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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阙有时晴/陛下替我跪佛堂(六喑)


只见石问策突然从案后站了起来,如石塔一般的影子笼在了卓生泉的身上。
「卓大人,下官一向秉公断案,绝不徇私。」
卓生泉也霍然起身,却还是比石问策矮了足足半个头。
于是,他又坐下了,皮笑肉不笑地说:
「石御史还是坐下的好,莫非是要威逼本官不成?你说你秉公断案,总要有证据。」
石问策微微倾身,看着他:
「卓大人,明康十七年,协办大学士沈韶殒身淮水,先帝本想追封,却有人上书称沈韶本是北方人,未必识得水性,又怎会为了救端盛太子而跳入洪水之中……」
卓生泉没想到七年前的事石问策竟然还记得,他那时不过是知道先帝心中有失子之痛,迁怒沈韶,说是要追封也是不情不愿,才上了这么一本折子。
「石御史,与此案无关之事何必提起?」
「石塔」看着他:「卓大人,你与沈大人可有旧怨?」
「自然没有!」
石问策却还是微微倾身看着他。
「卓大人,你有证据?」
「你!」
赵肃睿站在
卓生泉会来这巡西城察院,难道也是沈三废安排的?
还没等他想明白,就听旁边说:「沈
娘子,你可要喝些水?」
赵肃睿转头,就看见自己舅妈带来的一群女官都看着自己。
他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嘴唇,摇了摇头。
几天没有吃东西,他能听见自己耳中的嗡鸣声,却又让他的神思更清明了些。
这些女子在堂上旁听,本不该私下与他这「犯妇」说话的。
可不知为何,赵肃睿却不想如从前般讥嘲她们是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男人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是何等英雄气概,大概都觉得自己是董卓曹操之流,舍了些良心与意气就能指点江山,顺便还能贬低女子。
可谁又不期望这世上之人都有些妇人之仁呢?
谁不曾念过娘亲的怀抱,谁不曾从姐姐的手中接过银钱,谁不曾盼着……在如斯境地,还有人念着你是不是要喝水。
若这世上多些「妇人之仁」,或许齐绣儿就不必死了。
又或许……从一开始,她和白引娣就不必做了什么暗门子。
站在公堂之间,其上是三司高坐,其下是百姓匍匐,期间是一群女子。
赵肃睿环顾四周,他站在此间,仿佛第一次站在了一个他从未站过的位置。
头上,是察院衙门层层叠叠的梁柱,脚下,是石砖铺地冰冰冷冷。
《大雍律》四百六十条,他要一条条寻过去,一条条查过去,再一条条驳过去,才有了他的生机,
这是谁的位置?
是谁,曾经站在这里?
「沈氏,杀害胡会一事证据确凿,你可还有什么要辩的?」
赵肃睿低着头。
片刻后,他笑了。
原来这就是沈三废处心积虑要他站的位置。
是她沈三废一直站着的位置。
她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就是要他站在这儿。
就是要他站在这儿,说她想听的话。
「人活在世,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投胎当了女人,第一条就缺了大半。」
满堂寂静。.

赵肃睿的头还是低着的。
“甫一出生,便被称作是‘弄瓦’,运气稍差,便无丝毫机会可读书,小小年纪,就要操持家事。”
庄子上那个细瘦的小孩儿叫什么来着?
她才几岁?小瘦猫儿似的。
“在爹娘眼里,也不过是几两银子就能舍了的。
“家中田地耕牛,与自己毫无关系。略大一些,就要嫁人,嫁了人,给家里换些钱,给自己换个当牛做马的地儿,也对,女人本就是被买卖的牛马。”
庄子上那些如猪狗一般活着的女人们,她们衣衫破烂,唯唯诺诺,让她们吃肉,仿佛是让她们受刑。
“要是风水不好,还未必只是卖一次,被家人卖两次、卖三次。年纪大些,脸蛋差些,生过了孩子,就越卖越便宜,最终沦落到成了個暗门子,只不过是为了给弟弟换点钱财好成婚。到了这一步,连阴德都不敢想了。”
赵肃睿走了两步,走到了白引娣的身边。
他看了她一眼,抬起眼睛,看向了其他人:
“被胡会杀了的齐绣儿,就是这般的无命无运无风水无积阴德无读书……无路可走。
“可即便如此,最后一扇生门,她也愿意将人推进去,关上。”
随着他的话语落下,白引娣看着地上的石板,眼泪一颗颗地砸在了上面。
无命无运无风水无积阴德无读书,无路可走。
“可将她杀了的人呢?
“身为男子,体壮力强,命也。
“托生在有家族荫庇的人家,运也。
“有个叔父是个小小的火甲长也能跟历任的巡城御史沆瀣一气,保了他安然,风水也。
“生在大雍朝,有律法替他开解,有卓大人这样的好官为他主持公道,大概就是他的前世阴德。”
“女子”身高中等,体态纤薄,面带病色,她看着高坐在上的几个男人,反问:
“大人们,胡会该死吗?他该死!却因为占尽了命、运、风水、阴德,所以便可不死。为什么?因为这世上缺了些公道。”
赵肃睿,昭德帝,他的脸上带着浅笑,用着沈三废的身子,他顾盼生辉,神情也越发的不驯:
“那我便只能给了这个公道。”
他背过手,目光在“明镜高悬”四个字上凝了片刻。
“我,不后悔。”
朕,不后悔。
沈三废,等你被朕凌迟那一日,你最好也别后悔。
“人活在世,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投胎当了女人,第一条就缺了大半。”
看着盛绫儿呈上来的笔录,沈时晴将这句话玩味了片刻。
一众女官们低着头,今日去巡西城察院,她们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听到这么一番话,众人还为这话是否呈到御前而有些争论。
梁玉盈微微抬头,她是力主将这份笔录呈给陛下的。
毕竟陛下是让她们去听,去记,而不是让她们去选什么该给陛下看什么不该给,要是真那般做了,她们是女官还是奴才?
“看来你们今日去旁听,收获颇丰。”
将笔录看完,沈时晴轻呼一口气,将折子放在了一旁。
“回禀陛下,微臣等人今日颇涨了见识,还请陛下应允,让我们多出去听些日子。”
“自然可以。”沈时晴点点头,“有益之事当然要多做些。”
说完,她又看向了梁玉盈:
“大舅母,当女官的滋味如何?”
梁玉盈沉思片刻,如实回道:“五味杂陈,心生悔意。”
“心生悔意?”
“是,陛下,微臣后悔自己没有早些来讨个官。”
沈时晴笑了。
“既然大舅母喜欢,朕也就放心了,封你做端己殿察院都事的旨意已经颁下去了,我也特意吩咐了让内造处快些给你将官袍制出来。”
“微臣多谢陛下。”
“是朕要多谢两位舅母,不辞辛苦,为了朕来担干系。”
这话说得梁玉盈心中一热,连忙行礼:“是天恩浩荡,让微臣这等深宅妇人也有报国之机,微臣定竭尽所能,不负皇恩。”
如男子一般行礼对于梁玉盈来说是今天才有之事,她却觉得自己做得越来越自然了。
沈时晴看着她,笑了笑。
韩若薇,梁玉盈,赵肃睿的这两个舅母都是被关在金笼子的鸟,人们看着金笼子,只觉得曹家待她们极好,又哪里还记得这些鸟是能飞的?..
“梁都事今日看完了审案,对修改律法一事可有见解?”
梁玉盈沉思片刻,说:
“陛下,臣以为,《大雍律》中夫轻妻重以致同罪异罚的诸条都当废止。尤其是‘凡妻、妾因殴骂夫知祖父母、父母,而夫擅杀死者,杖一百。若夫殴骂妻、妾,因而自尽身死者,勿论’此条,竟成男子脱罪之机,今日之案,若不是沈氏警醒,早有提防,没让胡家找到齐氏家里威逼利诱,只怕那齐氏就要平白成了胡会的论嫁之妻了,胡会还能因此脱罪。”
沈时晴点了点头:“高女官整理案卷,讼狱官司中,近半女子是死于其夫家手中,审案之官吏动辄要给那些女子安一个不敬翁婆的名头,让凶手得以脱罪。”
见陛下真的附和了自己,梁玉盈的心抖了抖。
“陛下圣明。”
沈时晴摆了摆手。
待梁玉盈她们下去,她却还是站在御案一侧,拿起那份笔录重新看了起来。
被重新关回了牢里,赵肃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坐下打开了食盒。
食盒是图南给他的,过了明路,狱卒们自然不会为难他,只是眼神非常艳羡。
打开看了一眼,赵肃睿不太满意地撇了撇嘴。
他明明吩咐了要吃肘子,图南却没给他整个的肘子,只是几片肘子肉而已,看着真是轻薄可怜。
虽然心里抱怨着,赵肃睿还是把菜从桌子上拿了个饼过来,把肘子肉片塞进去,不用刷酱都很好吃。
比起从前,赵肃睿也多了些能照顾人的技巧,也不是照顾旁人,就是照顾他自己。
本想连吃五个饼,想起上次的肠胃不协,赵肃睿只吃了三个。
算算时间,今日正好是“互通心声”之时,一到了二更时分,赵肃睿就深吸了一口气——好用来骂阴险狡诈沈三废。
可惜,无论他怎么去念叨“沈三废”,他都没听见一点声音从心里传来。
数个月的“互通心声”,竟然莫名其妙地就终止了。
赵肃睿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怀疑沈三废是不是睡着了。
“听不见了也好,朕也不想听她阴阳怪气。”
这么想着,赵肃睿又念叨了几百声“沈三废”,却还是一无所获。
一切如常,就好像,属于沈三废的“心声”从来不曾出现过。
“沈三废,你最好别是睡过去了,不然朕下次一定骂死你!”
昭德帝蹬了下被子,在心里骂骂咧咧。
“这是哪儿?”
明明在骂着沈三废,却不知不觉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赵肃睿看着头上一片白茫茫发光的天,有些茫然。
莫非有人劫狱,把他给劫出来了?
低下头,他突然瞪大了眼睛。
他看见了自己的手。
他自己的手。
就是他自己的手
——属于大雍昭德帝赵肃睿的手。

真的是朕的手?
赵肃睿难以置信地握紧拳头又松开,又看了看自己的腿,自己的手臂,自己的……
都是自己的!
什么是天降狂喜!这便是了!
如果是从前,赵肃睿已经高兴到跳起来再大喊几声“朕果然是天子!”
可是被沈三废坑了太久,他已经不敢信这么好的事儿就这么突如其来地降临。
抬起头,警惕地看向左右,他小声说:“朕不是在做梦吧?”
“陛下说对了,您就是在做梦。”
一听见沈三废那略带冷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赵肃睿连忙转身。
然后,他匆匆后退了好几步,差一点儿脚下不稳地跌坐在地上。
“沈三废!你怎么这个样子!”
沈时晴脸上带着些许笑。
赵肃睿:“……”
她穿着一件粉青色的对襟短袄,下身是一条杏黄色的马面裙。
“变个东西出来。”
“今日没有听见陛下啰嗦,我还以为陛下是在公堂上逞足了威风早早睡下了,没想到原来是之前的心音成了如今的共梦。”
赵肃睿有心想变出一条长鞭,或者一把宝剑来彰显自己的威势。
他忍不住抬头打量面前的女孩儿:
沈时晴看了赵肃睿一眼,又垂下眼睛,她的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张木案,上面又有一些石头,一个研钵,一个小锤子。
“陛下,你的‘君子不器’,我的‘淑善为要’,咱们此时的模样,大概就是它们初初认识咱们的样子。”
赵肃睿轻轻将手指收起,攥住了掌心的伤口。
沈时晴成功飘在了半空中,说话的语气仍旧是不紧不慢:“明康十七年春,家父送我那枚白玉素簪的时候,我就是这般打扮。”
沈时晴却只是看他:
“这怎么……”赵肃睿重新看向自己的手,赫然发现自己的手上并没有多年骑射而生出的老茧,反倒出现了一道伤口,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赵肃睿瞪大了眼睛看着沈时晴,忽然一笑:
“行啊,朕也试试。”
原来是那一日。
虽然当了几个月的女人也还是没搞懂女人的那些打扮,可沈三废这一身显然不是一个已婚妇人的装束。
“又骂我是吧?”赵肃睿冷笑了一声。
“沈三废,你不用与朕推诿,今日会审那三人,石问策自不必说,你要用‘沈时晴’让石问策成你修改律法的马前卒,杜非秦同庄长辛一样算是朝中务实少壮一派,你也有拉拢他的意思,剩下的一个卓生泉,你就是要用他的那些龌龊来恶心朕。”
赵肃睿定了定神,冷笑:
沈时晴用手指一划,她用来调制颜料的木案缓缓飘去了另一边。
将姜黄色的石头敲成小块儿,她才说:
“沈三废,弄火药,弄砒霜,还弄那些密文,你会干的事儿还挺多。”
看着研钵里的糊变得足够细腻,沈时晴又弄出了一碗清水倒进研钵。
赵肃睿想问这沈三废为什么平白无故又夸赞他的外貌。
第五个肘子。
沈时晴睁开眼睛,她尝试着招了招手,一阵风吹来,她坐在了风上,看着赵肃睿。
“沈三废,你又在装神弄鬼?”
女子拿着陶杵的手停了下,她抬起头,看向有着十五岁外表的赵肃睿。
赵肃睿被她手上的动作吸引,忍不住探头去看:
上一个是酱的。
“长日无聊,总得给自己找些消遣。”沈时晴随口应答,语气温和,不像是在搞什么能炼出砒霜的东西,更像是在床边绣花,树下乘凉。
“陛下,卓侍郎身为刑部侍郎,三司会审本也有他的一份儿……”
“手痒,既然是在梦里可诸事顺意,自然要做些想做的事,陛下你就没有想做的,或者想要的?”
“陛下,你年少时生得还真是俊美。”
“陛下,不必那么麻烦,你只要想着以上为地以下为天,就能跟我一样倒立了。”
少年模样的赵肃睿将手背在身后看着研钵,神色专注。
第四个肘子。
赵肃睿瞪她:“看什么看!朕就是拿个肘子小试牛刀!”
“雌黄,据说五代时候在敦煌的壁画颜色甚是明丽,其中就有雌黄为色,我一直就想自己做做试试,只是一直弄不到。”
“陛下,在这等能让人随心所欲的梦境里要是都找不到可做之事,这人之一生也只能说是无聊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回到了女子身子里的沈三废比从前更刻薄了。
沈时晴恰巧用眼睛的余光扫过,忍不住转头看了过来。
看起来似乎很正常。
沈时晴略略抬眸看了看他,又重新看向研钵。
沈时晴一翻手,手中又出现了一碗清水似的东西,她缓缓将它倒入研钵,倒一点,就研磨记下。
突然一阵晕眩,他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面前的沈三废是“正”的。
“陛下。”
沈时晴正在试着让自己平躺在空中,听赵肃睿这么说,她闭着眼笑了笑:
“也确实名贵,不过从前不许我做,是因为这雌黄加热之后会生毒气,要是将毒气凝出,就是砒霜了。”
看看脚下发光的“地面”,他恍然,他竟然真的倒立过来了!
有意思!
他看和自己面对面的沈三废,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沈三废怎么看着那么小?好像只有十四五岁似的?
赵肃睿翻了个白眼儿:
“好了好了,朕知道了,朕是在做梦。”
“雌黄?此物名贵?”
赵肃睿几乎要生出错觉,砒霜本不是什么有害之物,是他大惊小怪了。
下一刻,又一个肘子出现在了他面前。
“沈三废?你怎么还把自己变小了?”
“卓侍郎数年来一路平步青云,少不了陛下的扶持,我本以为他得陛下青眼定是在才德上有什么过人之处,没想到在陛下的口中,他的人品竟然如此不堪。”
他心中默念,半空中,一个东西凭空出现。
赵肃睿:“……”
“沈三废,你倒是真没个闲下来的时候。”
目光从沈三废鬓边的碎发上扫过,赵肃睿又皱了下眉头。
终于,半空中飘着一堆肘子,蒸炸煮烤,粉嫩鲜香。
说完,他看了片刻,又皱起了眉:
可这样的话一出口他岂不是示弱?一句夸奖而已,谁稀罕呀!
“沈、沈三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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