,当即便要疾奔回来见你。”
崔稚晚敛眉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又在故意用说笑打岔。
她当即双唇抿紧,使了劲将他推开,转身要走,又没忍不住还是回头嗔了他一句:“李暻!每次与你说正经事,你皆这样。”
“好,那我便正经说。”李暻抬手将她眼角处扔挂着的泪痕擦去,脸上的笑意浅了些,语气亦明显认真了许多,甚至还带了一点若有似无得不解:
“想到是你替换了证据时,我竟并没有自已原本以为的那样高兴,反而不受控制的琢磨起你会是在何时,哪里做的这些事情,有没有人陪着,会不会害怕。
“然后,我想到了……”
说到这里,李暻忽然背过身,走至窗边,假装盯着远空中的月亮,声音忽而变得变得有些缥缈:“是那日的怀远坊,在窦旬的宅院里。怪不得你回来时,眼睛红肿到遮都遮不住。
“崔稚晚,若我当时便问你「为什么哭」,你会不会告诉我?”
不等她回答,他无奈的嗤笑声便传入了她的耳朵:
“你不会。
“甚至,方才若不是你想我口中确定自己是不是坏了我的计划,你怕是早就装作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将话题岔开了,又哪里可能在我怀中哭呢?
“稚娘,我到底要如何做,才能再靠近你一点?”
他不再开口,被识破的崔稚晚,在静默而昏暗的夜色中,不自觉的吞咽了一下口水。
她本想狡辩两句,却看着被银白色的月光笼罩着的他的背影,一时说不出话来。
成亲的那晚,红鸾帐暖后,崔稚晚明明又困又乏,上下眼睑早早便黏在了一起。
可又因为感觉到李暻在一直盯着她看,便一会儿怕自己的睡颜邋遢,一会儿又不停地思索他在想什么,反而脑子越来越清醒。
实在忍不住了,她猛然睁开眼睛,有些气鼓鼓的问他「在看什么」。
“看你到底要脸红到什么地步,才会放弃装睡。”李暻笑的惬意,墨黑的双眸里暖意流动,让他整个人柔和的不像话,和白日的样子完全不同。
崔稚晚痴痴的看着他,晕头转向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将自己烧起来般的脸颊埋进被子里,过一会儿又耐不住,慢慢露出眼睛偷看他,偏偏被他逮个正着。
那时,他揽住她,将下颌抵在她的发顶,用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稚娘,我觉得自己不再是「孤家寡人」了。”
此后连续多日,在崔稚晚的蛮不讲理、见缝插针的逼问之下,李暻才说出了此话从何而起。
原来文德皇后从他很小的时候,不仅耳提面命,且身体力行,目的便是让他时时刻刻记住:
「欲坐世间至高之位,便只能终生被「孤」字所困。」
崔稚晚知道,自己大概永远不会懂孤立在万山之巅的寒冷,可从那日起,她便一直很讨厌见到李暻望着寒月,不发一言的背影。
他分明是大梁冉冉升起的朝阳,身边围绕着许许多多的支持和期待,为什么有的时候还会被茕茕孑立的落寞包裹,以至于她的心都忍不住揪成了一团。
崔稚晚快走两步,从背后死死揽住李暻的腰,想要解释却又害怕他真的清楚了「崔小般」的存在。
咬唇纠结了半天,她终是叹了口气,将额头抵在他的后背上,狡辩说:
“阿善,我只是想知道,是不是有要我来弥补的事。”
“我不需要你弥补什么。崔稚晚,我想从你这儿得到的从来不是「补偿」,而是……”话到嘴边,李暻还是顿住了。
她尚不知道,自己想要占有她的全部的心已经持续了多久,又有多么强烈。
他还是怕吓到她,反而将她推得更远。
“……你的坦诚以待。”最终,李暻选择掩藏住无边的贪恋,话出口时,已经缓和了太多。
崔稚晚当然知道他说的「坦诚」是什么意思,可她不能坦白的过往实在多到数不过来。
最严重的便是,她根本不是他想要的那个长在清河的名门贵女,嫁给他前的那七年,没有一日不在过着和他天差地别的生活。
所以,她也只能假装听不懂,避重就轻的嘀咕道:“我刚才哭……也不全都是装的。”
“是吗?”李暻的眸色忽而又暗淡了许多。
成亲四年了,她还是防备他。
所以,任何一丝自己的过往,她都不愿透露。
从来耐心极佳的太子殿下不知为何失了淡然的心性,不愿再同此刻分明依靠着他却好像远隔万里的人迂回曲折。
于是,难得的口不择言,他说道:“既如此,那孤也坦诚一点好了。
“我知太子妃的身份,让你拘束的很。所以,哪怕只有一星半点,只要你想,我都要让你觉得未被锁在牢笼里。可说到底,李暻也不过是区区一介凡人,总会有忍不住的时候。
“所以,稚娘,若下次再见到你哭到双眼通红,却还是什么都不愿意同我说,我怕是会控制不住自己,想去知道你都在做什么。”
因阿娘被皇权逼迫至死,李暻知道崔稚晚会怕。
因此,在她面前,他从来小心收敛二十来年被高位养出来的如影随形般的强势。
而此时,不过是微微透露出一点「威胁」之意,崔稚晚便像受惊的白兔般,整个人僵成了一片。
李暻感觉到她的双臂因为紧张,不自觉的将他勒的更紧。
他垂眸看去,见她扣在自己腰间紧握的双手,每一个指节都在发白,好像马上便要不受控的颤抖起来。
终究还是不忍心,甚至李暻几乎是立刻生出了后悔之意。
他将人从身后揽到面前,又将她抱起,扶她坐在窗沿上,弯了腰背,平视着她道:“我不过是嘴上逞强两句,这就怕了?”
一下又一下几乎没什么停顿的空咽间,崔稚晚牢牢的盯着他的双眼,仿佛一定要挖出他的真意才肯罢休。
从前也会偶然试探着让她聊起过去,她虽会紧张,却还能心有余力的遮掩。
李暻实在没料到这次竟将她吓到这个地步。
难道近日又有什么让她不得不警惕的事儿?
可眼下的状况,他分不出心思深思,只想着如何让她放松些。
他用掌心捧住她的侧脸,暖意融融的指尖在她耳垂和耳后轻揉,却没有发挥平日里的效果。
李暻便落了一吻,在她盯着自己的眼睑上,而后让她枕在自己的颈间,温声承诺道:
“稚娘安心,我只听你告诉我的,不会去查任何你不想说的事儿,嗯?”
可还是没有呼出的气息落在他的颈侧,她还是在紧绷着。
不知她何时养成的「坏」习惯,李暻知道自己若不提出什么「交换条件」,崔稚晚恐怕难以放心,只得叹了口气,哄着她道:“所以,若是一件事会让你很难过,便不要去做了,好不好?”
被恐慌紧紧笼罩的崔稚晚,自觉这句话理解成了「不要再做多余的事情」,于是,她呆愣了一会儿,总算是点了点头。
可人依旧伏在李暻肩上,再也没有任何别的动作。
又过了一会儿,李暻忽然感觉到肩上的衣衫阴湿了一块。
霎那间的手足无措,很快变成遮遮掩掩的困惑落在眉上,他微微偏头,轻声问道:“稚娘?”
崔稚晚本死咬着牙根,不想让自己发出声音,可听见他唤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哽咽着喃喃道:“阿善,我……我不喜欢你方才的样子。”
李暻还未来得及回应,又听见她说:“以后不许你这样了,听到没有!”
应是真的吓到了,毕竟,难得娇蛮的崔稚晚,他已经好久没有见过。
“好。”李暻一边答道,一边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可还是晚了,大概是抽泣间吸入了窗边溜进来的晚风,崔稚晚开始止不住的呃逆(打嗝)。
一切错乱繁杂、难忍难言的情绪因这个意料之外的插曲,顷刻间散个干净。
她坐在窗沿上,眼睛还是红红的,既尴尬又委屈地催促他:“你快想……呃……办法。”
李暻将她抱了下来,便张口想唤人进来,崔稚晚正好嗝意翻涌,匆忙间只能抬手捂住他的嘴,而后才说:“呃……不要……呃……丢脸死了。”
不知她说的是「哭过」,还是旁的,李暻自觉理解为是因为「呃逆」。
于是,他不由分说的将她拦腰抱起,朝着书房外走去。
崔稚晚当然不肯,挣扎着不停锤他,却一点用处都没有。
片刻后,她的耳边便想起了推门的声音。
为了多少不要太失礼仪,崔稚晚只得放弃挣扎。
就在这时,李暻忽然将她整个人压在半开的门旁,先在她唇上咬了一下,又趁着她低声惊呼,迅速窜进了唇齿内攻城略地。
一切发生的太快,太过出乎意料,崔稚晚都没来得及反抗,很快便已晕头转向,即便等到他退开时,她还有些呆呆愣愣。
“好了没?”李暻在她耳边,低声笑着询问:“听说呃逆的话,吓到便能好。”
崔稚晚不确定自己好还是没好,她只是在想,要不是指尖还麻着,自己许会暴露本性,一时冲动,揍他也不一定。
第34章 卅肆
因崔稚晚被确确实实的吓到,不仅哭的眼皮泛红,而且自走出书房,便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以至于李暻尚未来得及将本打算要提的一件事儿问出口。
去岁末,他曾在她的床头翻看过一册蝴蝶装的游记。
书中的内容乃是一支商队中的某个人记录下的从长安一路西行的见闻。
从风土人情到沿街商铺,细细碎碎的写了许多,文章不算精妙,但常常能读到一些让有过同样经历的人不由会心一笑的别致心思。
从书脊和页边,李暻瞧出了时常翻阅的痕迹,但那日之前,他又似乎从未在崔稚晚身旁看见过。
太子殿下当时未曾多想,左右睡不着,在等待她晨起的间隙里实在闲着没事,他便将这本不算厚的小册子通览了一遍。
也就是说,李暻其实是在崔稚晚醒来后,故意岔开话题,又假装无意将书册收回,却下意识的放在了离自己最远的角落,还故意压了一角在枕下,才开始心中生疑的。
疑问有三。
其一,在长安城书行抄书匠中普遍流行的板正字体间,书中某一页突兀的出现过几行锋芒毕露的行书。用笔硬朗劲挺,似是刀刃凌空剔出,能看出定是从小下了极大的苦功临王逸少。
偏巧,据他所知,崔稚晚承袭其父崔方礼的偏好,自幼便开始摹习二王,小小年纪便已写的很是不错。
为解此疑惑,他便随口暗示薛玉珂借口请教,试了她一番。
果然,崔稚晚立刻猜到他这个背后指使之人。
于是,一手「何如帖」写的空有其表,内里却毫无精神,显然是怕他察觉出异常,而故意藏拙。
如此隐瞒,李暻不得不怀疑,那小册子的「作者」就在他的身边。
退一万步,即便文章不是崔稚晚写的,她最起码也是因颇喜欢书中内容,所以才自己抄录了一册」。
其二,书中以州县划分章节,其中,崔稚晚在伊州、沙洲、庭州、西州等数个隶属河西道的州县旁,都标了一朵五瓣红色小花。
兴许是因为写作者的偏爱,书中涉及河西道的不少城镇,无论是丰富性,还是趣味性,都远超其他。
所以,她特别的标记,也勉强可以用「格外感兴趣」敷衍过去。
其三,整册书中,不少章节、段落之间出现过意义不明、行数不等的空白,被崔稚晚标红过的那几部分尤甚。
这与大多数书行发行的普通书册那工整有序却文字密布的抄录,有着十分明显的差异。
但那几行王逸少笔法,既然已证明崔稚晚手中的这册游记绝非市面上买来的,而是她自己的手抄本。
而每一个人在书写时,都免不得流露出自己的习惯。
那么,在每一段意图表达完整后,留上些许空白,实在也没有什么值得非要问出个子丑寅卯的必要。
因此,第一次见到此书后,李暻虽心中有过怀疑,但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未与就此同崔稚晚深究下去。
但,这一切在能够书写出隐形文字的木橼汁液出现后,便大不相同了。
太子殿下几乎在想起太子妃曾在东宫中用这方法写字的同时,便开始好奇那本「西行游记」中的许许多多的空白,到底都写了些什么。
只是,因一个关于「呃逆」的传言,他已将她逗过了头,惹得崔稚晚咬牙切齿了大半天。
若是此时,他再不合时宜的去揭开另一件可能让她耳根发烧的往事,只怕她会当场变作被惹急的兔子。
咬他两口倒是其次,若是她在过后十天半月皆端着稳重贤淑的大度模样,一本正经的「殿下」长「殿下」短,李暻可受不了。
于是,他只得暂时作罢。
隔了几日,宫中宴席后,恰有圣人亲自督酿的马奶葡萄酒端出。
酒色嫩绿,芳香酷烈,味若醍醐。
李暻饮了数口后,忽问身旁的崔稚晚:“稚娘可知,这酒怎么来的?”
她当然知道。
景隆十三年,交河道行军大总管侯方纪侯将军率兵击灭高昌。
借此机缘,圣人将马乳葡萄引进宫中,在内苑种植培育。
与之一同到来的,还有酿酒的配方。
而此刻,他们所饮的葡萄酒,便是圣人在原方基础上,多次调整尝试,才研究出来的更适合梁人口味的新酒。
可崔稚晚却将手中金杯放下,绷着脸孔,木木的回了句:“不知。”
语气中,满满都是因他明知故问而骤然迸裂出的掺杂着羞涩的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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